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拍芳叢鷹嘴芽,
老郎封寄謫仙家。
今霄更有湘江月,
照出霏霏滿碗花。
——劉禹錫《嘗茶》
茶在唐代,已是一種相當普及的飲料。不僅普及,而且發展起極有特色的茶文化,并出現歷史上第一部茶學專著:陸羽的《茶經》,以高度審美的眼光看待采茶到飲茶的系列活動,并以嚴謹的科學態度進行整理與總結。
千年之前的茶藝,雖與當今人們飲茶的習慣有諸多不同,卻隱含后世茶道的本質道理。真正意義上的茶藝或茶道,正是從唐代發展起來的。
制茶的原料是茶樹嫩芽,天生茶芽有苦澀氣,制茶時須加以抑制,此外,將鮮嫩的葉片制成可沖泡煎煮的飲品,還需經過萎凋、揉捻、烘焙等程序,目的分別是:萎凋,令鮮葉失去原本挺硬狀態,變得柔軟;揉捻,是壓迫細胞組織,令茶汁流出,沖泡煎煮時能獲得更多浸出物;烘焙的目的主要是蒸發水分,干燥之后會抑制茶葉中酶的活性,以防霉變發餿。現代茶葉的制作方法是多種多樣的,產生綠茶、紅茶、烏龍茶、花茶、黑茶等等品類。
綠茶,屬于不發酵茶,鮮芽采下后要盡快殺青,亦即用高溫抑制氧化酶的活性,以保持鮮葉的青綠色澤。現代通行的是“炒青法”:把鮮茶放在180~200℃的鍋里炒3~10分鐘,利用高溫抑制酶的活性,防止發酵。綠茶對揉捻的要求程度也較嚴格,需要茶汁流出,但又不能流出太多,以免其中的單寧成分遇到空氣發生氧化反應而變紅。綜合考量,綠茶葉細胞的破碎率在45~55%最宜。揉捻之后再進行烘干,綠茶便告制成。
紅茶是發酵茶,萎凋過程以晾曬為主,揉捻的程度也更重于綠茶,更多茶汁流出凝結在葉片表面,所含單寧成分與空氣接觸發生氧化反應,變成棕紅色,之后靜置發酵,令氧化更加充分,也使茶葉的苦澀味得到抑制,更加芳香。發酵之后高溫干燥即成紅茶。
烏龍茶是經過半發酵的茶品,制作過程中兼有紅、綠茶的工藝:先將茶葉晾曬萎凋,再進行搖青——茶葉放在竹篩內前后左右搖動,使葉片邊緣互相摩擦,茶汁流出,單寧氧化,形成“綠葉紅邊鑲”,之后經過炒青、揉捻、烘焙而成。
花茶要在茶坯基礎上再加工,其原料多為綠茶,少數品種為烏龍茶,茶坯經過鮮花窨制,令茶葉充分吸收花的香氣,成品便既有茶葉的清香,又有鮮花的芳香。最常見的便是用茉莉花窨制的茉莉花茶。
黑茶,屬于緊壓茶,前期制作工序與綠茶相差無幾,惟干燥程度不同,綠茶經干燥后含水量不足10%,黑茶則高達34%,這樣便令茶葉中殘留的酶依然保持一定的活性,可在干燥后繼續進行自然發酵過程。近年來茶類大熱門普洱茶,制作過程中就借鑒了這一技術,因此普洱茶制成之后不僅不是結束,反而是品質繼續優化的開端。故有“越陳越香”之說,未發酵的“普洱生茶”經過若干年的陳化,可完全發酵,成為熟茶。當然,從科學依據看,普洱茶“永不過期”之說顯然是夸張之詞,但普洱茶制成之后,品質會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繼續優化,卻是不爭的事實。
再把目光轉回唐代,那時的茶類當然沒有這么琳瑯滿目,制作工藝也大有不同,依陸羽《茶經》記載,茶葉的制造,要經過“采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等工序,飲茶的方式,也獨具特點。下面就結合詩人語錄,一一淺析之。
采摘新芽,是制茶的第一步,茶樹生于南中國,冬季處于不活躍狀態,但并不凋零,春季抽出新枝新芽,便是茶人最中意的春茶。
唐人對“新茶”是十分看重的,春來嫩芽萌生,便抓緊時間采摘制茶。劉禹錫寫道:“山僧后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觜”;張籍也有云:“紫芽連白蕊,初向嶺頭生。自看家人摘,尋常觸露行”;盧仝:“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仁風暗結珠,先春抽出黃金芽”;韓:“數綠醅桑落酒,一甌香沫火前茶”;白居易:“紅紙一封書后信,綠芽十片火前春”……所謂“火前”指的是寒食節,寒食節緊連清明節,因此唐人的“火前春”與今天人們講究喝“明前春”的習慣并無二致。事實上,自唐之后,宋、元、明、清等歷代的茶道茶藝,都有這一特點,足以說明國人飲茶講究新鮮精細的習慣肇始于唐,流傳千年而不衰。
茶葉采摘之后是加工,唐代流行的方法是蒸青:把新芽鋪在蒸籠里蒸制,然后取出冷卻,以此達到殺青目的,是為“青瓊蒸后凝,綠髓炊來光”、“盈鍋玉泉沸,滿甑云芽熟”。
唐宋制茶,幾乎只有蒸青一途,但后世人逐漸發現,這樣對茶葉天然的芳香是很大的損害,炒青則可更好地保持香氣,因此明代之后,蒸青漸為炒青所代替。
蒸青之后,把葉芽從籠內取出,經過錘搗拍壓,把茶葉制成餅狀,再烘烤焙干,就是可以煮飲保存的茶餅:“左右搗凝膏,朝昏布煙縷。方圓隨樣拍,次第依層取”。
講究的茶餅要呈現光潤的表面,因為這樣的茶餅在制作時舂搗拍壓比較到位,茶汁滲出多,而不是藏在葉莖組織內;應該呈黃褐色,因為這說明茶餅在當天就制作成功,若拖拖拉拉,制作過程延宕,茶餅表面就會氧化成烏黑的顏色;茶葉蒸得足夠軟熟,拍壓得又緊密,茶餅表面就會平整光潔,反之則松散、凹凸不平。
好交際的愛茶之人還經常以茶餅交換饋贈,共享佳茗友情,也成為常見的詩題。如盧綸“三獻蓬萊始一嘗,日調金鼎閱芳香。貯之玉合才半餅,寄與阿連題數行”、盧仝“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口云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白居易“蜀茶寄到但驚新,渭水煎來始覺珍。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李群玉“滿火芳香碾塵,吳甌湘水綠花新。愧君千里分滋味,寄與春風酒渴人”等等。
茶餅既成,飲法卻不像現代人這樣沖泡,而是先需要煎煮。
煮茶之前,先得把茶餅碾碎,茶餅多為圓形,故有云:“山童碾破團團月”,碾成的茶末越細越好,詩人詠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粉細越筍芽,野煎寒溪濱”、“碾成黃金粉,輕嫩如松花”、“瑟瑟香塵瑟瑟泉,驚風驟雨起爐煙”……
茶碾的材質各有千秋,陸羽在《茶經》里列舉的均為木質:“碾,以桔木為之,次以梨、桑、桐、柘為之。內圓而外方。內圓,備于運行也;外方,制其傾危也。內容墮而外無余木……”
而1987年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文物中,有一批精美的茶具,多為銀質鎏金,十分精美,其中那件銀茶碾,通高7、長27.7、寬5.6厘米,碾底鏨文:“咸通十年文思院造銀金花茶碾子一枚共重廿九兩”,說明這件器物造于公元869年,文思院則是唐代專供皇室金銀器的官方作坊。
茶末碾成,經茶羅篩細,貯存在茶盒里,煮飲時用茶則量用。法門寺地宮出土了兩件銀匙,一件是長柄匙,全長35.7厘米,匙面小而圓,應是煎茶時攪拌所用;另一件長19.2厘米,匙面略大,匙柄略彎,就是量茶末的茶則。當然,在陸羽看來,茶具遠可以不這么豪華,《茶經》中列出的茶則,是“則,以海貝、蝸蛤之屬,或以銅、鐵,竹匕、策之類”。
茶末既已備好,下一步程序是煮水,煮水用的器具是茶釜,或稱茶鼎,一般為鑄鐵制作,腹壁深而直,以免水沸出釜外,在皮日休與陸龜蒙的唱和詩中,也都提到茶鼎,只是詩語均十分寫意,重在表達詩人禪心,皮詩作“龍舒有良匠,鑄此佳樣成。立作菌蠢勢,煎為潺聲。草堂暮云陰,松窗殘雪明。此時勺復茗,野語知逾清”;陸詩則為“新泉氣味良,古鐵形狀丑。那堪風雪夜,更值煙霞友。曾過石下,又住清溪口。且共薦皋盧,何勞傾斗酒”。
煮茶的水要沸騰,但又不可沸得過于厲害,陸羽講道:“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涌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三沸之后,“水老,不可食也”。
唐人飲茶,講究調味,一沸階段要在水里放點食鹽,這是后世茶道中所不常見的。
二沸時,將水舀出一勺,用竹攪動勺里的水,形成漩渦,再把茶則中的茶末傾入勺的中心,那么茶末就會順勢下沉,不一會兒,釜內的水到三沸,就把舀出的那勺水連同茶末倒回,這時水面上會浮起一層潔白濃密的泡沫,唐人稱這一過程為“育華”,是飲茶中十分重要的環節,也是詩人賞不夠的風景:
“驟雨松聲入鼎來,白云滿碗花徘徊”、“薤葉照人呈夏簟,松花滿碗試新茶”、“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甘瓜剖綠出寒泉,碧甌浮花酌春茗”、“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塵”、“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湘瓷泛輕花,滌盡昏渴神”、“松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
茶湯煎成,分盛在茶碗里,便可飲用,茶之提神清目、解乏除困等功效,最為詩人稱道,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把飲茶寫得妙趣橫生,以致于有人稱之為“七碗歌”:“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皎然也寫到:“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唐代茶藝中,茶碗的選用也有道理可講,經過前文所敘的“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碾之、煎之”等工序,得到的茶湯很難保持原本葉芽的青翠色澤,挑剔的文人只能通過茶碗的色彩加以襯托,以求最佳視覺效果,陸羽推崇青瓷,特別是越窯:“碗:越州上,鼎州、婺州次;丘州上,壽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晉杜毓《賦》所謂:‘器擇陶揀,出自東甌’。甌,越州也,甌越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以下。越州瓷、丘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紅白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
陸羽之外,推崇越窯青瓷器的詩文也數不勝數:“功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蜀紙麝煤沾筆興,越甌犀液發茶香”、“金槽和碾沈香末,冰碗輕涵翠縷煙”、“越碗初盛蜀茗新,薄煙輕處攪來勻”、“蒙茗玉花盡,越甌荷葉空”……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白瓷也是一時之盛,否則陸羽不會特特將邢窯白瓷拿來與越窯青瓷進行比較,白居易寫道:“白瓷甌甚潔,紅爐炭方熾”,皮日休也寫道:“邢客與越人,皆能造茲器”,可見唐代瓷器邢、越并稱、南青北白等特色之一斑。
茶道傳到宋代,點茶、斗茶之風興起,茶湯育華不再于釜內煎煮,而以沸水沖泡茶末,激出餑沫沿著碗沿高高浮起,宋人稱之為“咬盞”,幾人圍坐,相互較量,看誰的餑沫最密最厚,咬盞時間最長,退去后碗壁不留水痕,是為“斗茶”,后來這種茶藝傳到日本,發展出日本茶道,至今,日本茶道依然保持沖飲茶末的特點,而中國茶藝發展到明代,逐漸演變成沖泡散茶,飲茶則只飲濾過的茶湯,而將葉底丟棄掉。也因此發展起茶壺等泡茶工具,又誕生出諸如紫砂壺等新的茶具藝術,一直流傳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