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扎克的咖啡
現在是午夜時分,善良已在母狼的懷抱里安睡。只有宙斯、撒旦和我在爭奪時間和空間。遠處塞納河像一個女人一樣在黑暗中熟睡,香榭麗舍大街依舊燈火綽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沙龍里透露出奢靡的目光,醉漢在街角蜷縮成一團,淫蕩的勾當在更深處發生。這里是巴黎,巴黎所在的位置是法國的心臟,是歐洲的心臟,我在這個心臟里跳動。
午夜的鐘聲敲醒了我的手和神經,先前我還在睡眼地想我的俄羅斯女優,那個不守婦道的貴婦,欲望的寵兒,我想著該怎樣占有她的女人的一切。我記得還有一筆四萬法郎的債務沒有還清,昨天在酒樓里碰見那位債主時,他用懷疑的目光看我,其實他應該知道我是多么爽快的人,喜歡借債,但從不拖債。我的名字本身就是造錢機器,他應該很清楚。
我從沒有覺得自己是高尚的人,在達布朗泰公爵夫人的沙龍里我甚至偷窺她的豐滿的乳房。我也常去巴黎的妓院,但是我是個正經人,如果你相信的話。我的個子很矮,長相丑陋,但這正是我的資本,這樣人們就可以更容易認清我。我的皮很厚,里面的脂肪很多,于是可以擠壓出很多油水,就像從那支鵝毛筆筒里吐出的墨汁,取之不盡。
我的咖啡已經沖好,就像韓絲卡夫人的乳汁,讓我精神百倍。現在我開始工作,用罪惡的右手寫作,用更加罪惡的左手思考,為了女人,為了還債,為了欲望,為了名利,為了錢!我從午夜開始工作。
普希金的槍
我知道自己背負著整個俄羅斯,但是我必須決斗。因為那個法國人企圖騙走我的妻子。我看著她的眼睛,驚詫于她的美麗,像海神一樣的美麗,但是我必須殺死他,為了俄羅斯!
可是我中槍了,控制一支槍遠比控制一支筆難。我倒在俄羅斯的土地上,像一個破碎的水罐,甘美純凈的血液像泉水一樣不斷涌出,一直涌出,仿佛沒有終止。我知道自己背負著俄羅斯,但是我從未想到過自己竟這樣富饒。我看見我的血液就像泉水一樣涌出,河流一樣流淌向四面八方,浸透俄羅斯的每一寸泥土,從這以后俄羅斯的土地將會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可是這一切我從來未曾想到。
西伯利亞的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我感到很冷。我突然想起流放遠方的十二月黨人,他們應該比我還冷吧!不會再這樣了,等我睡后俄羅斯將會是一個新的世界,那時就不會是這樣了。
我還想再想一想皇村,我怕一旦睡去就不再醒來。想想我的童年與青年在那里交織,想想那里生出的夢幻,我怕再也不能想它了。我想到皇村里那個破碎的水罐,感覺泉水從碎片上不停涌出,旁邊那個小姑娘正在對著它微笑。
俄羅斯,我只能孕育你到此了。我累了,需要休息,余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但記住,你不再是一個流浪的孤兒,因為你已經有一個母親。
伍爾夫的鵝卵石
我感覺到一塊鵝卵石正在下沉!烏斯河的水好冷,冷得剛好讓我有了感覺。我的丈夫還在等我回去做飯,孩子也在等我喂奶。可是一塊黑色的鵝卵石正在水中下沉。
先前我把那塊鵝卵石放在呢絨的桌布上,很溫馨。我細心地經營瑣屑的生活。數著煤塊生起壁爐的火,烤肉就要熟透,紅酒在杯子里閃著晶瑩的光澤。我認真地打掃房間,擦拭地板。我在帷幕之后微笑,等待丈夫回來和孩子長大。那塊鵝卵石安穩得就要睡去!
可是它的睡意的目光一不小心探出花園的籬笆,一切就突然改變,現了原形。
壁爐的溫暖開始讓我打顫,肉的香味再也不能激起我的嗅覺,酒已經不能讓我醉去,鋼針插入神經纖維竟也忘了喊疼,喂養成為責任,愛成為本能。于是人們說我得了間歇性精神病,我是得了疾病。可是我比他們要清醒,因為我知道一塊鵝卵石正在下沉。
我感覺到一塊鵝卵石下沉,烏斯河的水冷得剛好讓我有了感覺。然而我可以預見到,即便人類歷史的河流永恒的漫溯,也不能淹過它的腳踝。
卡夫卡的肺葉
今早起床的時候,我又咳出了血。那攤血紅得發黑。咳起來很舒服,我想不停地咳下去,試試能否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保險公司的職業我無法繼續下去了,老板說我的肺葉就快被蟲蛀完,我的病態那么明顯,只會給這個行當帶來負面影響。這句話很熟悉,我想起來昨天晚上死亡來造訪過我。他說:“你的病態那么明顯,給人類這個行當帶來負面影響”。就是這句話!他和我相視而坐,這個老熟人,他說我是他的兄弟。他吻我的眼淚,吮我咳出來的血。他說他會派最好的馬車來接我離開這兒。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永恒!我問他什么時候?他說還要等一段時間,等到蛀蟲把我的肺葉蛀完。
今早陽光很好,東歐的冬天難得有這樣的陽光,掃興的是風很大。我站在陽臺上裹著毯子,對著整個城市大聲地咳嗽。整個布拉格和歐洲都在我的咳嗽聲中瑟瑟發抖。所有的人用憤怒的目光看我,表示我影響了這個行當!為什么這個行當容不下一個生病的人呢?他們害怕蛀蟲會從我的肺葉里傳給他們嗎?
我發誓不再于太陽底下行走,因為我給這個行當帶來負面影響!
今夜我躲進屋子里,關上所有的門窗,用被子裹在身上。我又咳嗽了!這次咳嗽得厲害。我想蛀蟲就要把我的肺葉蛀完了,因為我咳出了心肝脾肺,甚至咳出了蛀蟲,最后咳出我自己。
恣維塔耶娃的鐵環
人們說俄羅斯拋棄了我,人們說我拋棄了俄羅斯。俄羅斯說她未拋棄我這個流浪的女兒,我說我從未拋棄俄羅斯。俄羅斯在她的子宮之外將我孕育,我這個她的最苦命的女兒一直緊緊抓住那根臍帶。
人們說我生病了!我是生病了,病入膏肓。我這個禿頭歌女、麻風病人衣衫襤褸地在暗處舞蹈,露出了腳趾。我在希特勒的炮火中惶惶度日,因缺少營養面黃肌瘦。我把自己燒成灰燼寄給一個用德語寫作的詩人,期待收到他的燒成灰燼的軀體。我還活著,必須承受三個字的命運,我的命運擺脫不了她的軌跡,“俄羅斯”!
俄羅斯!我終于回到你的體內,可是只有拒絕!我的糧食是思念、冷遇、恐懼與缺乏營養。現在我回到你的體內,可是只有拒絕,你不再認我這個女兒。
俄羅斯!我必須仇視你,你打碎了我最后的乞討的碗,讓我無了生計的方法。可是剛剛好我可以抓住那根鐵環,于是我決定逃走!
貝多芬的耳朵
我站在舞臺上,用眼睛聆聽!一個聾子就是一個瞎子,耳朵與眼睛互換了角色。我聽見指揮者揮動一下手臂,他在說:“這里是世界的中心”;我聽見他又揮動一下手臂,他在說:“這里是歷史的中心”;當他再次揮動手臂時,他說:“這里是宇宙的中心”。我向看臺下聆聽,聆聽到世人的手掌在說話,他們表示贊同:“是這樣的,貝多芬”!我應該感謝他們來可憐我這個瞎子。
我這種人不會再有子嗣了,因為我沒有妻子。從很小我就是沒有母親的孤兒,到現在我老了仍舊是孤兒,一旦變成孤兒就是一生的事。我生就不是漂亮的人,可是我居然想去攫取一位女兒家的芳心,于是命運給了我懲罰,毀了我的容貌,讓我憂郁,讓我多疑,讓我歇斯底里,讓我變得更加丑陋。我不是德意志的代表,因為我不富足,不權貴,不俊美,甚至不會禮貌地低頭,無論是在大人物還是命運面前,我習慣高昂起頭顱,勇敢地生活。
我真的不是德意志的代表,最高尚的詩人都不屑于和我回信,我的確不是德意志的代表,因為全人類搶先一步把我接走,放我在他的中心。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讓我學習《安魂曲》的創作者,那個時候我羨慕他,嫉妒他。今天我把“最偉大的音樂家”之名贈給莫扎特,他的確是最偉大的音樂家,而我的位置在全人類的中心!
(摘自《舟山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