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干部

村長的苦惱

張村是A縣城郊的一個村子，村子的擺布就像橫放著一張琵琶，東頭大西頭小。村里人大多靠進城打工生活，日子還算過得去。村支書張榜是個能熊，滑頭，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村長郭虎是個老實人，屬于那種一根筋，啥都愛認死理，三年一換屆，每到換屆前，他都下決心不想干了，可群眾投票總是把他選上，選上了就想好好干。支書也巴不得他當哩，這樣，他的政績靠村長給干，名聲、實惠，他流水一樣自自然然得到了。

支書經常對村長說，他是專做群眾思想工作的，重在務虛，村上的經濟工作自然得村長全力以赴去抓了。上級下達了工作任務，他把村長叫來，原原本本地傳達完，他就萬事大吉了。披著他那件灰西服，叼著紙煙，在村里轉悠，說是上門做思想工作，實際上是看哪兒有酒場，有賭場，有女人扎堆，他就愛鉆女人窩哩。吃呀喝呀，跟女人逗樂呀，生活得充實，愉快。村里人都知道支書是啥號人，可誰都不去說，話說回來，誰也不敢得罪人家。誰要不長眼，慢待了支書，你的麻煩就來了。你想辦二胎指標，要莊基，等等，他都會給你使絆子的，你求他，他會爽快地說：“沒事，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這是賣豆腐的嘴——只說不割。

牛山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天晚上，幾個小伙子在張強屋里喝酒，酒喝多了，他當著幾個哥們的面說：“我，我給說個秘密，支，支書跟婦聯主任好，前天剛麻麻亮，我見他倆在辦公室門口親嘴哩。”支書和婦聯主任相好，村上人大都知道，可沒人敢點破過，他這一說，大伙也像烏鴉窩里戳了一扁擔吵開了。“外日他媽，在村里財沒少發，X沒少日”，“那狗日的還是紅人哩”。后來，支書知道了這事，氣得一蹦三尺高在麥場上罵：“狗日的敢在老子頭上壘窩，村上敢動老子求毛的他媽還沒生出來哩。”他把那幾個一塊喝酒的美美收拾了一頓，他們商量著用打工的錢給支書買了煙酒，上門賠了不是，怯怯地說：“都喝了些馬尿，嘴里胡嗚拉哩，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支書一揚手，笑道：“知錯就好，哪能和娃們計較。”可后來的事情充分證明了人不報復是假的。牛山為辦二胎準生證，差點沒把支書家門檻踢斷，煙酒也沒少送，還把支書請到城里洗頭洗腳蒸桑拿，這才讓支書給申請上蓋了公章。

夏天發洪水了，晚上村東河堤上需要人巡查。村長帶著幾個青年下河了，支書卻說和婦聯主任給幾家計生戶做工作。村長憋了一肚子氣，就是不想說。天亮了，村長和一撥人還在河堤上，他假惺惺到河邊看望大家，還讓婦聯主任給大伙每人買了一個蒸饃，一袋豆漿。一邊張嘴伸懶腰，一邊滿含委屈地說：“我們也跑了一夜，叫人不生娃話咋真難說呀。”說著，他給大家發了吃食，還深情地說了幾句慰問的話，仿佛是上級領導來抗洪一線視察工作一樣，幾個小青年也感激得用泥手亂摸頭。

縣上投一部分資金，要求村建標準黨員活動室，他一琢磨是他出風頭的時候了，他連夜晚召開了兩委會，分工由他全權負責此項工作，原因有一條：屬于黨建工作的硬件嘛。從聯系施工隊到采購材料，他一攬子包了。讓村長負責拉自來水。兩個月下來，黨員活動室蓋好了，縣上在他們村召開了現場會。他很風光呀。縣上領導還表揚了他，說道：“現在農村就需要這種敢說敢干的人當領頭羊哩。”

過了幾天，支書讓文書拿來一沓子發票，讓村長簽字報銷，說是蓋黨員活動室的花費。這些開支，他一沒拍板，二沒經手，咋簽呀？不簽就要和支書翻臉，簽了，萬一有啥事情，誰來承擔，把他難得雙手抱頭苦惱著。

天擦黑，他揣上半瓶太白酒，到鎮上找書記去了……

副書記的高興

西坪是鳳南縣最偏僻的鄉，李天學在這里當副書記一干就是十幾年，用他的話說，“咱把便宜就占扎了。”別人疑惑，他卻朗朗一笑，提高嗓門說：“這青山看了個饞，這綠水喝了個飽，這空氣吸了個夠。用城里人的話說這地方是天然氧吧了，你說享福不？”

天學這人瘦高個，窄長臉，脾氣躁，干事饞。平生只有兩大愛好，一是抽煙，二是喝酒。煙不分好壞，能一根接著一根抽，手指熏得蠟黃，他房子的煙霧常常被人誤以為著火了呢。對酒卻是一碗飯不吃都行，一口酒不喝，那是萬萬不行的。只要有酒場，他自然就是主持人了，誰說喝不了了，他會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了事，經常是喝得扭麻花般拐進房間，爛泥般摔倒床上，還伸手夠床頭那瓶“綠棒槌”（因酒瓶是綠色，就叫它“綠棒槌”），艱難地用牙咬開蓋子，顫悠悠喝一口，吼上一段秦腔，一覺就呼嚕到天亮。第二天照樣下鄉，照樣喝酒。當然了，就他的收入情況，煙只能抽兩三塊一盒的軟猴王，酒也就是三四塊一瓶的太白酒。

在西坪鄉工作，他前后陪過五任書記鄉長了。他對鄉上十三個村的情況熟得不能再熟了，哪家哪戶的門向哪兒開，誰家豬圈里有幾個豬娃子都了如指掌，他簡直就是鄉上的“活字典”了。新的領導一到任，都會讓他領著進村入戶熟悉情況，哪個村經濟該抓什么，他都能說出一二來。他經常吊在嘴邊的一句話，“到位不越位，幫忙不添亂。”作為副書記，當好配角，干好本分。再說了，鄉上的工作如“救火”，啥緊干啥，有時候一個領導帶一幫人包幾個村，扶貧黨建社會治安計劃生育一攬子抓，一跑就是半個多月回不來。年輕人都愛和他一路包村，他工作有經驗，又愛講笑話，但對大家要求挺嚴的，誰要在工作上耍心眼，他絕不客氣。

一次，他帶著七八個人到西溝村，幫村上修路，從規劃到放線到點炸山第一炮，都是他沖在前面。他披著那件舊得皺皺巴巴的灰西服，腰弓成蝦，不慌不忙，指指點點，遇到啥困難都有辦法去解決。開始動工了，他給鄉上干部每人劃一段，自己帶頭掄起镢頭，狠勁干，誰干完誰歇著。王藝李林張曉三個是城里娃，他們從沒受過這樣的罪。干了沒一根煙工夫，他們仨交換眼色，都說有病了，天學副書記看出他們是佯裝的，當著群眾面他不好說什么，就讓他們去休息。晚上回到駐地，他看見三人正在嘻嘻哈哈玩撲克，氣得他上前一把撕碎撲克，狠狠甩在他們臉上，兇兇地罵道：“你們這伙瞎熊，還想騙我，我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還多，這月工資非扣了不可。”那三個小青年嚇得回話連天。罵著，罵著，他又看著娃娃們怪心疼的，便從他那已經爛了個窟窿的黃挎包拿出一瓶“綠棒槌”，吼著：“來，狗東西，陪我喝酒，明天誰再偷懶就滾回去。”說著，他給自己先倒了一瓶蓋，香香咂了一大口，就和青年人吆五喊六起來了。他一邊喝酒一邊給他們講自己的故事，從二十幾歲當副書記說到現在，他又說又笑，青年人聽著，想著，打心眼里佩服這位領導“老哥”。在以后的勞動中，青年人干得很扎實，很賣力。路修好了，在全鄉干部會上，天學副書記還點名表揚了這些青年人呢。

東坡村的黨員發展幾年了都是空白，他給張主娃老支書說過不止十幾次，張支書每次見他都面有難色地說：“書記啊，我村沒一個寫申請的，我上門動員都沒動靜啊。”他心里明白這是支書不想給別人爭搶他位子的機會。有一天傍晚，他剛從縣里開會回去，就打發人叫來支書。他從床底下拿出一瓶太白一壺藏，說：“來，張支書，好久沒諞了，咱哥倆好好諞諞，好好喝兩盅。”說著，他倒了兩玻璃杯子，遞給支書一杯，自己端了一杯，一抬頭，杯子空了，又倒上，繼續干杯。等第二瓶喝到一半時，兩人的話都多起來。他仄愣著身子，一手拿著煙，一手指著支書的鼻子，說：“老，老張，你，你別給我耍滑頭，我這里就有幾份入黨申請，人家給你，你不要。今年你再不發展黨員，我，我非撤了你不可。”他們倆都喝醉了，兩人你推我搡著，胡亂吼一陣秦腔《鍘美案》，就你爬在我身上我靠在你懷里歪著睡著了。一年后，東坡村就培養了三名入黨積極分子。

天學嗜酒，也常醉，但從來沒影響過工作。在一次鄉黨委民主生活會上，一把手書記嚴肅批評過，他也表示：誠懇接受。心里卻總是不服氣，“喝酒有啥哩，喝酒也是為工作嘛。”有一次，在機關灶上吃飯，他半開玩笑地說：“誰能到縣領導跟前給我日瞎事，把我從最偏遠處貶到城里去，那我一定給燒高香。”說得大伙笑罵他，“把你咋不想得美死了。”

天學為人正直，自己的事從不向人開口。老母親八十多歲了，常年躺在床上要人照看，兒子沒考上大學，一氣之下跑出去打工去了，女兒衛校畢業，在家里呆著，老婆又是個病包。每年秋麥兩忙，他休假，白天晚上加班干，干完了農活，又得趕緊回到鄉上忙公事去。他常說，咱這人屬公家的，在家里就呆不住。見了同事還賣關子似的開玩笑說：“我不在鄉上，非把你們想死不可。”

兒子用打工掙的錢給他買了一雙皮鞋，他高興得逢人便夸：“這碎松還行，沒忘他大，花四十塊錢還買真皮的，真孝順呀。”他穿上新皮鞋，心里好舒坦，走東村竄西村，干工作也很來勁。沒幾天，鞋幫子提起來了。一看才知道是人造革的。就這還要給同事風趣地吹噓：“城里的鞋不行，一點都不服咱山里的水土。”

有一段時間，他吃東西老覺著食道隱隱的痛，就跑到鄉衛生所買了消炎藥，吃了十來天，感覺痛得厲害。書記鄉長勸他到縣醫院去看看。他說小毛病，沒必要，又照常走村入戶抓工作。這天他來到貧困戶栓牛家，給栓牛送去救濟糧，剛要商量買豬娃的事，突然一陣劇烈疼痛，他“哎呀”一聲倒在地上了。村上馬上派人送他到鄉上，鄉上王書記包租專車送他到縣醫院。一檢查，他得了食道癌，已經到晚期了，做手術要花幾萬元。他知道后，背著大伙難過得哭了好幾晚上，心里說：老天呀，你咋這么不公哩！這一家老小咋辦呀？可見到大家，他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安慰大伙說他沒事，甭操心。醫生要求做手術，他執意不做。他很平靜地給書記說：“咱鄉窮，拿不出那么多錢，我家里也花不起啊。再說，這病是把錢往州河里倒哩。”他在醫院化療了十幾天，就回家了。在家里，他心平氣和地哄勸眼淚已經哭干的妻子，要妻子和他一塊兒來戰勝病魔。他說：“不咋，我這人命大，你放心，死不了。”在家里呆急了，他又偷偷騎上自行車回鄉上去了。同事們關心地勸他好好休息，好好吃藥。他卻嘻嘻哈哈著，說：“咱拿一天公家的錢，就要干一天的事。再說，我這是干一天沒一天了，大伙不能叫我把遺憾帶走吧。”大家聽得眼睛濕濕的，他卻用那酸酸的笑話挑逗著。

一個明媚的春天上午，他領著幾個年輕人到最遠的東坡村抓扶貧工作，他像往常一樣，跟大家又說又笑，向山溝腦走去。那朗朗的笑聲蕩漾在山澗，驚飛了一群山雀，漸漸的，他們的身影隱沒在那一洼開滿粉紅桃花的桃樹林里了。

書記的心愿

李根鎖在南山鄉當了十來年書記。

南山鄉是C縣最偏遠的地方，從縣城坐車也要走三四個鐘頭。這里山大溝深，只有一條簡易公路，路上經常跑動的是架子車、拖拉機和蹦蹦車。李書記到縣上開會，不是由派出所的三輪摩托車送，就是搭乘蹦蹦車，當然了他享受的是司機旁邊的特坐，山里人叫坐在司機樓里。有時實在沒著了，就蹬上那輛咯吱亂叫的自行車，一跑就得六七個鐘頭，用他的話說邊走邊欣賞風景，也是一種浪漫。

他是快四十歲來到這個鄉的，一晃十幾年了，頭發也是白的比黑的多，腰也有點蝦一樣弓著，可他說話辦事依然是風風火火的。他這人脾氣倔，大小的事情都不想求人，常常是上級不叫不到，要不是縣里開會，說不定沒幾個領導能認識他。縣里部門來檢查工作，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來沒糊弄過人。就這樣，各項工作在全縣也沒名次。縣委書記、縣長都覺得把他留在南山鄉才是最最合適的人選了。

對上級布置的工作從不馬虎，他常說咱是吃這碗飯的，就得干好。誰帶哪些人到哪個村，抓啥事情，啥時回來聽匯報，他和鄉黨委一班人都安排得清清當當。人都下去了，他這才一個人夾著一只人造革的黑皮包，戴上那頂發黑的草帽走村串戶了，一是了解民情，二是監督干部。全鄉十個村，他一年不知要跑多少遍哩，哪家哪戶啥情況，需要什么幫助，他包包里那個皮子都揉爛了的本子上記得一清二楚。那些看著小小的事，所謂雞毛蒜皮的事，就是他整天忙活的事。

流嶺村八爺是村上的能人，能掐會算的，村里人有啥事都要請他拿主意。他和孫子相依為命過活著。孫子到山西挖煤出事了。李書記從財政所借了200元去看八爺，讓支書安排好后事。八爺躺在炕上，老淚縱橫拉著書記的手，嘴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山里的小伙子大都外出打工了，上墳時他也成了抬棺材的一名勞力了。

西溝村二柱和他哥拆舊房蓋新房，為一個界墻子大打出手。他知道后，索性就住到二柱家里，喝著包谷酒，吃著糊湯面，慢慢給調解。可是講道理不聽，說蠻理也沒用。他就故意喝醉酒，把二柱兄弟倆叫來，又是說又是罵，又是哭又是笑。他很傷心地哭著說：“二柱，你狗日的還有哥哩，我哥都死了十多年了，你要是不認了，我就認成親哥了。為個爛爛墻鬧騰，咋不嫌丟先人嗎。”他越說越激動，越哭聲越大，仿佛是二柱欺負了他哥，也許真的想起了他的親哥。等酒醒了，他后悔地嚷道：“哎，丟死人了，當書記哩還亂流尿水子。”這一哭還真靈，問題解決了，弟兄倆和好了。

黃柏岔村的二狗和三牛為地畔子鬧了兩三年了，他先后派人處理了好多次，雙方還是不滿意，隔三岔五嚷嚷吵吵。秋上的一天，山上剛剛泛黃，地里的莊稼也收完了。他帶上農技站的張強、司法所的李明，在村上住下，調查了解，吃透情況，政策攻心。今日在二狗家吃漿水面，反說正說不停地說；明日又上三牛家吃稠糊湯，好說歹說不歇氣地說，說得三牛招架不住了，跑到二狗家說：“咱還吵熊哩，為這屁事叫書記勞神還算人，地畔子給你去熊。”二狗也心平氣和地說：“給你，我要那一手板子地有熊用。”李書記卻一本正經地說：“用尺子量，該誰的給誰。

春上崖畔上的野桃花開了，山也美成了少女的臉。一大早，他帶著扶貧干部小王到最偏僻的廟灣村。他野野地吼了一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家鄉”，心里舒坦多了。可一想到這個村，眉頭又皺起來了。老百姓的日子還很艱難。走到支書王娃家，天也黑了。他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就忙著和支書商量各家各戶發展經濟的事。村長帶上組長挨家挨戶給群眾通知，說鄉上給錢讓大家買豬買羊哩。安排好了，他才痛痛快快喝起包谷酒來。酒一多，話也多了。他說：“我，我對咱南山太有感情了，上級不調咱還不想走哩，有這些賊熊弟兄，我走到哪兒都有酒喝哩。”實際上，他心里很苦，群眾的日子慢慢好過了，可離他的目標還遠著哩，他還要給群眾辦一些大事，可一件都沒辦成，比如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就是引不來資金。還有兒子高中畢業了，沒考上大學，到廣州打工，沒干幾個月嫌苦跑回來了。想叫當兵去，得給武裝部領導說話。他這人為群眾的事給人磕頭作揖都行，自家的事總不想看人臉。想起這些煩心事，他又猛喝了半碗酒。倒在支書炕上呼嚕起來。

第二天天沒亮，他就起來了，叫上支書一塊到后洼里張山娃家。張山娃有兩個孩子在上學，老婆又是個病疙瘩。鄉上給娃補助了上學的錢，其他家里沒一點來錢的路數。山娃人死板，讓養羊，說沒錢；給小額貸款，又害怕賠了。這天，支書說：“你先貸2000元，買40只羊養著，到時幫你賣。”山娃苦笑著搖頭說：“恐怕不行呀。“李書記拍著腔子說：“賣羊包我身上，娃她姑父在城里開了個泡饃館，正愁著沒羊肉哩。”山娃又愁眉苦臉說：“羊病死了咋辦？”李書記沒好氣地說：“你這人咋這沒出息，沒養哩先怕死了，哪要畜牧站干嗎？”山娃不言傳了，默默地靠著門口，李書記命令似地說：“小王給辦手續，貸給3000元，賠了有我哩。”山娃急得搓著手，紅著臉說：“這，這，咋能讓領導操心呢。”說著，小王讓山娃簽了字，把錢塞到山娃手里。

幾年下來，溝溝岔岔大都蓋起了新房子，群眾臉上也活泛了許多，也有了笑意。廟溝村的群眾靠小額貸款發展養殖業，家家都有錢了，就連山娃家也辦起了豆腐坊，生產的豆腐干銷到縣城里了。這時的李書記，心里也寬敞多了。只是學校沒蓋，大橋沒修。他利用在縣里開會的機會找有關部門，苦苦哀求，也爭取到一部分資金。

在工程開工的關鍵時刻，他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強忍了幾天，還是不行，又吃了幾天藥，反而越來越厲害了，疼得身子都扭曲了。鄉長強迫他上縣醫院看，他不去，說：“老毛病了，忍忍就過去了。”鄉長又生氣又心疼，說：“老哥呀，我求你了，鄉上的事有我哩，你就去吧，不然我就派干部把你抬去了。”他沒治了，只有去檢查。這一查發現得了胃癌。他平靜地想了很多，堅持不做手術。縣里領導知道了，去醫院看他，他說：“這病做手術是白掄錢哩。”縣長生氣地說：“胡說，救人要緊，花多少錢有我哩，你甭管。”他不再堅持了，對縣長說：“萬一下不了手術臺，還有事相求。一件是蓋學校的錢還不夠，修橋也差許多，一件是私事，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不好好念書，身體要是行的話，想讓當兵去，麻煩您給說一下。”縣長滿口答應，讓他好好看病，啥都別管，他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手術很成功，沒到兩個月，他又跑回南山鄉，只有親眼看著學校蓋起，橋修好，他的愿望才算了了。

組長的心思

我們把叔父叫大大，堂叔父就是前院里的忑大大，他和父親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所謂自家屋里的人。誰家有個行門入戶的事情都會主動來往的。伯父和叔父都已經不在了，我每次回老家，先看望娘和大媽，再去看望大大。

前幾天，我給大大打了電話問身體狀況，他有氣沒力地說好幾天了都吃不成飯，一吃就吐。我知道他得的是癌癥，在西安做手術時我也去看來，只是病情一直瞞著他。我心里明白，他的情況很不好，抽空回老家看望他，他那尖瘦的臉已經黑得沒人樣了，坐在山墻根曬太陽，雕塑般一動不動。看見我，他坐起來，臉上也活泛了，淡淡一笑說：“回來了，不咋，大大死不了哩，打了幾天針，肚里不鼓了，能喝兩口面水子啦。”說著，他叫娘給我倒水、做飯。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病情哩，他卻一口氣問了我好多事情，父母的身體啦，娃的學習啦，我的工作啦。看著他說話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很心疼呀。

大大是個熱心的能人。他有文化，懂道理，農業社那時，隊上經常組織唱戲，他既當導演又做演員，還能拉一手好板胡。一本戲不管有多長，劇本拿到他手里，不出三天就能把戲詞背的滾瓜爛熟。對演員在臺上的一招一式，他都會細心指點，對唱腔，他會一句一句去教。水娃哥不識字，可唱秦腔還準的很，他就利用放工吃飯時間去教，家里飯涼了給熱，熱了又涼了，他教戲忙的顧不上吃。他教唱《血淚仇》狗娃他爺那段，都唱紅了四里八鄉。每遇演出，哪個角子人沒來，他就客串上了，他常說：“唱戲不能冷場，干事不能沒樣兒”。村上誰家有難事沒辦法，他會一瘸一跛地去給拿主意。他的腿是啥時咋跛的我不知道，從我記事起，印象中就是跛子。叔父去世后，他就經常幫挾這個家，堂弟長大了，找不到媳婦，他就急了，多次跑到嶺跟家給說媒，為說服女方的老人，他一天要跑好幾趟哩。天黑了，他一個人提著馬燈，拄著拐棍，一搖一晃朝回走，寂靜的山谷響起了他高亢的秦腔《紅燈記》“手提紅燈四下看。”他只要一個人唱秦腔，事情八成有門了。婚事說成了，從定親到結婚，他里里外外一手忙著，席面咋安排，菜走幾道，肉上幾道，都弄的井井有條，他還要到娘家席上敬酒散煙，叫人家知道李家人都是知書達理的。他對面子上的事很在意，遇事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能丟家族的面子。

他是村民小組長，卻操著村干部的心，村上修路呀拉電呀安自來水呀，還有養土雞，他都會給出謀劃策，把事情考慮的周周全全的。村上修路要拆安娃哥的豬圈，支書上門好幾次都說不下架。他找安娃哥啥都不說，先幫他把娃上大學的款貸到，又把安娃哥家一塊地退耕還林款給補發上。安娃感激地說：“大大，你有啥事只管給你娃說。”他把修路的事一說，安娃一拍腦袋，說：“大大是叫娃拆豬圈哩么。沒嘛搭。”修路還要拆他家的院墻，娘說啥都不同意，他晚上睡在炕上給做工作，他說：“你看咱村上最難纏的都拆哩，咱大小還是個官官子哩，不動臉往哪兒擱呀。”他好說歹說，娘自己動手拆院墻了。瞎子只有一個人過活，他多次跑到鎮上給辦殘疾證，入低保，還讓鄰居的小芳一家幫忙料理家務。二嬸子是個麻糊人，動不動就罵人說是非，村上讓交醫療保險，一年只交10元錢，她不交，還到處亂罵，“錢拿去都叫干部給他婆娘媽抓藥吃了”。大大找她，她卻把大大罵著趕出門，氣的大大在自己屋里罵著“嫂子咋是這東西呢”，他用自家的錢偷偷給交了。后來二嬸大病一場，在醫院就花了幾千塊，國家給報銷了一半多，嬸子上大大的門，一邊打自己的臉，一邊罵道：“他大大，你嫂子不是人，今日給我兄弟磕頭了。”說著“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大大一把把她拽起來。

他對村上的事很在心，村上拉電時，他沒有參與管理，但心里卻有一本賬，大伙積了多少錢，國家投了多少錢，工程完工，他在心里算來算去還剩些錢哩，可到通上電，一算賬一家還要出幾十塊哩。他找村干部說，人家說那是一筆一筆算下的，他又找鎮上領導反映，鎮上派人來調查，結果是沒啥問題，又跑到縣上找紀檢委，縣上派人一查，村干部每人分了幾百元，縣上給有關人員進行紀律處分，退了錢又免了職。他又主動上門，給人家賠情，說：“老哥，這事不是害你哩，大家的血汗錢誰都不能沾，沾了良心咋得下去哩。”

門前河上要架一座橋，錢是在外做生意的一位堂兄給出的。修建過程中，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安生覺，工程款還差上萬元，他叫幾個鄰家擔保貸款。現在錢還沒還哩。他整天愁眉苦臉，我勸他放心，這事有我哩，他苦惱地說：“娃呀，這錢是拿你幾個兄弟的錢抵押的，大大死前還不了，咋對得起人哩嗎。”

回老家的那天，支書也去看大大了，他笑著說：“老哥，這幾天，上溝里路還沒修起，沒顧上來看你，今日專門陪你挖坑來了。“說著，從懷里掏出撲克，陪他玩起來，大大很高興。他們一邊打撲克一邊說著村上的事，實際上支書在修路中遇上了麻煩了。支書得意地說：”咱村有你大大這個活諸葛，我干啥心里都踏實。

大大就是這樣的人，一輩子就這樣瘸瘸跛跛走過，卻走得那么實在，那么踏實。

責任編輯 劉亦群

李育善 1963年出生。研究生學歷，中共黨員，現為政府機關公務員。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文匯報》《北京文學》《陜西日報》《美文》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等100余篇，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等刊選載，獲各類文學獎10余項。2006年出版《李育善散文集》。系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