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覽中國的古都古跡,忽略了對中國古建筑的美學框架——“木構”的關注,或是對這種建筑神韻無所感受、無所理解,便會極大地損失了“旅游值”。
中國古建筑的特征之一就是“木構”。
木構是深邃的哲理詩,是精湛的靜物畫。
先舉一個例子: 山西應縣的佛宮寺有座釋迦塔,俗稱應縣木塔,建于1056年。這座塔是全木結構,整個塔體都用的是木料,不輔一磚一瓦。從外面看,它是五象積木。上層柱子的下端削成凸體,下層柱子的上端鑿成凹體,凸部插放在凹部中既不用釘子加固,不用膠類粘連,也不用榫卯咬合。想一想看,67.13米的高塔就是這樣“擺”起來的,這不是建筑史上的奇跡么?
這樣“擺”起來的高高木塔(在建筑學上稱為“插柱造”),無疑是不穩固的。風一吹,塔身的晃動、木柱的搖曳是明顯的,并且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響,給人一種隨時可以倒塌的感覺。但是,奇跡就在這里,九百年中它經歷了無數次地震,許多石構建筑紛紛倒塌,而它卻神話般地屹立近千載,挺拔如初!
這是建筑,也是哲學,辯證法被神奇地驗證了。“穩定”與“不穩定”是對立的概念,我們的古人很早就懂得了辯證思維——“在不穩定中求穩定”。簡單地插放,不做任何加固,在塔體受到外力沖擊時,每個接觸點都做出一定的“位移”,抵消外力,而多元的“位移”看似是“無序”的,但便于互相抵消力的集中,結果卻造成了整體的穩定,很有一點“民主集中制”的意味。
這不是絕妙的哲理詩么?
“西方人從巖石中走出來,中國人從草木中走出來”,這句話用之于建筑學很有幾分道理,但人們往往沒有進一步考察出“草木文化”、“土木文化”的精深內涵和獨特風韻。中國人創造的“草木”奇跡、“土木”奇跡是世界建筑文化史上的“仙品”,是永遠耐讀的哲理詩和永遠耐看的風景畫,是神話的樸實和樸實的神話。旅游者品味出了這一點,才不是枉游、妄游。
人們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往往誤以為詩中所提及的“茅屋”是胡亂搭起的草棚,象華北農民為了看守瓜園、果園臨時弄起的瓜棚、果棚,沒什么講究。但是,你只要到四川民間去看一看,就會發現“草”在這里被處理成了藝術品。有的“茅屋”實在是很考究的,以磚砌墻,墻厚而高,房子遠看上去也頗恢宏,很有氣勢,有的索性蓋起了兩三層樓,但它仍可被稱為“茅屋”、“茅樓”,因為屋頂、樓頂仍以稻草為材料。不過切不要以為這草是胡亂弄到屋頂上去的,那做工之精細簡直令人拍案叫絕。草被制成苫塊之前是經過大力壓縮的,有時為了壓制一所房子所用的苫塊,要用去小山似的幾大垛草,所以尺來厚的苫塊覆在屋頂、樓頂,毫無蓬亂感,與瓦脊式屋頂一樣嚴整,很有規范感。草檐用刀裁得異常整齊,粗看上去與木制品無異。中國人以草筑屋,在于草是大自然產品,是有機物,夏隔烈日,冬保室溫,通氣宜人而又不排放任何“工業污染物”,故而西方紳士淑女走進這種“茅屋”之后,都不禁失聲迭嘆:“Very good!”
識得“草”、“木”、“土”三字,并領略其中的高層次文化神韻,便可取得一把鑰匙,借以走進中國古建筑的深層美學。中國的遠古人告別穴居生活之后,無論怎樣騰起,始終延續著對大自然的依偎感、尊重感。一直到了商朝,中國的建筑造型仍是“茅茨土階”。后來,建筑思路進了一步,便是在“木”上大做文章。
中國的“木構”建筑體系,源頭太早太早了。公元前五千年至三千年,仰韶文化、龍山文化表現在建筑上的特征之一便是模仿“植物編織法”來造屋,以密排的木柱和樹枝構成主體框架,覆之以草、泥,漸漸出現了桁架結構、殼體結構、充氣結構,這便是中國木構建筑體系的胚芽。
中國人從森林中走出,但未告別森林;從原始自然中走出,但仍依偎原始自然,這是中國文化的古樸性,也是中國文化的卓絕性。
一千一百年前,山西五臺山佛光寺的大殿,采用了“木構”,“木”在中國人手中一下子顯示為奇跡,顯示為輝煌,也顯示為舉世無雙的思維才智和實踐才智。
柱上架梁,梁上架柱,構成殿體的主框架是“木”,部件之間的連接還是“木”。從宏偉的外觀上看,“木”是巨大壓力、巨大體積的支撐;從微觀美學的角度來看,每一個部件的構形和部件之間的連接方式都是智慧,都是奇巧。榫與卯的咬接,即木與木的連接,只靠“木”本身,此外不用一釘一鐵。中國人偏偏就敢于相信這種“柔性結構”體系足以產生和巨大外力抗衡的內應力,永立不倒,偏偏就能制作出與這種推斷相適應的精妙部件,這是卓識和絕技的絕妙統一。
古代西方建筑的微觀美主要是表現在對石柱的雕飾上,雕飾之后也還是一根柱子。中國古代建筑的微觀美則表現為斗拱,斗拱既是建筑結構本身,起著固化建筑體的作用,又是建筑體的美學裝點,使建筑物的風采由科學升格為藝術。五臺山的佛光寺大殿檐下的斗拱,部件無數,造型精妙,連接奇巧,使美學呈現了多元化與動態化、實在化與幻覺化相映生輝的異彩。說句粗俗的話,中國人“玩”木頭“玩”得出神入化、舉世無雙,具有科學和藝術的雙重性真功夫。看《清明上河圖》中的建筑,滿眼都是“木頭”,但你很少能找到兩塊用同樣線條描繪出來的木頭,這是才氣,是中國人的獨特聰慧度。
建筑學是一門發展的、變動的科學,社會意識和文化意識的更新必然刺激建筑風格的更新。不過,中國古典建筑的發展,又都是在“木”上打主意。
中國的木構建筑,作為體系存在,萌于漢代而定勢于唐宋。到了明清,日趨登峰造極也隨之日趨衰落。明清的木構發展期,創新思路大都沒離開過“木頭”。這表現在:
一,加大了大屋頂的高度,即加大了高度與跨度的比例。要造成這種效果,必須首先在“木頭”上打主意。一是加高主柱,使柱子因高而顯“瘦”。柱子高度與柱子橫切面直徑的比例,唐宋為8:1—9:1,明清則為10:1。二是改變每層的“跌落度”,宋朝的宮廷建筑,脊檁與檐檁的垂直高度比例,下一層與上一層的變化分別為1:10、1:20、1:40。至明清則增加了層架,使每層之間的坡度相對減小最高為1:2。這些,都離不開在“木頭”本身上打主意。
二,使斗拱更加復雜化、多樣化、精巧化,而且漸趨標準化。也就是說,唐宋時代的斗拱是建筑體的輔助部件,而在明清,斗拱漸漸成了建筑體的主要觀賞部位之一。為此,就要使斗拱部件變得小巧、精微,瓚數增多,形式也日趨多樣化,出現了“品”字形、鎏金形、如意形;端點也刻意修飾,出現了龍頭式、象鼻式花樣。旅游者參觀明清宮廷建筑,目光只留意于外觀的壯美,而忽略了對斗拱的微觀美學的品味,實在也是對“旅游值”有損的。
正象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山水詩”、“草木詩”占的比重很大,中國古典繪畫中的“山水畫”、“林壑畫”也占的比重很大一樣,中國古建筑的風骨中,“木”也是醒目的美學元素。無論是宮室寺觀還是民間住宅,無論是北京的四合院還是長白山的“井干式”木屋,都是“木美學”的閃光。
強化一點對“木美學”的尊重,對提高旅游品位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