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佛家是接受一切的#65377;我的前半生是個王子,后半生是個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實一直同時存在,只是當下不知道而已#65377;現在都過去了,我可以說,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65377;
菩提樹下是空的#65377;我發現,那食攤不知什么時候早就收了#65377;駝背的老頭也不見了#65377;
朋友說,到了瑯勃拉邦你一定要去找蘇麥,他的法國餐館就在小學對面,有敞開的透明廚房#65377;老撾那么多年是法國殖民地,法國餐廳很地道的#65377;
老街就那么一條,學校就那么一間,我們一下子就站在那透明的法國廚房前了#65377;找蘇麥?小伙子遙指對街#65377;只有一只黃狗躺在街心,兩個撐著黑傘的僧人走過,鮮黃色的袈裟在風里飄動#65377;蘇麥正坐在一株菩提樹下,剛好轉過身來看著我們#65377;
法國餐廳中午不開火,你們要晚上來,蘇麥說#65377;但是,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呢,就在這里?
菩提樹下,蘇麥坐在一條矮板凳上,小食攤的主人坐在他對面,是個背有點駝的老者#65377;食攤上有深綠色的香蕉葉,黏糊糊的糯米飯,整條的烤魚,各種漬菜和不認識的香料#65377;我們愉快地坐下,用手抓飯#65377;
操場上有孩子們大聲嬉笑#65380;打鬧追逐的聲音,腳踏車轔轔踩過,摩托車突突駛過,操各種語言的旅客像小溪一樣流過——大多是歐洲來的年輕背包客,不能“吃苦”的人不會來老撾旅游#65377;大概街心有點熱了,黃狗抖了下身軀,搖搖擺擺來到了食攤邊,無聊地趴下#65377;陽光把一圈一圈浮動的光影從菩提樹葉與葉之間花花灑下來#65377;
蘇麥費力地講英語,帶著濃濃的法國腔#65377;他五歲就到了法國,如今是葉老又歸根,回到古鎮,晚上掌廚,白天就無所事事#65377;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蘇麥坐在咖啡館里和一個英國人吃早點,聊天#65377;
第三天中午,我看見蘇麥在街上散步,戴著帽子,毛衣從后面披掛在脖子上,做瀟灑狀,乍看完全是個法國人#65377;是的,連生活情調都是法國的#65377;
第三天晚上,我們在他的餐館吃飯,坐在人行道的小桌上,一邊吃飯,喝紅酒,一邊看來往過路的人,還有對面那株看起來有幾百歲的老菩提樹#65377;能這樣慢慢地打發時間,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我心里慢慢#65380;慢慢勻開來#65377;
我們在夜空下坐到很晚#65377;人都散了,蘇麥拿出他的相本,放在小桌上#65377;一張一張看,二十二歲的結婚照片,蘇麥穿著筆挺雪白的禮服,像個太年輕的海軍上將,眼睛圓圓的,帶著一種稚嫩的驕傲感#65377;堆滿食物的婚宴長桌旁,是老撾公主和她的家族#65377;這是蘇麥的父親,父親是企業家,他身旁,站的是美國駐老撾大使#65377;那一張,是蘇麥站在老撾王儲身邊,這一張,是內政部長和蘇麥的新婚妻子,喔,是的,妻子是老撾駐聯合國大使的幼女#65377;“這個身材苗條的法國婦人啊?”蘇麥說,“牽著我的手,我五歲,剛到法國#65377;她是我的法國保姆#65377;”
蘇麥給我們添酒,自己也倒了一杯#65377;他的眼睛,有一種溫暖,他講話的聲音,很輕,很慢,很平靜#65377;廚房也靜了,幫忙的小助手們已經回家,燈火已滅#65377;我把相簿合上#65377;蘇麥正把他的廚師白色高帽折起,放到一邊#65377;
“1975年流亡到法國的時候,”蘇麥啜一口紅酒,眼睛看著酒杯里紫紅的酒液,酒液是否沾黏酒杯,行家看得出酒的好壞,“我這個巴黎大學國際政治系的畢業生1975年是從餐館里洗盤子開始的#65377;”
蘇麥有兩個人生,前半生,和后半生#65377;不,還有現在的落葉歸根,那是第三個人生了#65377;他溫煦的眼睛看著十八歲的華飛,微微地笑,一點也不覺得十八歲的人可能會聽不懂,他說,佛家是接受一切的#65377;我的前半生是個王子,后半生是個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實一直同時存在,只是當下不知道而已#65377;現在都過去了,我可以說,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65377;
菩提樹下是空的#65377;我發現,那食攤不知什么時候早就收了#65377;駝背的老頭也不見了#65377;■
(選自《你來看此花時》,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