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西大部分地處半干旱地區,農業生產須有一定的灌溉條件才能穩定發展。自明清以來,由于山西人口急劇增加,農業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人口、資源與環境之間的關系達到空前緊張的地步。在此情況下,圍繞著水權的爭奪,發生了為數眾多的水利糾紛,其中規模浩大的爭水械斗事件和連綿不絕的爭水訴案不下百起,形成了缺水地區在生態和社會雙重壓力下一個突出的特征。針對用水秩序的混亂狀況,分析誘發水權糾紛的內在原因,能夠為當代水權問題的解決提供有益的借鑒。
關鍵詞:定襄縣;廣濟渠;水利開發;水案
中圖分類號:D922.6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08)18-0141-02
本文選取定襄縣一條重要引水渠道——廣濟渠的相關水案為線索,結合地方文獻和田野調查所得的口述資料,試圖探討國家與地方社會各種力量在水權控制爭奪過程中的互動關系。
一、廣濟渠的糾紛與爭訴
山西省僻居內陸,且處于半干旱地帶,是一個“十年九旱”的地區。定襄縣也不例外。據《定襄縣志》記載,明成化以來就災害不斷,尤以旱災為甚。加之明清兩代政府鼓勵墾荒,大興屯墾,山西各地出現開荒高潮,雖然土地總量有很大增加,卻導致本地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自然因素加上人為因素,使得定襄縣面臨更加嚴重的生態危機。尤其是清代,人地關系空前緊張,導致爭水斗爭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
廣濟渠自乾隆初年廢棄后,雖屢有地方官員、鄉間紳民倡議修復,清政府也于光緒六年(1880年)命山西巡撫曾國荃籌辦,曾國荃派忻州知州方茂昌、定襄知縣鄭繼修認真屢堪,二人后以“該渠界連三屬(縣),人民眾多,此爭彼阻,容易釀成械斗重案,過去幾次有人要求開復,上控到省到京,幾朝均禁開渠”為由,建議禁止開復。①當地傳說翰林梁善濟,三次倡議修渠,甚至清廷賜“尚方劍”,在其修渠過程中如遇到阻攔,允許其先斬后奏,也因忻州白村村民的阻攔,未能成功。
1912年春,續西峰率忻代寧公團從大同撤回,時有大營村民蔚文堂建議復修廣濟渠,推舉續西峰主持,復修工作。續西峰先在宏道鎮成立大同銀行,由續范亭、續式甫、邢斌丞、張淑琳、趙三成、康佩珩等人負責(續、邢等人均為西社村人,張、趙、康為五臺縣人),號召沿渠富戶集資,又派邢斌丞、續果良、續干等人召集忻、定、崞三縣沿渠村莊地戶代表協商,最后決定:(1)捐錢者為“財股”,占其地者為“地股”,執辦其事者為“人股”,渠成后三年結帳,按股分紅;(2)在宏道鎮設立廣濟渠水利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廣濟水利公司)邢斌丞為經理,續干為協理;另在于家莊設立分局,由續干主持;(3)各受益村莊設渠長一名,白村、上下湯頭、橫山、季莊、無畏莊、宏道分段建有監水房,設監水員一人,所用民工出錢雇用,各村分段施工。②當渠開到忻州的白村時,該村郭姓鄉紳諢名“三星照”者組織村民以“開渠毀地、破壞風水”為由竭力阻擾。
廣濟渠在歷史上之所以屢廢、屢開不果,與忻州白村村民的阻擾有很大的關聯。白村居于滹沱河的上游,水源充沛,一方面自己本身并無缺水之虞,(本村有白村渠可供灌溉),另一方面白村地低水高,“渠身經白村,高出村舍甚多,渠決則淹沒全村,但渠穿村而過,村人畏破其風水,故竭力阻擾。”筆者在白村田野調查時,據當地郭丕清、郭溫堂老人介紹廣濟渠穿村而過,一則占地太多,如白村渠寬九尺至一丈,而廣濟渠寬二丈,所占之地是白村渠的一倍之多,況且白村地處山區,人地關系本就十分緊張;二則導致渠道周邊的土地沙化、鹽堿化,這主要是因為滹沱河河床沙層很厚,主要由粗砂和細沙組成,由于雨降很少,泥沙大量淤積,河床逐年抬高,渠道極易淤積,所以需要定期清淤,清出的泥沙堆積在渠道兩旁,被風吹入周圍的田地,極易造成渠道周圍土地的沙化。另一方面,廣濟渠將滹沱河水從忻口引入,穿白村,渠水大量補給地下水,使得白村、寺家莊、玉會村等渠道上游地區的地下水位大大提高,形成一片徑流閉塞區,地下水排泄不暢,造成土地不同程度的沼澤化或鹽堿化(據當地老人介紹,自廣濟渠開通以后,白村一半以上的土地都已經鹽堿化)。由上述可以看出廣濟渠的開鑿對于白村而言是弊大于利,因此,廣濟渠的每次議開,都遭到白村村民的竭力阻撓。據當地老人回憶,因開廣濟渠,白村與定襄、崞縣發生多次沖突,清末定襄曾組成鐵鍬隊強行開渠,在沙溝地區與白村村民發生械斗。
據續西峰當時的警衛員李元亨回憶,針對白村的阻攔,續西峰派續國良前往協商,提出渠成以后一要給予白村“功德股”按股分紅,二是將白村的渠道用石頭鋪底、修橋、筑欄桿,防止渠決。為了安全起見,又派5名公團士兵隨行,不料6人剛進村,即被“三星照”糾合的村民包圍,續國良正欲傳達續西峰的意,卻被“三星照”之子郭六劈了一鍬,隨行士兵慌忙開槍,竟將郭六打死(實際上死的是郭五),白村村民嘩然而退,續西峰又派公團兩個排,駐扎在白村東西兩頭,強行開通白村的一段干渠。而筆者在白村當地采訪時,當地老人的講述當時的情景卻是另一個不同的版本。據郭丕清、郭栽昆(郭五之孫)的回憶,廣濟渠開鑿之初,續西峰帶領軍隊,將白村舊渠填平,強行開渠,白村村民遂在郭五、郭六(當地的士紳,在當地的威信較大)組織下阻撓開渠,續果良即帶領軍隊在白村將郭五、郭六槍斃。①白村人再也無人敢提出異議,開渠遂得以順利進行。修成的廣濟渠穿忻州的白村、寺家莊、玉會村,定襄上下湯頭村、于家莊、馬營房、北受祿、季莊、辛安村、白陽村、回鳳村、橫山村,最后到達崞縣的宏道鎮、東社、南社、北社、西社。干渠全長61里,寬2丈,深1丈,水深3尺,溉28村,田五萬余畝。②時人續琨做詩記其開渠之功,“渠開廣濟福黎烝,澤被三縣田萬頃,楊柳成蔭豐穰日,應念鄭白開山公”③。廣濟渠開通以后,由廣濟水利公司經營渠務,灌田一畝收水費大洋一角八分。這次開鑿的廣濟渠使定襄縣一直受益至今。
后1914年續西峰因與閻錫山政見相左,遠走陜西,忻代寧公團解散,白村人遂狀告到閻錫山處,因續西峰已遠走,遂將續國良拘捕,續國良為此入獄數年,后經趙三成向閻錫山求情,方得釋(注:筆者并未見到相關的案卷,只是根據相關當事人的回憶錄的記載和當地老人的一些回憶)。續琨又做詩云“滹沱水利溯古今,建瓴高屋走白村,為殺阻工三星照,怨結累世訟不停?!痹V訟雖然不了了之,但白村村民與廣濟水利公司發生多次沖突白村的一些老人迄今仍然記得。直到建國以后,廣濟水利公司解散,白村與崞縣隸屬定襄縣管轄,這種關系才得到緩解。
二、廣濟渠沖突背后所蘊含的社會內容
現代水權理論認為:水權制度的起源是與水資源緊缺密不可分,在人類開發利用水資源的早期階段,水資源的利用是采取即取即用的方式。隨著人口的增長和開發活動,水資源成為一種短缺資源,水權就作為解決特定地區社會系統沖突的制度而產生。當群體為獲得和控制稀缺資源而進行斗爭時,就會產生沖突。④廣濟渠長期綿延不絕的沖突,所代表的正是傳統社會生產力水平不高條件下,過分依賴自然資源以求得生存與發展的社會的一種重要特征。在這樣的社會里,當人口、資源與環境的平衡關系被打破時,沖突就難以避免。鄉村社會如何處理這些沖突?國家在此過程中扮演何種角色?鄉村水利組織在水權問題上如何運作?對這些問題的探討將有助于我們了解沖突背后所蘊含的社會內容。
首先,官方的介入。盡管最初廣濟渠的開發不一定是源自地方官的大力倡導,很可能只是民眾的一種自發行為,但是,明清以后廣濟渠的屢次開發皆與官方有著密切關聯。如前所述,廣濟渠在明萬歷年間的復浚,正是在時任知縣劉天楨的主持下完成的。民間議復廣濟渠必須依靠國家的介入,但是國家雖然介入地方社會,卻僅是從外部施加影響,對于雙方持久不斷的沖突,甚至械斗,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除非發生了重大命案或雙方爭斗激烈,爭執不下時,才會以仲裁者的身份被動的介入。
其次,宗族力量。一般認為,華北宗族形態不發達,村莊以雜姓聚居為主,宗族力量有限,無法與華南相媲美。但是,宗族力量在華北地方公共事務中卻發揮著具有實際意義的作用,在水利事務中體現得尤其明顯。一些村莊既得益于優越的地理位置,也得益于強大的宗族勢力。如忻州白村的郭姓為村中大姓,族人眾多,勢力強大。不僅在該村公共事務中占主導,而且長期總理渠務。筆者在西社村調查時當地續巨生老人介紹,白村郭姓世代有京官土豪,實力甚大。關于郭姓之中有京官土豪這一點,筆者在白村調查時并未得到證實,但是廣濟渠數次議開,皆因白村郭姓大戶的阻攔未果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再次,行政歸屬不同在地方水利秩序的形成過程中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沿渠經過的村莊分屬不同行政區域管轄,這便形成了長期的隱患。廣濟渠貫三縣,共有上水地5萬畝,定襄最多,崞縣次之,忻縣又次之。另一方面,爭水雙方,村與村之間,縣與縣之間往往雞犬相聞,但因用水沖突,即刻目為仇敵。據白村當地老人講,續西峰因廣濟渠開浚而打死白村的郭五后,尤其是在續果良被拘禁以后,村之間互如水火,不僅發生多次械斗,而且雙方互不通婚,這種關系直到建國后才好轉。
三、結語
在環境和社會雙重因素造成嚴重水資源匱乏的狀況下,各地水利組織、鄉紳豪霸為爭奪水利不惜耗費巨資,以至動用全部社會資源,甚至動用武力以獲取一時之利。但是,與山西其他地方相比,在水權買賣、水利組織管理人員與水利糾紛的關系,水利組織與村落、國家之間的關系等方面仍有許多問題還不甚清楚,需要在今后的研究中繼續深化。
①實際上郭六只是被打傷未死,兩位老人至今仍能回憶起郭六頭上的傷痕。
②1919《山西省各縣渠道表》,山西省六政考核處。
③續琨:《鼎革雜憶》,收于《西社續氏家譜.卷八》。
④參見石玉波的《關于水權與水市場的幾點認識》,載《中國水利》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