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愛情太過濃烈,過分地想投入,所以,會變得冰涼#65377;
非常美,又非常罪#65377;寫她時,我常常想起這幾句話來,她是生來的戲子,伶人之中,她具有天生惹是生非的氣質#65377;
言慧珠,言菊朋的二女兒,天生麗質,梅蘭芳最得意的弟子#65377;我看過一張她和梅蘭芳的合影,兩個璧人,絕色傾城#65377;
她一出場,滿場皆驚,高挑靚麗,氣質高貴,有一種凜冽和自傲#65377;她有清高與驕傲的資本,不僅國色天香,而且嗓音動人,她唱壓軸《女起解》,她父親唱大軸,她唱完之后,觀眾走了一半,連她父親都嫉妒她,一病不起#65377;
她不管別人,一意孤行,我行我素#65377;
開會時,所有人坐定,她才緩緩進場,皮大衣,高跟鞋,大波浪鬈發,法國香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能當她不存在#65377;她有自己獨特的氣場,足以勾引男人,足以讓女人自卑#65377;
她活得這樣濃烈,是一朵荼蘼花#65377;
就連她的愛情,亦是這朵花#65377;兩次愛情,兩次婚姻,她全力以赴,心中有飽滿的愛情,無處可放,總是遇不到對手#65377;她的愛情太過濃烈,過分地想投入,所以,會變得冰涼#65377;與白云,算是冰與火的纏綿,他與她,本是相似的人,因為太過相似,都太招搖,所以,注定會滅#65377;白云是那個年代最飄逸最俊朗又最靠不住的男影星,她燒過一次,化為灰,但從不抱怨,她寧愿為愛情燒一次#65377;
再遇到俞振飛,她又動心#65377;
他長她20歲,她不嫌#65377;她有自己的考慮,俞振飛名聲和地位都比她高,當年最紅的小生演員,如今的上海戲劇學校的校長,曾和梅蘭芳#65380;程硯秋合作#65377;我收藏了程硯秋和俞振飛的一張老照片,經典劇目《春閨夢》#65377;她這段愛情,有勢利的因素#65377;可也動了真心#65377;
兩個人一起從上海到北京拍《游園驚夢》,俞振飛的柳夢梅,梅蘭芳的杜麗娘,言慧珠的春香,這是絕配#65377;他和她住北京飯店,那時,她就動了嫁給他的心思#65377;
她每天找他聊天,他給朋友打電話:我煩死了,她天天來找我#65377;幾個月后,俞振飛又給這個朋友打電話:我要和言慧珠結婚了#65377;
這就是言慧珠,永遠和別人不一樣,她依舊張揚,靚麗#65377;作為上海戲劇學校的副校長,她沒有校長的樣子,依舊是黃色的大衣,明亮的大鬈發,黑色的絲襪,學生們都停下來看她,她照樣我行我素#65377;
1961年12月,由她和俞振飛帶隊的“上海青年京昆劇團”訪問香港并舉行公演#65377;
那幾天的言慧珠,不僅燙了當時最時髦的發型,還在后臺當場找來裁縫,為她量身定做短旗袍,珍珠項鏈#65380;翡翠鉆戒又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65380;手上,她又回到了從前的言慧珠#65377;這才是她,美到天然,美到純粹,美到驚人!
那年她已經42歲,風華絕代,玉貌朱顏,她哪里像一個42歲的女人?她是幼稚的,沒有體會到張揚背后會面臨的險峻,在當時的環境下,她不懂得收斂與改變#65377;
她掙扎著開,最后的光芒,這樣讓人感覺到努力#65377;我喜歡這怒放,哪怕只一瞬#65377;如果是愛情呢?愛情如荼蘼,也開過一季,掙扎過一季呢?
她沒有遇到懂她的男人,無論白云還是俞振飛,他們不懂得她,不理解她,甚至配不上她的狂熱和濃烈#65377;她是為自己一個人燃燒,燒得熾烈,燒得自我#65377;
所以,在“文革”開始以后,她會選擇自殺#65377;
這是她必然選擇的一條道路,她一生唯美,美到不能原諒自己的生命里有瑕疵,她怎么能允許自己穿著舊衣服去掃廁所#65377;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三次自殺#65377;她個性強烈,不能容忍過錯或瑕疵,遇到不順心的事情,首先想到逃#65377;這也是言慧珠,她只能完美,只能美到驚心#65377;
造反派把言慧珠塞在燈管里#65380;藏在瓷磚里#65380;埋在花盆里的鉆戒(多達幾十枚)#65380;翡翠#65380;美鈔#65380;金條(重18斤)#65380;存折(6萬元)都掏了出來,甚至連天花板都捅破挑穿#65377;言慧珠一生唱戲的積蓄,頃刻成空#65377;
1966年9月11日,她用一條唱《天女散花》時使用的白綾吊死了自己——這亦是言慧珠的方式——以決絕的方式,和所有人告別#65377;這不是她的時代,她活得比所有人超前,包括她的人她的藝術她的愛情,她太濃烈,怎么可以溶于一片平靜的水中?
章詒和在《可萌綠,亦可枯黃》里寫過一句話:我們這個時代,根本不配產生言慧珠!
這句話,擲地有聲#65377;
言慧珠的一輩子活得太超前了,時代跟不上,歷史不允許,她沒有生路!有人這樣說她,我聽到后,只是難過和惆悵#65377;
不久前我去霸州的李少春大劇院,看過李少春紀念館#65377;那里面有一張上世紀50年代的名伶合影,所有男人穿中山裝,所有女人穿列寧服#65377;這里面的人包括梅蘭芳和程硯秋,只有她,也只有她,穿著貂皮大衣,燙著大鬈發,坐在邊上,那么驕傲,又那么寂寞!言慧珠,她是為美而生存的女人,她提前生了一百年,所以,她也寂寞了47年!
(選自《愛人》2008年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