赫赫有名的古長安,也就是現在的西安,歷史上曾是13個王朝的都城。其歷史文化積淀之深,在全國都可謂無與倫比。因而,任何一個光臨這座古都的外地游客,都會陷于中國古老文化輝煌的重重包圍之中,游客隨時隨地都可能碰到鮮活的歷史。
1979年,我在西影寫電影劇本《第十個彈孔》時,可能出于剛剛結束長達20年的流放生涯之故,我急于想去看看秦代千名儒生的殉難之地。導演艾水陪同我找了一天,結果是無功而返。記得,當天他非常沮喪,覺得一個“老西安”,竟然找不到古城近郊的“焚書坑儒”原址,深感愧疚。但我卻沒有過度失望,因為我深知,中華民族的劣根之一,就是愿意保留輝煌,而習慣于掩埋輝煌背后的一切罪惡——哪怕這罪惡是封建帝王留下來的,也要把它淡化為無,就像藍天大地之間,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見艾水一副沮喪的模樣,我反倒安慰他說:“算了,咱們已經盡力了,何必把這點兒小事掛在心上?說不定那些淵博的考古工作者也不知道‘焚書坑儒’的準確位置呢!”
時間已然跨越過將近30個年頭,想不到,再訪秦川大地時,又重新燃起了我尋夢的欲求。
陪同我的友人是位退休的將軍,他告訴我他當年發現的“秦坑儒谷”。幾年前,他帶部隊幫助附近的農民收割麥子時,曾看到麥田里豎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走近一看,上邊刻有“秦坑儒谷”的字樣。至于那石碑是什么年代立的,已然無從考證。我隨即登上汽車,和他奔往兩千多年前葬埋眾多儒生的歷史遺址。
半路上,我的思緒非常復雜。時值清明節剛剛過去,秦川大地上的許多土墳之前,都殘留著生者祭祀死者的花圈。見景生情,便后悔自己沒有在上車之前,買上幾束素花,用以祭祀那些倒霉的儒生了。但轉念一想,兩千多年過去,那些因議政而蒙難的儒生尸骨,怕是早已化成宇宙灰塵了,何必為此而自責呢?
汽車開下了公路,拐上了一條顛簸、狹窄的鄉間土路。漫漫黃塵中,身后是古城西安,迎面是綿長的驪山山脈,兩旁的村野除了綠色之外,就是清一色的土黃:黃色的村落,黃色的圍墻,黃色的土屋。在綠與黃的上空,有一叢叢的銀色光斑,那是八百里秦川大地上遍山遍野的泡桐樹,在暮春時節綻放出來的白色花朵。
洪慶堡終于到了。我們跳下了汽車,步行到了村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麥田邊緣上豎著的一塊黑碑,由于碑身上遮滿黃塵,我俯身于石碑前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看出碑身上的刻字:“坑儒遺址。”立碑者是陜西省臨潼縣人民政府,立碑時間為1982年。沿麥田間的一條田埂小路,繼續向東行約百余米,另一塊高大黑色石碑聳立于麥田中間,上刻“秦坑儒谷”四個大字——顯然,這便是兩千多年前,秦代儒生們殉難之地。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斜陽把一抹橘黃色的光亮涂染在石碑上,這種情景頓時給我不安的心增加了幾分凄楚悲涼的色澤。我走到高大挺拔的石碑之前,久久地凝視著它,似想從它的肖像中,讓時光倒流回到遠古。但是任憑我怎么臆想,除去那只形若烏龜馱著石碑的赑屃,來自遠古神話誘人遐思之外,眼前一片寂寥和荒涼。赑屃,傳說中是龍的兒子之一,它的命運似也不比地下儒生們好多少,頭似被什么利器砸斷了,因而它只能用它殘缺不全的身子,馱著那高大沉重的石碑了。碑身后面,豎碑人留下長長碑文:
……秦坑儒谷即今臨潼縣洪慶堡南之鬼溝。《史記》中之“秦始皇本紀”云,始皇三十五年,書生議政有犯禁者四百六十余,皆坑于咸陽。
《文獻通考》又云,其后秦始皇再坑儒生七百人于驪山腳下……秦始皇命人種瓜驪山山谷中之溫處(即此鬼溝)……諸賢解辯至則(儒生們覺得山中種出瓜來不可思議,便前來觀其真偽),伏機弩射自谷上填土埋之,歷久聲絕。
以上,是秦始皇屠殺儒生們的記載。以下的文字則讓后世人對另一帝王刮目相看了———他就是唐朝風流帝王李隆基。昔日讀史書時,只知道他是一位有了嬌寵楊玉環之后,“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浪漫帝王,但碑文中卻展現了唐玄宗精神的另一側面。碑石上是這么記載這個帝王對待秦始皇暴政的:
唐玄宗時,建旌儒廟于此,命中書舍人賈至撰文勒石影祭先賢……1970年,于此遺址中,發掘出古唐刻儒生像一尊,現存臨潼縣博物館,足以證明此即馬谷儒生之冢。
瞧!唐明皇不僅寵愛楊貴妃,還悲憫那些被權謀和暴政殺害的無辜儒生,他留下這么一頁歷史,怕是在大秦之后的歷代帝王中,屬于“稀有品種”了。權謀政治產生權謀文化,在史書中多見帝王為了維護其統治,絕對不干不利于其政權統治的事情——唐明皇卻屬于一個例外;他居然令中書官員前去超度秦代儒生的冤魂,并在谷地擺設儒生石像,以示追思悼念死于暴虐屠殺中的亡靈,真可謂帝王中之傳奇了。我想,之所以在他執政的年代,發生了安史之亂,致使在南逃途中,楊玉環被迫用三尺白綾,自縊于馬嵬坡,這一切似都說明唐明皇不是一位“鐵血皇帝”。
碑文最后提到的是無史可查的民間傳說,就只能姑妄聽之了。碑文上如是描述焚書坑儒谷的悲楚:傳云,諸生陰魂不散,天陰雨濕,鬼聲凄厲。村人稱之為鬼溝。至此,不難看出秦始皇焚書坑儒之舉,在后世影響之深。
我轉頭詢問麥田中的一位老農,他說,這里從來就沒有聽到過什么鬼哭狼嚎,恐怕是后人為眾多書生冤屈之死,“吃柳條拉柳筐———滿肚子瞎編”出來的鬼怪故事。但他后來的一番話,則讓我吃了一驚:“這兒雖然沒有鬧過鬼,但對后世影響可大著哩!村里的大人不讓孩子上學,說是學問多了,會變成這兒的鬼……”
在歸途上,我想得很多很多。感謝友人能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讓我重溫秦王朝的歷史。據碑文敘述,此碑由陜西省教育學院圖書館館長撰文、秦始皇坑儒遺址籌建處勒石、富年縣石刻藝術館銘刻。我雖然無法得知其全部細節,是屬于政府行為抑或是民間行為,但仍可感受到國人的人文良心。秦川大地深埋著許多地下寶藏,許多考古工作者的雙眼,只是盯緊皇陵皇室的開掘,因而秦“焚書坑儒”之地,一度成了被遺忘的歷史角落。
今天,有良知的文化人把它擺到了中國歷史的經緯之中,供后人反思其味。我覺得,開掘皇陵皇室中的金銀文物,因為這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固然也很重要,但帝王留下罪惡,也不容淡化。因為從大秦到明代的“火燒功臣樓”和方孝孺滅門十族以來,都貫穿著中國封建帝王統治的遺傳基因,似更值得研究。畢竟這些都是中國帝王歷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