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鹽井,女人們是鹽田里的絕對主角。她們佝僂著腰,不厭其煩地用小鏟子反復地拍打著鹽田;弓著脊背,把鹽水背到鹵水池,再把鹵水背到鹽田;她們把曬出的鹽撮進蔑斗、裝進口袋,再慢慢扛到路邊;有時她們也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怔怔地望著不停流逝的江水;偶爾,她們也會很嘹亮地唱支歌,有一支歌是這樣唱的:“我多么希望生活輕松愉快,可生活總讓我忙忙碌碌……”
鹽是如此不起眼。所謂“柴米油鹽”,鹽在一日三餐中不可或缺,也成了瑣碎生活的代名詞??烧l知盤中鹽,粒粒皆辛苦?在橫斷山區腹地、瀾滄江畔的鹽井,人們依舊以流傳千年的古法制鹽,在21世紀的今天,它不但是茶馬古道上獨異的風景,也是世間僅有的一出絕唱。
絕無僅有的鹽井
在西藏自治區的地圖上,昌都地區芒康縣鹽井鄉恰好位于全區的東南角、西藏與云南的交界處。過去,瀾滄江邊的鹽井是茶馬古道從云南進入西藏后的第一個驛站,也是橫斷山區舉足輕重的物資集散地,馬幫、馱隊一年四季都絡繹不絕;今天,鹽井依舊是滇藏公路上一座不無喧囂的高原小鎮,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四川人的飯館、云南人的雜貨店和陜西人的修車鋪,偶爾還會有濃妝艷抹、穿著短裙的內地女郎,走過因停電而時常燭火搖曳的街頭。
鹽井,納西語稱“察卡”,藏語則稱“察卡洛”,“察”意為鹽巴,“卡”或“卡洛”意為井眼或洞眼,翻譯成漢語即鹽井。在鹽井,在瀾滄江邊一段約500米長的河谷里,分布著上千眼大小不等的溫泉,將含鹽量很高的泉水背至鹽田,經過數天的風吹日曬就可以出鹽了。流傳在這里的原始手工曬鹽方式,已成為世間僅有的一出絕唱,現今鹽井共有200多家“鹽戶”。
鹽井的確切歷史已無法考證。但藏族史詩《格薩爾》中描述的納西人的“姜國”與藏族人的“嶺國”為爭奪鹽田而進行的戰爭正是發生在這里。鹽在交通極其不便的年代成為一種非常稀缺的資源,在方圓數百里的范圍里,鹽井是唯一產鹽的地方,引發戰爭也不足為奇。
明代,云南麗江木氏土司發動了一系列針對吐蕃的軍事行動,將勢力范圍擴展到四川理塘、巴塘、稻城和西藏鹽井一帶,每攻克一處,就留下士兵駐守。定居在鹽井的納西族,正是當年戍守鹽井的納西族軍隊后裔。在這里,納西族和藏族組合的家庭比比皆是。當年的納西族今天漸漸模糊了身份:衣著打扮幾乎與藏族無異,房屋和陳設也與藏族基本相同,藏語成了通用的語言,只有一些納西族老人還能說年輕人已經不懂的納西語。經過數百年,納西文化在這里只是影影綽綽地流傳著,譬如,一些納西人家還供奉著納西族信仰的源自玉龍雪山的保護神——“三多”大神。

鹽井也是整個西藏唯一建有天主教堂的地方。鹽井有上鹽井和下鹽井之分,下鹽井即鹽井鄉所在地,平時比較熱鬧;上鹽井最醒目的建筑,便是那座并不高大的天主教堂。19世紀60年代,化裝成商販的法國傳教士冒死進入鹽井傳教,他們艱苦卓絕的努力最終換來了回報。時至今日,上鹽井有近70%的人家信奉天主教,其余信奉藏傳佛教,下鹽井人則一律信仰藏傳佛教。兩派宗教今天異常平靜地和睦相處著。每逢重大的節日或活動,下鹽井的喇嘛廟會邀請上鹽井的天主教徒也來參加,反之亦然。
瀾滄江畔的鹽田
瀾滄江一路奔騰,在鹽井形成了一個近似“S”形的小小拐彎,鹽田就藏在這道拐彎里。紅色或黃色的鹽田,像鏡子般拼貼在一起,在荒涼空曠的河谷里分外惹眼。
鹽井的鹽田可以很清楚地分為三個部分:在瀾滄江的西岸,最密集、面積最大的是加達村的鹽田;與之隔江相望的是上鹽井的鹽田,因架設在陡峭的崖壁上而顯得蔚為壯觀;下鹽井的鹽田在最下游,規模最小也最破敗。
從上、下鹽井到瀾滄江邊的鹽田,相當于從河谷的高處下到谷底,需要徒步1個小時,鹽戶們因此不得不早出晚歸。相形之下,加達村的人們就要輕松許多,村子距鹽田僅咫尺之遙,可以隨時慢條斯理地去鹽田干活,中午也能回家吃飯。
加達村是一個有60多戶人家的藏族村莊,背靠著皚皚雪山,面朝著滾滾瀾滄江,白色的碉樓式藏房從山腳堆到江邊。盡管與鹽井僅一江之隔,加達村的鹽田是紅色的,而鹽井卻是黃色的,這種涇渭分明的差別是由瀾滄江兩岸土質的不同所造成的。
在鹽井,曬鹽主要集中在每年10月到次年6月間。其中,3—5月是曬鹽的黃金季節,不但太陽又大又好,掠過河谷的風也最強勁,很容易出鹽,鹽的品相也比較好。這幾個月也是瀾滄江兩岸的桃花陸續開放的時節,因此又被稱為“桃花月”,曬出的鹽則被稱為“桃花鹽”。
陽春三月,鹽田里到處是人們勞碌的身影,背鹽水、曬鹽、撮鹽巴、馱鹽,此外,鹽戶們還必須花大力氣來搭建或修葺鹽田。鹽田建在瀾滄江兩岸的山坡上,建造方法與西南山區常見的吊腳樓頗有幾分相似:依山勢而建,前部架設長柱,后部架設短柱,上面鋪上木板,用碎石子、粗泥沙夯實,再用細黏土將表面拍得光滑平整,形成一塊一塊的十多平米的鹽田。鹽田之間或緊緊毗鄰,或以長木棧道相連,一層一層地自下而上蔓延,上下以獨木圓梯相接。如此建成的鹽田,從高處望既像微縮了的梯田,又像放大了的蜂巢;從低處看卻如同一片幽暗的森林;走在鹽田里,就仿佛來到了一座古老的迷宮。
鹽田每年至少要翻修一次,這樣一來,這些鹽田總是搭了拆、拆了又搭。上世紀60年代的人民公社時期,曾經有人提出建造水泥池來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但水泥池建起來后,一池鹵水過了個把月仍然是一池鹵水,根本曬不出鹽巴。流傳了千百年的這套曬鹽方法看似簡單,實則包藏了太多祖先的智慧。
女人是鹽田的主角

正值“桃花月”,瀾滄江兩岸的桃花正如期盛開著,女人們照例在江邊忙碌個不停。在鹽井,女人們是鹽田里的絕對主角。她們佝僂著腰,不厭其煩地用小鏟子反復地拍打著鹽田;弓著脊背,把鹽水背到鹵水池,再把鹵水背到鹽田;她們把曬出的鹽撮進蔑斗、裝進口袋,再慢慢扛到路邊;有時她們也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怔怔地望著不停流逝的江水;偶爾,她們也會很嘹亮地唱只歌,有一只歌是這樣唱的:“我多么希望生活輕松愉快,可生活總讓我忙忙碌碌……”
據統計,鹽井每年的產鹽量在四五十萬斤左右,難以想象,這么多的鹽竟是一個個納西族和藏族女人“背”出來的。
通常只有到了日暮時分,男人們才會趕著騾子,晃晃悠悠地出現。他們把曬好的鹽巴架在騾背上,又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僅此而已。千百年來,這里的男人和女人有著明確的分工,女人負責曬鹽,男人則跋山涉水地販鹽賣鹽,僅僅十多年前,加達村的馱隊還時常穿行在鹽井和察瓦龍之間的崇山峻嶺。茶馬古道早已成為歷史,馬幫也就再無用武之地。過去,加達村幾乎每戶都有不下六七頭騾子,現在基本上每戶只養一兩頭,它們的工作只是將曬好的鹽巴馱回家。
汽車來了,加碘的精制鹽也來了,人們說不清這些東西究竟從哪里來,但它們無疑是更強大的事物。鹽井的鹽無法像從前那樣銷往上千公里外的遠方,但在周邊的芒康、理塘、巴塘、察隅、德欽一帶仍然受到青睞。即便在鹽井,“有工作的人”也會買精制鹽來炒菜做飯,但打酥油茶就一定用本地產的鹽巴,打出的酥油茶才香甜可口,而且看上去又紅又亮。此外,人們也習慣用這種鹽巴來喂牲口,因為牲口吃了容易發情,還能催膘。
也許,今天的鹽井已經到了一個戲劇性的十字路口:鹽井有可能被關閉的傳聞早就人盡皆知,因為據說產出的鹽被測定不但缺碘還含有害礦物質;與此同時,一些專家強烈建議政府對鹽井加以保護并向聯合國申請成為“世界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