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今天,1989年的5月31日,一個偶然的事件把我推上了人生經歷中最嚴峻的考驗。危險中的孩子會奔向母親,危難中的我只有依靠祖國。是祖國解救了我,并因此扎實的確定了我的人生,把我帶入了不惑之年。
1978年以來,經歷著改革開放的共和國人民和政府在掙脫桎梏陣痛中艱難地走到了1989年。人民對富裕生活的渴望,社會對民主自由的追求,黨和政府對過去與未來的爭議,全世界對中國改革的懷疑和恐懼都交織在1989年5月的天安門廣場。群情激奮的學生高舉著“要民主要自由”的大旗,攜裹著市民們“反官倒反腐敗”的憤怒,從北大、師大和人大匯集在廣場,經久不散。領導人與吾爾開希的談判失敗,27軍38軍大部隊兵臨城下,趙紫陽最后一次在廣場對學生講 “我老了,無所謂了”。軍事管制令隨即由中央和國務院發出,學生并沒有因此而后退。美國之音的消息從廣場上采集,再用總部的短波發回到廣場。美國CBS主播丹拉瑟在北京送走了戈爾巴喬夫,就地把香格里拉改為他權威報導天安門事件的總部。一邊是軍事戒嚴令下的大軍圍城,一邊是學生在天安門豎起了自由女神;一邊是人大常委會發特急電報要萬里委員長訪美代表團提前回國召開特別人大,一邊是中辦國辦聯合加急電,要求萬里按計劃訪美,相信中央能控制局勢。美國的NBC、ABC、CBS、CNN等幾大主播晝夜在電視上播放著來自于天安門廣場的特別播報,老布什總統也對記者說,“我想給鄧小平先生打個電話也打不通,我不知道中國現在是誰在當家”。
那些天里,我正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在中國駐美國大使館任一等秘書。由于思想混亂,意見分歧,使館里已沒有了正常的工作程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異常緊張,食堂內常見的是惡語相加、杯盤滿地。每一個外交官斯時斯刻都在憑自己的良心和立場與北京與天安門廣場苦苦地煎熬著。工作雖已陷于停頓,但三個月前已經排定的一次外事活動,使我不得不只身前往明城。
明尼阿波利斯與圣保羅是臨近美加邊界五大湖的一對雙子城,俗稱Twin Cities。入夏的雙子城整潔清澈,充滿了鮮花與悠閑。美國司法部與國務院在這里舉辦一年一度的新任簽證官培訓班,5月31日畢業這一天,邀請了墨西哥、印度和中國這幾個簽證大國的外交官前來與即將赴任的簽證官們講述本國的出入境需求。會場上乃至整個雙城我是唯一的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而所有與會者似乎都對其他事物失去了興趣,大家都對長安街上的路障和坦克傾注了瘋狂的熱情,每個人都隨時準備著接納中國政府垮臺,時局不可收拾的新聞,就像一群心懷叵測的看客,希望廣場上的一出戲既按著他們的期望,又超出他們的預料而興奮地演下去。我進入了人頭攢動的會場,被美國國務院的官員在眾目睽睽下引到了顯著的位置坐下。
墨西哥和印度外交官簡短的講話在幾乎沒有提問中匆匆地結束了,無論如何我得走上臺去,面對幾百個久負國際經驗的眼光。我開始用英語陳述了中國由于改革開放帶來的好處,國際交往與出國留學方面的巨大需求,并把這些稱之為中國在進步的一個標志。話音剛落,無數只手舉了起來,像舉著對北京政權強烈抗議的拳頭,不用主持人點名,許多人就像聯珠炮似的發問,“北京政府為什么不能懲治那些官倒和腐敗的貪官?”“北京政府為什么要派軍隊用坦克車鎮壓人民?”“趙紫陽還是總書記嗎?為什么看不到他出來說話?”“你認為你們的政府還有幾天?”一時間,臺下質問聲、譏笑聲、嘈雜聲響成一片。我孤零零地站在臺上,手心出汗,雙腿在顫抖,勉強的用我所能想到的諸如“中國在實行改革與開放的政策,中國在努力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要在經濟發展和提高教育的基礎上,逐步實現更大程度的民主與自由”等等,努力地為國家也為我自己苦苦爭辯。
然而,這些回答都不能使臺下的美國人滿意,而主持人似乎對這場責難并不過癮,毫無收場的意思,當我正講到“中國的今天來之不易,中國的問題是發展中的問題,請你們相信中國人民和中國政府是能夠……”的時候,話音未落,席間一個尖刻的女聲突然站起來,打斷了我怯生生的發言,她憤怒地指著我帶著哭腔大喊:“造謠!說謊!別聽中共官員的詭辨!”我這才看到眾多美國人中前三排里竟然站出了一個中國女學生,纖弱的身材、樸素的衣著、激烈的語言,和美國電視屏幕上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不無二致。“共產黨的官員用改革做幌子,都在為自己謀利,他們使中國封閉倒退!人民受到欺壓和愚弄!只有他們在作威作福!幾十年來在中共的統治下我們受盡了苦難!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天安門廣場同學們的身上,他們卻要派軍隊鎮壓,我們中國人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我要求美國與中國斷交,關閉中國的大使館,停止和中共的往來,施加美國的影響,讓中國也像美國一樣民主自由”。
瘦弱的中國女生慷慨激昂地說出了一席在座的美國人說不出來的話,聲討、控訴、聲淚俱下的悲憤,頓使美國的外交官們熱血沸騰。他們為美國而驕傲,為中國而憐憫,為這場不知結局的戲劇而懷著更大的期待,這一切頃刻間化作了雷鳴般的掌聲。一場決定共和國存亡的民族大危機,突然推到了一個39歲的中國外交官面前,這一擊是措手不及地致命,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著這樣多的美國官員,第一次被“自己人”逼到了死角。在這個美國本土的會場上,我孤立無援,我陷入了無底的絕境。掌聲經久不息,巨大的聲浪沖擊著我,我仿佛一個人面對著整個的美利堅,承受著所有來自于“自由社會”的責難。我的雙腿在抖,雙手在抖,嘴唇在抖。我盯著臺下的那個中國女生臉色鐵青,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來。我腦海中一片空白,雙手死死地抓住講臺的桌角來維持身體的平衡,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才能擺脫我眼前的困境,才能逃開這強烈的燈光和一雙雙傲慢不屑并期待我出丑的眼睛。
掌聲終于停了下來,場內安靜了下來,美國人要看看中國的外交官究竟如何下臺。突然,在冥冥之中,一個遠古的聲音似乎響在耳畔,“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慢慢地而又堅實地,我似乎聽到了炎黃血液和漢家氣節在呼喚,感覺到裝在上衣口袋里的紅皮外交護照在堅實地守護著我的胸口,看到了講稿紙頭上“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美國大使館”的紅字在給我啟迪,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在北大荒插隊抗麻袋上跳板時的堅毅。我堅定地抬起頭,在滿場鴉雀無聲之中,用顫抖的手指著那個中國女生,拼盡全身力氣,傾注了我全部的愛和恨,一字一頓地對她說,“請你記住,不論在北京,在天安門,在那塊土地上,發生什么樣的事情,那里,永遠是,我們共同的,祖國!”然后把手向臺下一揮,“不是他們的!”
僅此一句話,我抬起了頭,也挺直了脊梁,怒視著全場。臺下似乎很愕然,很意外,也很震憾。沒有掌聲,沒有噓聲,也再沒有一只舉起的手要發問。依然鴉雀,在這無聲的鴉雀中,我從容地、激奮地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會議結束,大家又充滿紳士風度地走出會場,我周邊的美國人無人與我打招呼,那個女學生也早已不知所蹤。走到門外,卻有一位衣冠筆挺的中年華人主動走上來與我握手,據稱是臺灣方面的陳先生,只用漢語說了一句話“夏先生,不辱使命”。走出會議中心,風和日麗、陽光燦爛,美國的天空依然是那樣的安靜和晴朗。而我一個人站在樹下,想到風雨如盤的天安門,剛剛過去的生死較量,百感交集,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十五年彈指一揮間,我再也沒有回到過那個美國城市,也從不知道那個中國女學生的姓名。但是,那一次生死較量讓我徹底認識了美國,也深刻理解了只有祖國才是我們危難中賴以求生的最后一塊熱土,從此發誓要用有生之年,竭盡全力為這塊熱土盡忠盡孝。
實踐至今,癡心不改,今志此文以記之。
(作者系中關村園區管委會副主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