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的悲劇中挺起精神

《延河》七期發表的這篇小說是一篇歷史寓言小說，題解帶出了古老的歷史故事：伯邑考救父反被紂王殺掉，其肉被自己的父親吃掉，當讀者滿懷期望去看小說如何以“新”的角度去“考證”伯邑考的故事的時候，小說卻筆鋒一轉講起了現實和傳說的故事，伯邑考的故事在敘述中被延宕，小說在現實與傳說的交織與彌合中開始講述“我”所經歷的故事。

小說的敘述者“我”生活在武力相拼的時代，是“我們”的組織“韶山革命兵團”惟一的“秀才”。因為我是“筆桿子”，所以小小年紀就被委以重任——成為兵團戰報的總編。“我”的特殊身份，使我成為兵團歷史的文字記載者：一方面，“我”往來于戰場內外進行采訪，了解戰斗的實況，另一方面，把戰況以文字的形式編寫在戰報上。在這樣一個時代中，“我”是惟一具有書面歷史記載權的人。年僅十四歲的“我”奔波于“求證”與“講述”之間，做得興高采烈。

行署專員兒子的到來打破了我的孩童世界的幻想。當我正和司令暢談消滅敵方司令的興奮感受時，行署專員的兒子卻帶了自己的兩個親妹妹自投羅網。在他講明了來意后，司令勃然大怒，認為自己識破了專員兒子換父的陰謀。經過司令部核心成員的集體商議，專員兒子被下令處死，他的兩個妹妹也慘遭輪奸。目睹這一切的“我”突然產生了尋根究底的奇怪念頭，“我”對專員兒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為何他要來自投羅網？為什么還帶著自己的親妹妹來？帶著種種困惑，“我”開始了對專員兒子來意的考證。自此，“我”從被動的歷史敘述的轉述者轉而成為主動追蹤歷史根源的考證者，“我”想要考證出專員兒子行為的歷史依據。

“我”求證歷史的過程，同時也成為了拷貝歷史的過程。小說在揭示這個無以避免的殘酷的同時，也引發了讀者對“考證者”——“我”的考證行為的進一步思索?！拔摇痹谛≌f中扮演了“啟蒙者”的角色，我想要把真實的歷史帶給尚未啟蒙的無知者。而這個“啟蒙者”成長的歷程卻一步步將“啟蒙”引向了兩難。當我無意識地扮演歷史傳承這樣一個角色時，我做得興高采烈，樂此不疲。當聽到專員兒子敘述的傳說后，我有了最初的歷史感受，曾認為對敵人不存在人道的我開始“感到眼前這個我們稱作敵人的人一點都不可惡，反而親切可愛起來了。”曾經不被“我”歸入人類的敵人進入了我的視野，我開始擺脫了簡單的對立思維，試圖更豐富地了解現實，逼近現實。我親眼看到了專員兒子被殺死，并做成了肉湯被專員吃掉。我看到作戰部長、副司令、總司令和大師傅無法抑止的狂笑，“在他們的笑聲中，我覺得一股強烈的惡心從胃里面噴涌而出，我無法抑止，任憑它沖毀堤壩?！痹浭俏业挠H密無間的戰斗伙伴的他們，卻激發了我最為強烈的恐懼和惡心。當我在考證歷史卻無意拷貝了歷史的時候，我發現了歷史的殘酷：“我”想要逼近歷史真相，想要接近所謂的真實，想要把象征文化的歷史傳承下去，但我發現，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復制了歷史的兇殘的一面，而我轉述歷史甚至為司令殺專員兒子找到了依據，我無意間成為了殺人者的幫兇。“啟蒙者”的兩難困境在小說敘述中凸顯出來：當我不具有歷史意識，也就是自己沒有長大的時候，我對歷史沒有恐懼感，卻充當了歷史的幫兇；而當我有了歷史感，知道了這些傳說，這些歷史的時候，我恰恰是在復制著歷史殘忍。小說中現實成為了歷史傳說的復制品，并將繼續成為未來的歷史傳說被復制下去。歷史成了帶有細菌的傳染病患者，歷史傳到哪里去，細菌就被帶到哪里來，被傳染的患者又成為了新的傳染源。

當兵團又一次盛傳類似的歷史傳說的時候，“司令部接到上面的通知，命令肅清流毒，禁止謠言傳播?！边@次，歷史的流毒似乎是被封存了，這些傳說和故事也暫時地處于被封鎖的階段。然而小說并沒有留給歷史一個喘息的機會，它讓“我”偷偷地潛逃出這個已經被封存的兵團。我的出逃固然來自于恐懼和不安，但此時，“我”已經不是那個未入歷史的純凈的孩子了，“我”身上已經沾染了歷史的病菌，“我”的出逃只能帶來更大的恐慌，“我”會將可怕的歷史再帶回我的故鄉，在“我”的故鄉再不斷地復制歷史。小說的結尾心有戚戚焉地禱告：“我祈禱神明叫成人世界永遠不要來到我身上。”這句透露著無限悲涼的話語暗示了在劫難逃的命運。

小說具有強烈的寓言性質，歷史在小說中恰如潘多拉的魔盒，當人們自以為是地想要揭開它的面紗，想要去考證它的時候，其實正是在復制它的時候，我們的現實復制了我們曾經有過的傳說，而我們的現實也必將成為歷史被新的現實所復制，所拷貝。當我們自以為是以為接觸到了歷史的本真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被盒子中的各種病毒感染了。

一個成熟的民族，是敢于正視自己前進中的災難的民族。一個成熟的作家，是敢于正視自己民族悲劇的作家。作家對民族命運的思考體現在這里?！拔母锸辍笔侵腥A民族災難性的十年，悲劇性的十年。逼近這個題材，切中這個主題是精神獨立與挺拔的作家義不容辭的神圣天職，正是在這一點上，我欣賞這篇作品。

責任編輯 常智奇

申欣欣 復旦大學博士生，曾發表論文、評論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