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教授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中,談到他在胡適家中做客時,一件令他難忘的事:
“某日上午九時左右,我剛要進城,廚子向胡先生遞上一張名片,胡先生相當生氣地流露出對此人品格及動機的不滿,但想了一想,還是決定接見。當我走出門時正聽見胡先生大聲地招呼他:‘這好幾個月都沒有聽到你的動靜,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新把戲?’緊隨著就是雙方連說帶笑的聲音??梢韵胍姡@才是胡先生不可及處之一:對人懷疑要留余步:盡量不給人看一張生氣的臉。這正是我做不到的?!?/p>
容忍是會“傳染”的
胡適的父親胡傳曾任臺灣知州,母親馮順弟是父親的第三房妻子(據說前兩房都被他“克”死了),兩人年齡相差32歲,是典型的老夫少妻。
老夫少妻難以逃脫的宿命就是女方極易守寡。馮順弟沒有跳出這個怪圈。小胡適三歲八個月零五天時,胡傳從臺灣回家的途中,病死在廈門。那一年,馮順弟才23歲。她“接管”了丈夫前妻所生的三男三女,其中大女兒比她大7歲,大兒子比她大兩歲。
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的馮順弟受盡了兒媳的欺負。在《九年的家鄉教育》里,胡適曾經辛酸地寫道,“大嫂是個很能干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鬧氣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教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他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后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夷赣H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p>
嫂子們“生氣的臉”和母親的“格外容忍”,在胡適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他日后好脾氣的養成,和他這段日子的冷眼旁觀有很大關系,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在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绻覍W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叫我講完了可以嗎?”
作為庚子賠款官費留美的第二批學生,胡適先在康奈爾大學學農學(因興趣,轉學文科),后考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研究院,拜在名師杜威門下。在這期間,他寫出了《文學改良芻議》,本來打算投在自己主編的《留美學生季報》上,最后卻一稿兩投,把副本寄給了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沒想到副本超級命好,在無意之中,胡適竟成了提倡白話文的開山宗師。1917年,胡適因為北大校長蔡元培的一紙聘書,來到“兼容并包”的北大做起了教授。
作為大學教授,胡適容忍的性格一點兒沒變。據張中行回憶,有一次師生匯聚一堂,就佛學專題展開討論。正當胡適講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一個韓姓同學氣沖沖地站起來不客氣地說:“胡先生,你不要講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胡適卻說:“我這方面確是很不行。不過,叫我講完了可以嗎?”在場的同學都堅持讓胡適講完。張中行事后分析,堅持己見也要容許別人堅持己見,這不是軟弱,而是學術自由的傳統。
在北大期間,胡適還遭遇過更大的難堪。有一次,北大學生因不滿學校派代表去南京聆聽蔣介石的訓話,開始罷課。當時的校長蔣夢麟召集全體學生開會,勸學生復課。蔣發言后,胡適也登臺勸導學生。沒想到胡適一開口,臺下學生就起了哄。反對他的學生不停地喧鬧、踏腳、嘶叫;擁護他的學生則用更高的聲音來維持秩序。胡適的聲音就摻雜在這兩派的叫囂聲中。其中有一個學生幾乎是跳起來大聲喊道:“漢奸!”胡適大聲地答道:“這屋子里沒有漢奸!”在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胡適結束了自己的演講。當時的學生朱自濤感慨地說:“這天給我的印象極深,我看到了一個教育家的氣度,應當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適之先生的‘能容’?!?/p>
胡適的寬容還摻雜了同情弱者的成分。1924年10月,馮玉祥把溥儀趕出了皇宮。胡適不僅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拜訪溥儀,還寫了一封信向當時的外交官表示抗議:“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系。條約可以廢止、可以修正。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一件最不名譽的事。”這封信被刊登之后,各種圍攻紛至沓來,有人甚至攻擊胡適是“婦人之仁”。其實如果我們現在想想,胡適與溥儀非親非故,在當時幾乎“一邊倒”的環境下,他能站出來幫溥儀說話,是非常需要勇氣的。而胡適對溥儀的同情,不僅顯示出他的理性和人道,更彰顯出他作為文人堅定的一面。
當寬容遭遇“不容”
提起新文化運動,現在人的腦海里可能只有三個人的身影:蔡元培、陳獨秀和魯迅。很多人認為,在新文化運動中,胡適只是占了天時地利的便宜,把啟蒙大師的位子送給他,實在是一種抬舉。
在一個崇尚憤青的年代,胡適明顯吃了性格的虧。相對于他的溫和寬容,陳獨秀、魯迅怒發沖冠、嫉惡如仇的性格特征,顯然更符合國人的胃口。
胡適倡導白話文的扛鼎之作《文學改良芻議》發表后,陳獨秀嫌文章力度不夠,又寫了篇更激烈也更極端的《文學革命論》。遠在美國的胡適看后深感不安,便給陳獨秀寫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提倡白話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的,也不是一兩個人就能定的。希望國人能平心靜氣地與我們共同探討這個問題,絕不能因為我們的主張而容不下別人的意見。陳獨秀看過之后,很不以為然。他給胡適回了封公開信,說我們的主張一定是對的,絕不允許他人匡正!對于白話文,魯迅的反應更為激烈。1926年白話文早已取代了文言文,但他對反對白話文的態度依然是:“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相對于胡適的寬容,陳獨秀和魯迅無疑是“不容”的代表。當然,這種“不容”也是個性與環境結合的產物,沒有這種“不容”,白話文運動肯定不會進展如此神速。于是,在“不容”的邏輯下,就有了“不容”的行為。1925年11月底,天安門廣場聚集了五萬學生和工人,他們一路高呼著“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自由”,沖進晨報館把它燒成了灰燼。原因就在于,《晨報》發表了煽動者所不能容忍的主張?!叭嗣裼屑瘯Y社出版自由”本身沒有錯,但是,鬧事者有這種自由,《晨報》也有這種自由。以自己的“自由”為名滅掉了別人的“自由”,這多少是一種諷刺吧?
針對此事,已經分道揚鑣但仍保持私誼的胡適和陳獨秀發表看法。陳獨秀在信中說:“你以為《晨報》不應該燒嗎?”胡適忍無可忍,回了一封措詞嚴厲的批評信:“你我不是曾同時發表一個‘爭自由’的宣言嗎?《晨報》近年的主張,無論在你我眼里為是為非,決沒有‘該’被自命爭自由的民眾燒毀的罪狀;因為爭自由唯一的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癄幾杂傻奈ㄒ焕碛桑瑩Q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p>
批評過后,胡適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這絕不是杞人憂天。
20世紀50年代,中國舉全國之力對胡適進行了缺席大批判。面對幾百萬字的咒罵材料,遠在海外的胡適每張都仔細看過,認真評閱。唐德剛曾問胡適:“這幾百萬字的巨著里,難道就沒有一點學問和真理?!”胡適斬釘截鐵地答復:“沒有學術自由,哪里談得到學問?”
在《晚年談話錄》當中,胡適說,“有高修養的人,才能有自省的功夫;能夠自省,才能平心靜氣地聽別人的話,了解別人的話。了解別人的話,乃是民主政治最基本的條件?!边@話在我們今天讀來,仍然振聾發聵。
胡適一生所走過的路,是一條寬容的路,是一條通向現代文明的路,也是一條創建和諧社會繞不過去的路。已逝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李慎之說,“20世紀在中國是魯迅的世紀,21世紀,我猜測可能是胡適的世紀。”我們已經讀了幾十年深刻的魯迅,那么21世紀,就讓我們讀一讀提倡寬容的胡適吧。
(摘自《信陽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