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頂王冠落地
最近尼泊爾國王賈南德拉被迫退位,尼泊爾的國體也從君主制轉變為共和制。這種王朝末日之類的事件最近一段時間聽得少了,我發現周圍人們對此事件的反映出奇地平靜。相對比的是三四十年前,人們聽慣了中央臺廣播員齊越先生曾經以擲地有聲的氣勢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文痞姚文元發明的“警句”:“一座座火山爆發,一頂頂王冠落地”。這些變故在當時看來都是一個偉大時代即將到來的有力標志,也是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那時,整個國家都陷入躁動和混亂之中,人們的心態幾乎都是唯恐天下不亂。
君主制是所有民族的文明過程中都必經的社會發展階段,這個制度的出現本無可指責。在人類文明發展的那個時期,如果沒有享有威望并敢于作為的君主應運而生,沒有適合本民族文化特性的君主制度,這個民族就不會生存下去,也決不可能幸免于那個血與火的殘酷年代的淘汰和滅絕。但是,當現代文明社會的曙光已經開啟了一個新的紀元之時,每一個民族的領袖級人物都應當比一般的民眾更早地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改造自己的文化傳統,以適應變化了的新形勢。
我們民族的曾經不幸就在于在應該變革的關鍵時期,整個民族的權柄卻牢牢地掌握在一些老朽的既得利益者們的手里,他們不愿意面對已經變化了的世界,卻對那些能夠理解這個新的歷史紀元的先鋒人物充滿了仇恨。這時,破壞性的社會動蕩——辛亥革命,就不可避免了。
我們中國雖然在亞洲率先終止了君主制,但在后來向現代社會的進發路途中,卻落后于周邊的許多后來者。其中的原因很值得我們國人不斷地深思和反省。
君主制的一個致命缺陷
這次尼泊爾的不流血的變革還讓我想到了許多相關的事情。
君主制的一個特征,就是這個制度所劃分的“內”與“外”,是兩重天地,在制度所籠罩的蒼穹之內,是王法統治和治理的天下,社會生活因此而有序地進行著;然而制度雖然支配著千百萬民眾,但主持建立制度的君主和他周圍的王室成員,都好像躲在厚厚的云層之上,他們的行為和活動在迷霧一樣的環境中神秘地演化著,外界的人沒有辦法弄清楚到底發生過和正在發生什么。直到出了大事情,沒有辦法掩蓋了,就會出現一個“說法”,至于這個說法的真偽和它的細節,都沒有人會詳細地對外公布和記載到史書中。中國古話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那是瞎說,歷史上從沒有過,不用說王子了,就是他的馬弁犯法,也沒有人敢于來追究。中國的王法尤其虛偽。當然,這是說“標準的”君主制的版本。現代歐洲的君主立憲制國家已經屬于它的“變種”了,所以可以不在此例。
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所有王室成員的生活世界都對外嚴密封鎖,王宮內是十足的社會公眾信息的盲區,即使是最為“進步”的英國等歐洲各王室也不例外(英國的安德魯王子以普通公民身份參軍受訓能算是例外,也是一個顯示進步的新動向)。問題是,在現代社會條件下,過去能有效地屏障信息的手法和有關的制度,如今往往都變得不那么靈驗了。例如,圍繞前英國王妃戴安娜的各種緋聞,以及她與王室其他成員之間的不愉快,她對傳統的質疑和挑戰,都是王室嚴格保密的,也是戴安娜王妃本人想努力隱晦和躲避的,然而幾乎所有這類信息都被傳了出來,出了王室的大丑。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了,至今余波還沒有完全平息。為此,不少英國人不止一次地提出關于英國廢止君主制的議題。這可以說明,作為一個僅剩的前現代社會的文化現象,君主制雖然已徒具形式,在英國這塊土地上消失只是遲早的事。
君主不受法律的保護
君主不受法律的保護,他只用權力來保護自己。因此,君主是一個“高危人群”。這聽起來似乎是一個笑談,其實數據顯示,跟一個普通民眾比較起來,君主和他的繼承人非正常死亡的概率要高出上百倍。
我注意到,在這次尼泊爾國王的“退位詔書”中,退位國王賈南德拉還一再聲明,2001年的那次流血事件與他無關(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年紀較輕的人們對此不會有什么反映或聯想,因為他們不知道其中所隱含的意義。1972年逝世的尼泊爾國王馬亨德拉,是突然間死于非命的,事后的調查指證對皇室很不利。2001年6月1日,血案再次發生,沒有人能證明這次更為血腥的慘案是皇室以外的人策劃和參與的,人們自然就會想到,這是不是歷史又一次的重演?與此相似的事件還有許多,發生于1975年的沙特阿拉伯王國國王費薩爾被他的親侄子槍殺的事件是暴露出來中的一件。同樣,也沒有采用任何法律程序對事件進行調查和取證,最后不了了之,死者長已矣,還不如普通百姓,有他的后人能依法為他的冤魂討個公道。
這次發生在尼泊爾的血腥事件的再次發生,甚至將成為王權交替的必然程序的時候,尼泊爾人民不再沉默了,他們的屢次被蒙蔽激發了社會性的廣泛不滿,這倒不是出于對前任國王的愛戴,而是民眾感到自己不能再被愚弄了,于是奮起斗爭要求結束祖國的這段極不光彩的歷史篇章,斗爭持續了七年,這次終于徹底終結了君主制度。
我們國家的兩千年的君主專制歷史中,類似的事件比比皆是。最有名的莫過于所謂的“燭影斧聲”,這就是宋太祖趙匡胤離奇死亡的事件。事情發生了,人們都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不肯面對又能怎樣呢?死了的一把手沒有復活的可能,天下的權柄轉到二把手之后,一切權力結構也都跟著變化了,事件的受害者一方,就是事后知道了真相又有何妨?江山已經易手,也只有痛苦接受的份了。京劇里有一出戲叫《賀后罵殿》,說的就是這個事件以后的余聲。接手政權的趙光義耍起了肉頭陣,你就是罵出個天花亂墜,我就給你個耳朵,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能答應,反正你不能讓死去的那位皇兄復生。這才有了戲劇中的有權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八賢王監政”的制度,而實際上,與“戲說”不同的是現實:趙匡胤的兩個兒子趙德昭和趙德芳分別在28歲和23歲不明不白地死于他親叔叔的毒手——幾乎人人都愿意托生帝王家,而又有誰知生在帝王家的苦楚!
“堡壘最容易從內部突破”,這是那種權力結構環境中第一把手最為擔心的事情,第二把手,哪怕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精心地防范。因此,為了防止自己被暗算,許多非手段的手段,都在第一把手權力尚在握的時候用上了,而這些手段幾乎都是見不得人的陰謀和罪惡。對歷史上被人們說濫了的“臟唐臭漢”,后人們更多地想到的是在說那些緋聞和亂倫之類的丑聞,其實這類骯臟的政治手段也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說漢唐臟臭,可是,所有不經過民主程序進行政權更迭的專制體制里,不都潛伏著這樣的危機或陰謀嗎?尤其在需要進行權力交接的時候更是如此,在關鍵時刻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陰謀家們所付出的極度緊張和將身家性命都押進去的風險投資在獲得回報以后,必然會以報復社會的方式迸發出來,民眾和社會只能成為這些惡行的被綁架者。
前幾年,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提前把王位讓給兒子西哈莫尼親王,這確實是一個明智的抉擇。有老國王的呵護,柬埔寨實現了最高權力的順利交接。我遐想,如果王位能從終身制變成任期制,這能否延長君主制的壽命呢?
君主制度的歷史作用
每一個民族都會經歷君主制的社會過程。
人類在從動物界走出后,每一個民族所面臨的生存危機,就來自同類的其他民族,也就是說,各個民族都把自己的生存和壯大與對其他民族的侵害甚至消滅等同起來。這就是所謂“野蠻階段時期”,這個時候充滿了種族和民族間的殺戮。要度過這一危險時期,最有效的辦法是擴大自己這個“群”的規模。以往的由血緣關系結成的家庭、家族的組織規模顯然都不足以應付這個局面了。這樣,由一個以威望為凝聚力核心的權力中心就應運而生了。這個中心的領袖,就是君主。“君主”這個詞在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叫法,但實質是相同的,而且絕大多數情況下,為了減少內耗,都選擇了嫡親繼承制。繼承制雖然把選擇領袖的繼任者的范圍減低到很小,以減少引起社會動亂的可能性。但還是存在問題的。第一是君主本人與第一繼承者之間的矛盾,第二是第一繼承者被發現不具備繼承條件所引發的變動,或其他順位的繼承者為了取得第一繼承者的地位而采取的陰謀策略。尤其在王朝建立之初,幾乎無一例外:漢初的“七國之亂”,晉初的“八王之亂”,唐初的“玄武門事變”、宋初的“燭影斧聲”謎案、明初的“靖難之變”、以及清初康熙皇帝反復立廢太子的事件都是如此。確立儲君是君主們最為頭疼的事情。
歷史上的所有的“法”,其實質都是一種“規”,即由處于上方的權力者給下方的臣民定下的規矩,我以為這是必要的,這個不公平,和因此而引發的種種社會悲劇,是人類進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真正的“法”,能體現社會公正的那個“法”的誕生,需要多方面的要求,包括合適的社會環境、自由學術氛圍、公眾的輿論監督,以及民族的經濟文化、商業文化相當的發育程度,這是很復雜的成長條件,歷史上許多民族都是具備了這個條件,而不具備那個條件,于是,在人類歷史上有許多已經很發達的高度的文明,(例如世界上存在過的四大文明古國)卻因此沒有越那個臺階。例如我們民族的宋代就是這樣。中華文明沒有走向湮沒,這多虧了這塊土地四周高山大海這類險阻的保護,但讓我們民族經受了兩千多年的君主制度的蹂躪,靈魂被扭曲,身心在退化,這兩千年真不知道是在享福還是在作孽。
“公法”的降生需要奇跡,也可以說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一個罕見的特例,是在不經意間誕生的。發生地在英國,一個遠離文明中心的邊遠島國。
英國君主制“蛻變”的世界意義
在所有君主制國家里,國家的強盛只依賴國君的賢明,出了個“英明”之主,能讓百姓過上幾年好日子,但由于沒有制度保證,所謂“盛世”總會走向“末世”。
英國人破天荒地創造出了與君主共存的國會制度,這是發生在1265年的事情。中國春秋時期的諸侯會盟制度與它有共同之處,但是中國歷史上的“會盟”只是諸侯有資格參加,不會允許下層民眾的參與。而英國早期的國會,參會者除了有封建領主以外,每個郡還有兩名騎士和兩名市民是會議的正式代表。這就具有了歷史意義,遠遠地超越了時代。1297年國會獲得了批準賦稅的權力。從1343年開始,國會分為上院和下院。上院(貴族院)由教俗大封建主組成,下院由騎士和市民組成。
我認為不是英國的科學家們(培根以及牛頓等偉人)的發明創造和和思想家們的學術思想,而是國會制度的實踐才是催生英國的資本主義的誕生和成長的第一要素。市民(bourgeois,這個詞在英文里就是“資產階級”)要求擴大生產發展經濟的愿望與斯圖亞特封建王朝的專制統治前后斗爭了400多年,其間,王朝君主還終止過國會的活動。這激起了民眾的強烈不滿,引發了大規模的起義和革命斗爭。1640年國王查理一世在壓力面前被迫召開停止了11年的國會。以后的50年的時間,是影響整個人類的半個世紀。直到1689年的“光榮革命”,王室的權利被限定在一個明確的范圍內。人們樂于看到這樣的一個結果,普遍以為這是社會和諧化和進步的一個標志。表面上維持著君主制度,實際上王室的實權已經轉移到國會的手里。此時的英國,王室的財產情況,甚至王室的繼承人的確定和排序,都要經過國會立法通過才能有效進行。
英國從君主制向現代民主制的轉化過程影響到現在生存在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的人,以及今后即將來到這個星球上生活的所有的人。
透過英國的這段歷史,我們現在應當看到,形式上的結束君主制往往不是問題的關鍵,逐步對它進行有效的約束和對它的權力空間進行不斷地擠壓才具有真正的進步意義。
與英國用法律手段“協商”約束王室的行為,進而把王室逐步納入社會公法的威懾之下相對照,法國人選擇了革命的手段。1789年的大革命進行得轟轟烈烈,幾乎所有法國人都沉浸在革命的浪漫氣氛中,全社會都喜氣洋洋,法國人似乎成功地通過暴力手段實現了盧梭主義的“人民主權”,但是其結果很快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一種打著“人民”旗號的比君主的專制統治更為血腥的雅各賓專政開始了,專政者集團內部開始了相互屠殺。這不能不讓后人好好反思這段歷史進程。
法國大革命被后人批評為“專制固然是一種惡,用以暴制暴的手段對付它的結果只能是另一種惡換一個新面孔的演出”。
日本君主制在現代化中的地位
在目前仍然保留君主實行立憲君主制的各大國里,日本是值得稍微細說的一個。日本是在近代和現代取得引人注目進步的民族,我們可以找出在這個問題上的制度上的原由。例如,本來亦步亦趨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日本社會,在西方文明大肆東侵時,正趕上這么一個“好”時機,——在京都,被掌握國家實權的幕府當局冷落了200多年的天皇,雖然被德川幕府當局尊奉為名義上的君主,卻有著與一般“大名”(日本歷史上的地方軍閥貴族的封號)一樣的地位。比當初處在曹操陰影背后的漢獻帝都不如。
1600年,作為豐臣秀吉的手下干將,德川家康像當年趙匡胤欺負后周王朝孤兒寡母一樣,依仗軍權奪取幕府的實權,并強令遠在京都的天皇授予自己“征夷大將軍”的封號。不久德川幕府又頒布了《禁中及公家諸法度》,從制度上把天皇降低到一般大名的地位。從此以后,一代又一代的天皇就成了“漢獻帝”。只是這些日本的“漢獻帝”沒有反抗,默默地接受了這樣的屈辱。260年的時間,足可以把本來驕奢淫逸的皇帝一系的系統(包括天皇家族和他的近臣),改造成謙恭、溫順、認真習學傳統文化和體恤民情的一個特殊群體。這個群體所賴以生存的封地數量甚至不及一個大一點的“大名”,皇室以外的貴族就更可憐了。拮據的生活是發奮的強烈理由,就像當年越王勾踐奮發圖強一樣。這樣經過十幾代的天皇“臥薪嘗膽”,終于找到了發泄的機會,在美國強硬的軍事壓力之下幕府政治崩潰之時,各地“大名”紛紛造幕府的反,天皇集團乘機取得“歸政”的機會,獲得了日本最高的行政權力。想當然地這個集團也像勾踐能一舉稱霸華夏一樣,作出驚人的業績。這就是日本后來的急劇擴充和明治天皇集團瘋狂實行對外侵略的背景。設想,如果日本的天皇制沒有長期蒙羞的這段歷史,以它的實力地位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力,也會像中國一樣將日本臣民改造成奴性十足的順民。但是,天皇這個與民眾一起被屈辱的新興掌權集團,自從走上前臺以后,就像當年如饑似渴地學習中國文化一樣,認真地一絲不茍地汲取剛剛成型的憲政理論和實踐,在極短的時間里完成了高效的社會轉型。
依據1946年11月3日公布的《日本國憲法》第二條和第八條的規定,日本天皇的繼承應當“依國會議決之皇室典范規定”,天皇對他人授予皇室財產和皇室承受天皇賜予財產,也均“根據國會議決”。這樣的君主制,與中國人心目中那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的君主,已經徹底地不可同日而語了。
日本崛起過程中的這些在經濟和政治背后的文化背景,往往為外人如我們中國人所忽視,此處也只能僅僅一帶而過,不做過多的分析。這里只是想說,君主制在一個民族文明的進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復雜的,尤其在社會劇烈轉型中,有作為的君主并不一定是社會轉型的阻力。而他所掌握的社會力量資源恰恰能為進步力量所借重,這就是康梁變法所恃的深層理由,我也猜想,當年楊度那套君主立憲理論也與此不無關系,只是他在錯誤的時間擁戴了不該擁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