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棱兩可”典出《舊唐書·蘇味道傳》。說的是武則天圣歷年(698),蘇味道升任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三品。蘇味道善于向皇上陳奏,由于熟悉臺閣歷來的典章制度,他上朝言事可以不帶奏章,只憑口頭稟報,侃侃而談。雖說出任宰相數年,但蘇味道卻不能在朝廷政務上有所建樹,只是一味阿諛圓滑于君臣之間,屈從附和,取容于世而已。他常對人說:“處理事情不要那么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的意見。否則,一旦出現差錯,必然后悔,而且還會留下遭受處分和被譴責的后患。因此,凡事只要模棱兩可就行了。”故此,時人送其別號,稱蘇味道為“模棱宰相”。
為官處事“模棱兩可”,蘇味道常為后人所詬病,并且對其鄙夷不屑。而實際上,以筆者之見,這其中確有難言苦衷。
據史料記載,蘇味道是通過科舉封進士而步入官場的。他曾被三度拜相,居相位執掌朝政九年。單從這一點來看,蘇味道就不是等閑之輩。蘇味道官至宰相,當絕非平庸之輩,況且從蘇味道的詩文才氣來看,也遠不是酒囊飯袋,可為什么偏生落了個碌碌無為的“模棱宰相”之名呢?
中國古代的官場可謂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吸納人才的同時又在毀滅人才。一方面它將天下精英統統吸引到其中,通過國家的暴力壟斷和文化壟斷使人除了依附國家外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另一方面又通過人身依附和人身控制的制度,使人既喪失獨立的經濟地位,又喪失獨立的政治地位,進而扭曲人性,異化人的本質,讓那些讀書人蛻變為官僚,繼而成為帝王御用的俯首帖耳的馴服工具。中國專制的極權的最高統治者——皇帝,對官僚階層的絕對控制權和支配權,是建立在對其生存條件的絕對和全面的控制之上的。對大多數人而言,任何一個社會,只要控制了人的生存條件,即可主宰其意志。喪失了獨立的經濟權利,也就談不上有獨立的政治權利。用老百姓最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沒有肚皮,哪里來的臉皮”。有了穩定的、不依賴他人的經濟收入,才會有獨立的人格和完整的意志。經濟上依附于他人,不僅會失掉獨立的人格,而且在道德上也難守節,淪為奴才也是勢所必然。極權專制下的社會中,就是通過全面控制社會的經濟命脈,從而達到控制人本身的目的。
在一個政府是唯一雇主的社會里,一個人一旦被政府劃為另類,列入黑名單,就只能毫無反抗地任其處置。在這樣的社會中,所謂士人的獨立人格,所謂人身自由、言論自由以及思想自由等等,都只能是癡人說夢。在這樣的社會中,廣大的知識分子要想出人頭地,混出個人樣兒來,唯一的道路便是入仕做官。可在獨裁專制者眼中,什么知識分子精英,什么科舉選拔制度,統統不過是自己手中的玩物。想當年,唐太宗李世民看著舉國上下的讀書人紛紛走進科場應試,曾喜形于色地說過:“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縱觀古代中國官場歷史,那些想做官,或是準備做官者,無一不是在成為各級主子之前,必先獲取了當奴才的合格證和賣身契之后才能步入官場。沒有了這兩樣東西,也就沒有了混跡于官場的通行證,更談不上今后的飛黃騰達。正如不少專家學者所分析的,自上而下的官員任命制,歷來是專制獨裁者用以維護其暴力統治的通靈寶玉。一方面當政者若不安排一群宵小,讓其分享一部分權力與利益,就不可能篡奪權力并維持統治;另一方面,混跡于官場企圖升官發財的鉆營利祿者之所以愿意戴上鎖鏈,為的是反過來能把鎖鏈套在別人身上。
極權專制統治下的中國社會有兩個典型的特點:
其一,它是一個“零和博弈”的社會。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成者王侯,敗者寇”,贏者通吃。在這樣的社會中,游戲規則通常由強者制定,并且博弈的雙方既缺少談判的渠道,也沒有相互妥協的意愿。所謂“拳頭下面出真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對于強者來說,國家權力全部集中在少數個人或小集團手中,而且這種權力往往不受倫理和社會制約,極易發展為一種不受約束的任意濫用的絕對權力。對于弱勢群體而言,面對施暴的權力,或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或是揭竿而起、暴力革命。
其二,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形成過一個獨立于皇權和國家的公民社會。有的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典型臣民社會。
任何一個當政的王朝或掌權的政府,從來都不會允許有批評其權威、質詢其執政偏差的獨立的自治的社會組織產生。與此同時,面對民眾的政治訴求和抗爭,也總是習慣于采用政治高壓乃至暴力手段來敉平社會反抗,而不是通過利益博弈的機制達成妥協。當然,歷代統治者也在其統治實踐中逐漸建立起一個相對穩定的,并能適應現實的變化和吸取成敗經驗與歷史教訓的機制。通過這樣的機制,吸納部分社會精英進入國家管理機構,接受部分草根階層的訴求與愿望,以緩和社會矛盾,維持整個國家政權機器的運轉。這就是中國歷史上出現的“明君清官”治天下的盛世局面。但是,這種機制并非一種長效機制,常常為統治集團的昏聵與腐敗所中斷和破壞,一旦發生這種局面,社會便逐漸斷裂,國家開始走向失序,平常在高壓統治下俯首聽命的順民就變成了嗜血成性的暴徒,從而陷入以惡攻惡、以暴易暴的怪圈。所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說穿了就是官逼民反,群雄逐鹿的王朝更迭,其專制本質沒有絲毫的改變。
在極權專制政體中的官僚,就像川劇演員能在瞬間令人難以置信地變臉一樣,幾乎個個具備了變臉絕活。盡管在歷史的長河中,也曾出現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廉吏,也曾出現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清官,甚至出現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愛國者,但這只是漫漫長夜中的點點星光,而官場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具有主子兼奴才雙重人格的變臉人。
縱觀歷史,官場向來作惡容易,為善難;尸位素餐容易,奮發有為難。“模棱宰相”蘇味道的悲劇,與其說缺乏為善之心,倒不如說缺乏為善的力量;與其說缺乏為善之人,倒不如說缺乏為善的環境;與其說是他個人的悲劇,倒不如說是整個社會的悲劇。
(摘自《歷史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