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途中，溥儀想到的只是死

給斯大林寫信

據溥儀的回憶，從蘇聯伯力上車時他與他的家人就被分開了。他被安置在蘇聯軍官的車廂里，這或許是因為這節車廂的條件要好一些，或許是出于保證這位末代皇帝絕對安全的考慮。總之，溥儀的這一路在肉體上并沒有受到什么磨難。蘇聯軍官不但給他準備了啤酒、糖果什么的，而且還跟他說了不少逗趣的話。就這樣，溥儀還是認為他們這是送他去死。

在這之前，溥儀曾四次或直接寫信給斯大林，或直接向蘇聯官方提出留居蘇聯的要求。斯大林對溥儀的要求沒有置之不理，他曾經派出內務部官員找溥儀談話。當時負責看管溥儀等偽滿戰犯的蘇聯收容所所長捷尼索夫也曾勸說溥儀直接給毛澤東寫信，要求赦免。這件事發生在1946年，當時溥儀不相信共產黨會取代國民黨，所以拒絕了蘇聯官方的建議。

其實，國民黨政府也向蘇聯提出過引渡溥儀等偽滿戰犯的要求，但始終遭到了蘇聯方面的拒絕。當時西方輿論曾認為蘇聯企圖利用溥儀在東北成立一個傾向于蘇聯的“緩沖國”。這似乎是重演日本軍國主義的丑劇。后來人們才清楚了，蘇聯所以不同意國民黨政府的引渡要求，其主要原因是由于當時是“蔣介石的中國”，而不是與蘇聯有著共同的意識形態的“毛澤東的中國”。

1949年12月16日至1950年2月17日，毛澤東和周恩來曾訪問蘇聯，兩位領導人同斯大林討論了一些與中蘇相關的重大問題，其中就包括了引渡在中國犯有戰爭罪行的969名日本戰犯和60多名偽滿戰犯的問題。

引渡戰犯還有這樣一層考慮：新中國剛剛誕生，還沒有得到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承認。當時給予中國外交承認的國家只有以蘇聯為代表的11個社會主義國家。引渡戰犯有利于提高中國新生政權的威望，進而促使某些西方國家盡快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斯大林顯然在這個問題上給予中國以全力支持。斯大林這樣做，當然也出于當時擴大社會主義陣營聲望的考慮。

于是，溥儀這些人的命運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當時他最不喜歡、最害怕的中國共產黨人的手里。

溥儀對面臥鋪上躺著的是一個名叫阿斯尼斯的大尉。這家伙睡得很香。溥儀則一直無法入睡。聽著阿斯尼斯的鼾聲，溥儀心里想的是：“你的話，你的酒，你的糖果，全是欺騙！我的性命跟窗外的露水一樣，太陽一出來便全消失了！你倒睡得瓷實！”

怕死鬧出來的笑話

天亮以后，似乎是舉行引渡交接儀式。溥儀昏頭脹腦地跟著阿斯尼斯走進一間廂房。他當時滿腦子想的是自己臨死的時候有沒有勇氣喊一聲“太祖高皇帝萬歲”？

負責接收的中國人胸前有一個符號牌，上面印的字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有一個穿中山裝的人沖溥儀打量了一眼，然后就說：“我奉周恩來總理的命令來接收你們。現在，你們回到了祖國……”

溥儀等著那戴符號的軍人給他戴上手銬。可是那軍人并沒有給他戴。溥儀心里想：反正你們知道我跑不了。

溥儀當然不知道，當時周恩來總理有命令，要求接收工作必須做到“一個不跑，一個不死。”

接下來是調換列車。溥儀被帶進中國列車的車廂時，發現他的家人們已經規規矩矩地坐在車廂里了。溥儀特別注意到他們身上都沒有鐐銬或繩索。

不過，這列車廂的玻璃全都被報紙糊上了，而且車廂兩端各站了一名端沖鋒槍的大兵，溥儀的心一下子就涼了。

再以后，溥儀就接連出了兩次洋相。

第一次是溥儀聽有人悄聲議論“君主”、“民主”什么的。他一看，是自己的侄兒小秀。小秀也是溥儀專門召到偽皇宮內廷學生班的學生，到學生班以后，一直在溥儀身邊侍候溥儀。中蘇交接儀式后，小秀又特意挨著溥儀坐，為的也是更好地照顧這個獄中“皇上”。

沒想到溥儀這時怕死已經怕到了精神錯亂的地步。他突然站起來，沖小秀大喊：“這時候還講什么君主，誰要說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決斗！”

車廂里的人都被溥儀的舉動搞呆了。大家都看著張牙舞爪的溥儀。溥儀又喊道：“你們看我干什么？反正槍斃的不過是我，你們不用怕！”

一名戰士過來安撫溥儀，溥儀趁機悄悄對戰士說：“那個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壞，反對民主。還有一個姓趙的，從前是個將官，在蘇聯說了不少壞話！……”

溥儀以為他的“檢舉”能減少他的罪過，保他不死。他哪里知道，他的生死別說小戰士，就是再大幾級的官員，也是沒有權力定奪的。

于是，列車快到長春的時候，溥儀看姓趙的“神色凄慘”，又揣摩他大約是知道自己將死，正在憐惜自己。溥儀想起死鬼報冤的故事，他怕姓趙的變成死鬼找他算賬，所以就給姓趙的下跪磕頭。然后又嘟嘟囔囔地念起了“往生神咒”。

列車到達沈陽，溥儀又鬧出了一個吃蘋果的笑話。當時負責管教的一位公安干部這樣回憶：

……大家被讓進樓里，走進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中央擺放著橢圓形的長方臺桌，上面鋪著雪白的臺布。臺桌上放著糖塊、水果、點心和香煙。溥儀和他的大臣們剛剛落座，一位負責招待的公安干部很客氣地說：“你們先在這休息一下。”然后干什么他沒有講。這句話堅定了溥儀的信念：行刑之前，自古以來都是先給人犯喝酒吃飯。什么“休息”，名詞好聽，分明是“送命宴”，那好，不吃白不吃。……

在眾目睽睽之下，溥儀抓起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嘎吱嘎吱大吃起來。眾大臣望著皇帝陛下狼吞虎咽的模樣，又都笑不出聲來。他仿佛把眾大臣忘了……大廳的一個側門開了，一位身著中山裝、體魄魁偉的首長走進來。此人便是當年東北人民政府主席、名聞全國的高崗……

高崗朝偽滿君臣掃視一周，見溥儀正出洋相，只是笑笑，慢慢坐下，和藹地說：

“你們一路辛苦了。預備點茶點，大家隨便嘗嘗。”停了一會兒，高崗態度平和地問道：“你們在蘇聯呆了五年吧，有什么感想？啊，隨便談談嘛！”

沉默，沒有人敢開口。肅靜中但聞溥儀咔咔的咀嚼聲，高崗目光于是轉向溥儀：“你先談談吧。”

不料溥儀語氣挺沖：“我有什么想法你們知道，何必問我！”

……

眾大臣見溥儀如此不通情達理，如此滑稽，便開口講了幾句……

又不料，溥儀猛然站起，粗暴地打斷高崗的講話：“別說了，快走吧！”那意思是表示：要殺就殺，啰嗦什么！

在場的人笑了，高崗也笑了。后來高崗給溥儀解釋：我們共產黨人是為人民服務的，對任何人都不講私仇，不搞報復。皖南事變，蔣介石殺了那么多共產黨人，可西安事變的時候，我們還是從抗日的大局出發，說服張學良和楊虎城，沒把蔣介石殺掉。我們對你溥儀也是一樣的政策。希望你好好改造，棄惡從善，爭取光明前途。

再以后，溥儀這一班人馬就到了撫順戰犯管理所。

溥儀后來說：“……從伯力上火車以后，五天來我想到的只是死。”

（摘自《最后的柔弱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