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盧溝橋的硝煙,“八一三”上海的炮火,大好河山遭受踐踏的大恥大辱,民族危亡時刻的拔劍而起、浩氣沖天。八年抗戰(zhàn),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印象往往是一些或碧血橫飛、或壯懷激烈的大場面。然而,歷史還有另外的側(cè)面,八年的漫長歲月,“流民圖”內(nèi)外的普通民眾,他們的面容,他們的內(nèi)心軌跡,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nèi)绾伟具^那些殘酷的日夜,都同樣值得我們關(guān)注。好在還有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留下的文字,大致上可以填補歷史的空白頁。無論是留在淪陷區(qū)的,還是萬里流徙去了大后方的,他們都一樣經(jīng)歷了這場民族的大苦難,他們的生命一樣深深地卷進了大時代的旋渦里。甚至可以說,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
三大名校北大、清華、南開先是合組“長沙臨時大學”,文學院設(shè)在南岳衡山,“飯里滿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樹根草葉一類的東西,一桌八個人共吃四個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這是教授們的伙食,聞一多先生為此在家書中訴苦,他可能沒有想到,更困難的生活還在后頭。
等到1940年以后,物價飛漲,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經(jīng)常要為吃飯發(fā)愁。語言學家王力辛酸地說,每到月底都要去出納組打聽什么時候發(fā)薪水,好不容易薪水領(lǐng)到手了,馬上舉行家庭會議討論支配方法,大孩子憋了一肚子氣,暗暗發(fā)誓不再用功念書,因為像爸爸那樣讀書破萬卷也沒用,沒有太多想法的小孩子只恨自己不生在街頭小販之家。就是清華校長梅貽琦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經(jīng)常只能吃白飯拌辣椒,沒有青菜,偶爾吃上一頓菠菜豆腐湯,就像是過節(jié)。梅夫人韓詠華和潘光旦、袁復禮等教授的夫人做起了糕點,拿到街上去寄售,還特意取名為“定勝糕”。
在重慶歌樂山,女作家冰心除了節(jié)儉,還親自動手種起了南瓜,到了秋天,門口的南瓜熟了,天天都是南瓜飯、南瓜菜。因為糧食短缺,她家晚上往往吃稀飯,只有偶爾客人來了,才會聞到肉香。
梁實秋在重慶《中央日報》編“平明”副刊,僅僅因為在《編者的話》里說了一句:“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zhàn)截搭上去。”就被人斷章取義,概括為“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論”,揪住不放。他在戰(zhàn)時寫下的系列《雅舍小品》,也曾被看做是“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典型,其實他的“雅舍”不過是鄉(xiāng)下的茅舍,“窗戶要糊紙,墻是竹篾糊泥制灰,地板踩上去顫悠悠的吱吱作響”。
“雅舍的設(shè)備,簡陋到無以復加。床是四只竹凳橫放,架上一只棕繃,睡上去吱吱響,搖搖晃。日久棕繃要曬,要放在水池里泡,否則臭蟲繁殖之速度令人難以置信……”
在重慶的大作家老舍穿上了斯文掃地的衣服,灰不灰,藍不藍,老在身上裹著,像個清道夫。香煙的牌子一降再降,最后抽的是四川土產(chǎn)的卷煙,美其名為雪茄。茅盾也是,一到開會,從鄉(xiāng)下趕來,帶著一把黑色小雨傘,肋下夾一個小包。他們上坡下坡都憑雙腳,不坐轎子。聚在一起能到小飯館里吃一碗“擔擔面”就覺得很美滿了。
不愿從政的胡適做了戰(zhàn)時的駐美大使,誰能想象大使的經(jīng)濟也很拮據(jù),錢是數(shù)著花的,一生大病,住院費就要向朋友借了。他的薪水每月540美金,除了自己在美國的開銷,還要負擔在國內(nèi)的夫人生活費,及兩個兒子的教育費。在寫給夫人的家書中,他幾乎每信都要提到錢,很注意節(jié)約,衣服不講究,茶葉不買頂貴的。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當孔祥熙送他一筆錢付醫(yī)藥費,理解他的朋友知道他不會收的,后來果然退還了。大使有一筆大使的特支費,是不需報銷的,可是他分文未動,等到卸任時原封繳還國庫。僅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對他產(chǎn)生敬意。
鄭振鐸一直沒有離開上海,堅守在“孤島”上,一面在暨南大學任教,一面大量收購舊書,這位精通版本學的學者,他是為搶救、保存本民族的文化,當他知道日本人也在收購舊書,特別是地方志等文獻時,他的民族意識更強烈了。對他來說,“買書如攻城”。直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孤島”淪陷為止。他曾寫過一篇《最后一課》,記錄了1941年12月8日在暨南大學的那一幕:
“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的親切,格外的晴朗,語音里自己覺得有點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后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后的晚餐,像沖鋒前的士兵們的刺刀,‘引滿待發(fā)’。……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應該講授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在這一課里講完了它;學生們也沙沙的不停地在抄記著。心無旁用,筆不停揮。”
我常常覺得,正是生活的細節(jié)才真正讓歷史變得血肉豐滿,如果缺少這些細節(jié),歷史就只是一個輪廓,一片森林,大輪廓中模糊的影子會在這些活的細節(jié)中漸漸清晰起來,森林里每一棵不同的樹、每一棵不一樣的草,都會舒展開自己的生命,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更加逼近真實的世界,一段活的歷史。
(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