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生婆子
早年間兒,婦女們生孩子很少去醫院,因為北京的醫院很少,而且價兒倍兒貴。
這些個收生婆子在自個的家門口吊塊兒招牌,用竹竿挑著“吉祥姥姥”、“如意姥姥”等字兒,牌下系著紅布條兒。當然,真要趕上難產,甭管寫上什么也都“歇菜”了。
1928年,在北平東城內務部街第一衛生事務所的臨時教室里,30位“接生姥姥”(接生婆),年齡從40歲到70歲不等,與一位協和醫科大學的公共衛生教授展開了對峙。前者是熟諳北京規矩的老派“三姑六婆”,后者是滿嘴蹦著英文詞兒的洋教授,白墻上掛著全彩的產婦生理解剖圖,第一屆“接生婆講習班”的課堂現場產生了超現實的效果。
在傳統社區內頗有些影響力的“接生姥姥”加入“接生婆講習班”有點兒不得已,教課的雖是協和公共衛生系和協和護校的老師,但第一衛生事務所是政府機構性質的,當時這個所隸屬京師警察廳。解剖、生理和西式的衛生觀念對于“接生姥姥”們來說,異常陌生,她們中的大多數并不識字,沒有接觸過古代生育的基本讀本《達生篇》,她們對于生育的知識和接生手段來自自身的生育體驗和從業經驗。
婦幼保健是協和大學“衛生示范區”計劃的重要內容,這個計劃旨在將西醫引入社區,在北京市民中推廣。據統計,在1930年前,每年北京約有2萬多孕婦在生產之前接受檢查,但大部分接受的是未經培訓的接生婆的檢查,接受西式醫護人士檢查的不足百分之七八。按照現代醫學管理的尺度標準,這種舊式的產婆,完全不懂醫學常識,也不懂衛生為何物。于是造成了很多產后病癥(來源《第一助產學校年刊》1930年)。
講習的內容包括產科生理學解剖大意、細菌學大意、消毒學及方法概要、臍帶處理方法、產前及產后護理概要、嬰兒護理法、產科用具與藥物用法,培訓時間2個月。從1928年到1930年,講習所試圖將360個“接生姥姥”變為新式助產士,真正堅持上課并合格的有150人。1930年后,這個培訓任務由衛生事務所轉給專司婦幼保健的衛生部機構——北平保嬰事務所,培訓的地點也轉到東城區錢糧胡同2號。

考核結束之后,合格的“接生姥姥”們揣著結業證書,拎著裝有臉盆、刷子、胰子、剪刀、擁有藥品及敷料等物件的接生筐,長舒一口氣,邁出衛生事務所的門檻,回到她們掛有“快馬輕車,某氏收洗”牌子的家中,但她們很快發現結業并不代表著她們可以離開事務所獨立營業。對于已經培訓合格的“姥姥”們,事務所要求她們每月提交接生業務報告,并向在事務所的指定地點購買臍帶敷料、消毒藥品。每月的藥品的消耗量會與接生人數對照比較,從而檢查她們是否按照規定接生。
經過培訓的“接生姥姥”們由此被納入衛生行政體系,再也回不到“三姑六婆”的自由日子。傳統“接生姥姥”的工作分為三部分,第一是“認門”,也就是在臨產前三四個星期,去產婦家認門,并且對產婦進行簡單的健康檢查。第二是接生。接生確實是“接生姥姥”工作的一個內容,而且并非主要內容,在“接生”中出現的略微失誤可以通過第三部分“洗三”來彌補。老舍在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中也談到彌補接生小失誤的更為隆重的“洗三”。
對于傳統的北京社區來說,“接生姥姥”起到的更多的是儀式性的作用,而非醫療作用。在新生兒出生的第三天,她們憑借在社區內的聲望,以及慈祥穩重的儀態和辭令主持“洗三”儀式,通過敬神、為新生兒洗澡、預言、說吉祥話、祛病,將新生兒引入家庭生活。一個新生兒只有在經過了“洗三”的儀式后才正式成為家庭的成員。
保嬰事務所另外引發了一本名為《受過訓練的姥姥應該守的規矩》的刊物,和接生用具一起放在給姥姥們的接生筐里。規矩要求姥姥們在產前認門的時候勸產婦到指定地點接受西醫的規范產檢。指定地點包括,交道口南麒麟碑胡同第一助產附設產院、東城錢糧胡同保嬰事務所,東城本司胡同第一衛生事務所附設診治所,西城北音胡同國立醫學院婦產科。
“接生姥姥”的任務轉變了,她們的主要任務不是接生,而是將產婦引入西式醫療體系。來自北京特別市公署衛生局1938年的資料顯示,1930~1933年接受培訓的“接生姥姥”到1936年仍然在市內正式營業的有95人。
對于經過西式醫院檢查,逐漸認同西式接生標準的產婦來說,“接生姥姥”的形象逐漸遠離了老舍筆下的頗有社會地位的“老白姥姥”(老舍生于1899年),走向衛生不講究、技術不過關的婦女健康迫害者。
北京檔案館的資料中有這么一則,1935年,齊化門內北水關147號的楊姓住戶,有產婦出現難產。楊的鄰居去保嬰事務所請求接生,事務所委派監視員張淑惠前往調查。張淑惠的報告是“該產婦年33歲,產系頭胎,胎膜已破,惟距生產時間尚早,當勸其住院生產,免生危險,彼時有住齊內南菜豆胡同三十號產婆印關氏在旁,出言阻擋,謂胎頭已見,不宜遷動,致產家不肯住院,后產婦難產,復來本院請求住院,但此時胎兒已無胎心,成為死產,而產婦陰部又為產婆印關氏損傷甚重,陰道已潰爛生膿,有體溫發燒,腹痛等癥狀。”

在經過科學系統訓練的“接生姥姥”為輿論所指的同時,1935年前后,未經科學系統訓練的“接生姥姥”逐漸被認為是非法,成為衛生稽查班的偵緝對象。1935年內三區衛生稽查班何道珩進行了一次對無照“接生姥姥”偵查。內三區北新橋石雀胡同一位王姓居民報告,東西北汪嘉胡同慧照寺7號廟內,住著一個景姓的婦女,其行蹤有點兒像“姥姥”。何道珩根據線索,摸到景氏婦人門口,假裝要請人接生,試探虛實。景氏很吃驚,她說自己不是產婆,門口也沒有掛接生牌。
至于對于北京來說最為重要的人生兩個儀式之一的“洗三”儀式(另一重要儀式為人死后的“接三”儀式),也因為主持人缺席而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