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去南京,都沒去秦淮河,但心中依稀有個秦淮。那是風月的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杜牧的感嘆。但他仍夜泊秦淮,聽商女吟唱,足見唐時秦淮,仍然明月流水,夜船歌舞,是風月之所。“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陳后主的“后庭花”還在傳唱,仍然六朝遺風。秦淮河自秦始皇鑿鐘山、疏淮水,引水入城以來,東吳東晉兩朝有王霸之氣,鐘山龍盤,石城虎踞,在歷史上留下的就只是宋齊梁陳的吟風弄月,王者儒雅。六朝最后一位君主陳后主,更以欣賞亡國之音,不愛江山愛美人,吟弄風月而“流芳百世”。
那也是文人的秦淮,隋唐已降,文人遷客,多去秦淮懷古。劉禹錫在朱雀橋邊、烏衣巷口,感慨世事滄桑,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安石則“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同樣感慨興盛衰亡,“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六朝舊事如流水。”薩都拉的詞更是沉郁蒼涼。秦淮歌女李香君演繹的《桃花扇》則是文人雅士的氣節、精神。現代的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將民國時的秦淮數落了個夠。秦淮之名大多借這些詩詞歌賦,而成為一種文化心理積淀了,故人們心中是有個秦淮的。
這次去南京,游了秦淮,依稀覺得不似秦淮。秦淮河許多復古、仿古,朱雀橋、白鷺洲、亭臺歌榭,依稀舊日秦淮;游船之內,侍女古裝,琴箏吟唱,清茶畫舫,也依稀舊日模樣。河岸水路,更增了許多聲電效果,若明若暗,異彩紛呈,有聲色之娛,似乎是秦淮,但心中悵然,覺得少了點什么。問自己這就是秦淮?幾天里,浮想聯翩,縈然于懷,覺得處處有秦淮,又處處不是秦淮。休閑娛樂今日已成生活方式和時尚,全國各地為游客設計了許多“秦淮”。瘦西湖,畫舫泛湖,別有風味;桂林“印象劉三姐”,民間愛情故事,在山水間抒情,粗獷而壯美;北京什剎海,也有燈舟夜月,市井中的情調。數不清全國各地有多少泛化的“秦淮”,那是中華民族的情趣和審美取向。從《詩經》的風、雅、頌到民歌到當今的流行歌曲,無不滲透著中國人尚樂的傳統。上古之民,信仰天地的根源在于氣,《易·系辭傳》說“山澤通氣,然后能變化,既成萬物也”。氣動而生風,風動而有聲,故成音律。《呂氏春秋》說,“天地之氣,合而生風,日至則月鐘其風,以生十二律”。因之,中國人認為音樂是神圣的,天地之氣使然,大自然的律動。所以民間有“風”,至今搜集民歌,仍叫采風。與生活方式、審美取向結合,稱為風俗、風氣、風化、風情云云。中國人對藝術的愛好不僅是感官需要,也是對宇宙本體的認識。于是處處秦淮,也就非常正常自然了。
但又不似秦淮,是因為心中還有一些歷史的情結,不僅是風月的秦淮,還是文人的、懷古的、有歷史感的秦淮。同樣是對氣、風、律的認識,仕人貴族由風而雅至頌,上升到諸侯、國家的樂,禮樂相諧。到孔子形成成熟的思想,“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今天所有莊嚴的場合,奏樂的傳統仍在繼續。于是,尚樂的傳統在仕人中、文人中又多了一層含義,那就是歷史感。這樣就理解了劉禹錫、杜牧、王安石、薩都拉和《桃花扇》的漫嗟榮辱,感嘆滄桑,聲色中平添了莊嚴厚重的感覺。
毛澤東有詩“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人間變化是絕對的真理。天地茫茫,人寰變換,何曾有個大眾共同的秦淮?人人心中自有秦淮啊!
(摘自《錢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