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門衛老石在晚上十一時,就把工地的大門用一把大鎖鎖上,然后開了一瓶小瓶的石灣米酒,就著一碟切成絲狀的豬耳朵,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喝起來。年近五旬的老石曾結過一次婚,女人叫丁小竹,長得很秀氣,后來女人嫌他不是過日子的貨,跟一個走街串巷的光棍貨郎跑了,臨走時把家里僅有的三瓶散裝米酒倒掉,把瓶子砸了。她對老石長年酗酒已忍無可忍。
“這砍千刀的,抓到她就剁成八塊丟到魚塘喂王八。”老石心痛啊,在他眼里,女人跟人跑了就跑了,沒啥大不了,但是把他的酒倒了瓶砸了,那就等于在割他的肉。可以一年無女人,但不可一日無酒,這是老石的口頭禪。杯中之物才是他的命根,但是,老石卻生錯了地方,在粵西的窮鄉僻壤,家里窮得除了能見到幾個人再也見不到啥東西,他還想著每日能喝上兩盅?村人見到他就像見到了怪物。可是,老石不理會這些,每日想著法子就盼能喝上兩口。
那三瓶被砸了的酒,還是他磨破嘴皮拍著胸口承諾不出五天就給錢,才從小賣部里賒的。這么好的酒被倒了,老石恨不得鉆到地里把倒在地上的酒喝了。
老石在村里的小賣部再也賒不到酒的時候,在南來市做包工頭的一個遠房親戚把他帶進了城里。老石的遠房親戚叫石海大,從一般的泥水工做起,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后,搖身一變成了“腰纏億貫”的包工頭。南來市世紀大廣場是一個投資預算達三億多的大項目。工程分三期,每一期投入的資金達一億多,整個工程可以做上七八年。這個工程在招標前,需要進行無數輪的應酬,喝酒甚至是海喝是少不了的。石海大海喝酒喝了多年,感到身子越來越吃不消了,這年春節回到鄉下,聽說了老石嗜酒如命,于是就把老石帶進城里,有應酬就叫他跟去喝酒。
石海大給老石買了一套新衣服。有應酬就叫他換上衣服跟去,向別人介紹就說是他的助手。老石一口鄉音,白話說不好,普通話也說不好,只會說喝酒,應酬的人看不起他,老石暗暗著急。石海大于是叫老石喝兩杯,再請別人喝一杯,慢慢老石海喝敢喝也使應酬的人對他有了好感。
工程拿下來后,應酬很少了,石海大就安排老石在工地做門衛,每個月給他一千元人工。老石很滿意,每天夜里能喝上幾盅,覺得這樣也算過上了好日子。
一瓶半斤裝的石灣米酒灌進肚里,老石的臉紅得像一塊浸泡過豬血的紅布,雙眼也布滿了血絲,顯得有些怕人。老石有了八分醉意,他翻身上床準備睡覺。
老石正要進入夢鄉時,聽到有人在拍門:“石師傅,請幫忙開門。”說話的是一個女人聲音。
“啥事啊?”老石沒有起來,他翻了個身,有些氣惱地說,“深更半夜吵嚷啥的,包工頭不是跟你們說過,夜里不準你們外出嘛?”
外面的人還在用力拍門:“石師傅,情況特殊啊。”說話的變成了男人。
老石這才起身,打開門,見到是泥水工許也喜,他懷里抱著一個病怏怏的小孩,旁邊站他妻子林蔭蔭。
“俺娃病了,得去醫院看病。”許也喜一邊說一邊騰出一只手想去口袋里摸香煙。他見老石態度不友好,給他點根煙,態度會變好一點。許也喜的口袋里本來放著一包椰樹,上個星期發工資時買的,他才抽了三根。但是因為出來時走得太急,竟然沒放在口袋里。他不覺有些著急和懊惱。
“石師傅,俺娃發高燒,耽擱不起。”林蔭蔭急得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哭腔。
“那是你的事,我的事就是看好工地的大門。”老石瞪著血紅的雙眼說,“老板說晚上不能放工人外出,晚上外出的超過十一點不回工地,也不放進來。我只聽老板的,超時的就不能放進放出。你要出去,除非老板給我打電話。”
“石師傅,老板的臉俺們也沒打過照面,更甭說有他的電話了。”許也喜低聲下氣地說,“老板不讓工人夜里出去,是怕工人偷帶東西出去,您看,俺們啥也沒帶就帶了一個娃。您通融一下。”
“石師傅,您若不放心就搜一下俺們的身,俺娃燒得緊,直說胡話呢。”林蔭蔭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老石聞言,那怕人的血紅雙眼亮了下,但是見到林蔭蔭那又黑又瘦的身子,立馬搖頭說:“沒得通融。”
“俺娃高燒,遲了燒壞了大腦,就會變成傻子。”林蔭蔭一急,竟然跪在老石門前,眼淚汪汪地哀求道,“石師傅,俺求您了。”夜里,她哀求的聲音聽起來無比凄切。任是老石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覺呆了。
“干什么下跪,我又沒死。”老石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哆嗦著才把大門打開。
2、許也喜的兒子今年才三歲三個月,取了一個名字叫許來興。他的出生在某種程度上與門衛老石的“忠于職守”有直接的關系。
許也喜老家在重慶一個山溝溝里。村里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家家都是貧困戶。在這樣一個閉塞的山村,像他這樣的男人想娶上老婆,是很難的事。許也喜老爹采用訂娃娃親的方式,在他十歲那年,用送三張獸皮、兩條野山參攀上了這門親事。十里外的林蔭蔭算是許也喜的一個遠房表妹,她比他小兩歲。林蔭蔭十八歲那年,家人怕夜長夢多,就為他們草草辦了婚事。
許也喜與林蔭蔭雖然讀書不多,但還是明事理的,成家后他做了一個五年計劃:“我們年齡小,家里也窮,不能馬上就生娃。把娃生在這樣的窮家里,會遭罪的。我先外出去打工掙錢,等幾年家里蓋了房子再生小孩。”春節過后,許也喜就辭別新婚的妻子,跟著村里幾個年輕人,一起來到了南來市世紀大廣場做泥水工,每個月能拿到一千五百元。第一次領到工資,許也喜激動得全身發抖,那是他自來到人世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而且這些錢都屬于他。他到街上花五元錢吃了一大碗的牛腩面,再花兩百元給父母、妻子各買了一件衣服,還買了城里人常吃但家里人從沒吃過的快食面、牛肉干等食品給家里人寄回。
“這日子過得不賴,打工這營生劃算。”家里收到東西,許也喜的父親很高興,得知兒子每月能拿到一千五,他連說:“比村干部拿得還多。”就尋思要許也喜想想法子,讓他媳婦也到城里去打工。
半年后,機會真的來了,工地來的人多,要找人煮飯,開出的人工是每月八百元,管吃管住。許也喜連忙通知林蔭蔭來見工。三天后,林蔭蔭來到了南來市,一放下行李就去面試。工頭見她年輕,模樣老實,立馬點頭,工作的事有著落,兩人很高興。吃了晚飯,把捎帶的幾樣家鄉特色食品交給在工地的老鄉,時間已到了晚上十一點,兩人連忙來到臨時搭的一個房里,辦年輕夫妻久別之后最想做的事。世紀大廣場里面建好了很多房子,還沒有裝修,工人可以自由自在的挑一個小房子住下來。林蔭蔭見了就很高興,說:“這泥水工的日子過得真不賴。”
進了房子,衣服脫了一半,林蔭蔭想起了沒有采取避孕措施怕不妥。許也喜就穿回衣服,準備去買避孕藥。走到工地大門時,只見老石已把大門鎖上,搬出一張小桌子,正準備喝上兩盅。許也喜派了一支煙,對老石說好話:“我妻子來了,我要去買點藥,請石師傅開門給個方便。”
老石緊繃著一張臉,嘴上蹦出兩個字:“沒門。”
許也喜沒辦法,只好回房對妻子說:“咱明兒個再來吧。”但是,睡到半夜時,兩人猶如干柴遇到烈火一樣,竟痛痛快快地做了兩次。
沒多久,林蔭蔭發現懷上了娃,著急起來暗中狠毒地罵老石:“遭天殺的老頭,買個避孕套也不讓出門,這還是人嗎?這樣不近人情的老頭注定要斷子絕孫。”
罵完之后就發愁,這事咋辦好?就和許也喜商量,是不是去醫院把娃做了。許也喜心里很矛盾,猶豫了幾天,表了態:“命中注定的,生下來吧。”
林蔭蔭怕沒了那份工,先是忍著不說她有了小孩,每天在廚房里忙個不停。嗆人的油煙常熏得她直干嘔,嘔完接著干。肚子鼓起來后,她擔心工頭辭退她,主動去找他,說:“不礙事,啥活照常干。”工頭對她做事不怕吃苦很贊賞,笑著對她說:“你不怕,也不能苦了孩子,你就安心生小孩,這份工給你留著,生完小孩再來上班。”
林蔭蔭還是硬撐著,直到生小孩前半個月才休息。小孩也是在工地里生的。過了四十天,小孩滿月后,她背著嬰兒又出現在廚房里。小孩餓哭了就放下來喂奶,喂飽了再背上,接著切菜煮飯。工友見了就感嘆,笑著對許也喜說:“你娶了一個好老婆,剛給你生了個娃,又忙著給你掙錢,要多疼她才是。”
許也喜卻笑不起來,家里窮啊,老婆孩子跟著遭罪,他心里難受。難受的同時,心里也暗罵老石不通情理。如果不是他“忠于職守”,死死守著工地大門不讓他出去買避孕藥,他的“五年計劃”就不會改變。
3、門衛老石心情一直很糟,丁小竹跟那個走街串巷的光棍貨郎跑了,開始那幾年,他心里特別恨她。尤其是夜里一個人喝了幾盅酒后,就設想找到丁小竹后該如何收拾她:脫光她衣服,一絲不掛的拉她去游街,告訴大家這就是不忠不貞女人的下場。要不,就把她捆綁回粵西鄉下,用藤條蘸著鹽水,把她抽得哭爹叫娘,然后再送回她的娘家,交由她娘家人處置。還有一種文明一點的做法,就是把丁小竹和那個貨郞以重婚罪告上法庭,索要賠償費,自己拿著賠償費再娶個女人過日子。老石產生最后一種想法,是因為進城后在工地的門衛室里能經常看到報紙,類似他這樣老婆跟人跑了的事,報紙上也時有刊載,看多了他有了新的想法。
又過了幾年,年輪增了近一圈,老石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不但不恨老婆,而是變得恨自已。想一想,女人丁小竹,一個水靈靈的黃花閨女嫁給他,一心一意想把日子過好,白天到田里耕作,日落回家做飯喂豬洗洗刷刷后,還要上床陪他困覺,一刻也沒閑著。偏偏自已愛鬧酒,每日瓶不離手,酒不離口,地里長出的那幾個錢都被他喝進了肚里。成家幾年來,沒給女人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
那一年臨近春節,家里收到了賣甘蔗掙到的五百元錢。夜里睡覺時,他心里一熱,對丁小竹說:“明天我到鎮里置辦年貨時,給你買一套新衣服。”
丁小竹一聽臉上露出了動人的笑容,這是她嫁給老石之后,第一次聽說老石給她買衣服,她心里又驚又喜,眼里閃著動人的光。她脫光衣服,把溫軟發熱的身子依偎到老石的身子上,說:“你說話要算數。”
老石翻身壓下女人,嘴里噴著酒氣說:“哪能忘。”
丁小竹發出了幸福的呻吟,伸手緊緊抱著老石,說:“酒你少鬧一些,年后咱們要個孩子吧。村前的程冬梅嫁過來比還我遲一年,現在孩子已一歲了。”
第二天,老石吃過早飯推出那輛全身都響、還老掉鏈子的自行車去鎮上置辦年貨。出門時,他把身上的五百元錢取出二百元,放在床上的涼席底下。他想了一下,過個年花三百元行了。
到了鎮上,買了五斤豬肉,花了五十元,買了兩只鴨子,花了八十元。買了臘腸、香菇等物品,又用掉了五十元。口袋里還剩一百二十元,他準備到服裝市場給丁小竹買一套衣服。走過城南北街的時候,見到一群人圍著正在搶購東西,老石兩手提著東西,還是好奇地圍了上去,一看不由得兩眼發直。原來是在平價賣散裝的甘蔗酒,那種酒是純甘蔗汁釀造的,味道香醇,在村子小賣部一斤要賣八元錢,在這里只要五元錢。老石想也不想,立刻掏錢買了二十斤。他拿著余下的二十元,給丁小竹買了一條長圍巾。
接過老石買的圍巾,丁小竹原來充滿期盼的臉上瞬時變成了絕望,她沒問老石為啥沒給她買衣服,于是一腳把那桶酒踢倒。
過年時,丁小竹圍了一條新的圍巾,但不是老石買的。老石沒問,他在回味甘蔗酒的香醇。
丁小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告訴老石,她系的圍巾是貨郎送給她的,貨郎說她長得好看,老石哼了一聲,沒說話。開春時,她跟貨郎跑了。
老石想通了,才明白是他把女人逼走的,丁小竹是一心一意跟他過,絕望了才跟貨郎跑的。這事要怪只能怪他老石自己。抓到她就把她剁成八塊丟到魚塘喂王八的想法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
想通了想明白了,老石又有了新的想法:尋找丁小竹,看她過得好不好。如果過得不好,就讓她回到他身邊,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他不再鬧酒,他已有八千多元的存款,回到鄉下把房子翻新,一起過日子。
半個月前,工地有個工人是老石的老鄉,他生病了去醫院看病,回來后告訴老石:他看見了老石的婆娘丁小竹,她病了到醫院抓藥,是一個人去的,沒見到那個貨郎。
老石像瘋了一樣,叫那位老鄉幫他看大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往那家醫院趕。但是找遍了醫院每一個角落,也沒見到丁小竹的影子。第二天,他請了假,又往南來市的多家大工廠,看能不能得到丁小竹的消息。可是門衛連門也不讓他進,找人就更沒指望了。
夜里,老石一個人灌了兩瓶米酒,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上痛苦地叫喚了一夜。
4、工地的工棚是許來興的出生地,工地就成了他成長的地方。許來興六個月斷奶時,許也喜的父親把這個孫子接回老家,照料了幾個月,許也喜的母親卻不幸患上了一種說不清的病,全身乏力,頭老是感到暈。許也喜的父親整日忙著上山采藥,回來熬湯給病人喝。許來興沒人看,要不就餓得幾乎哭叫著背過氣去,要不就滿地爬,弄得比豬窩里的豬還臟。家里亂成一鍋粥,沒法子只好把許來興又送到父母身邊。
一轉眼,許來興已長到兩歲,自己能說話走路了,每日跟著林蔭蔭在工地的廚房轉悠。很多時候,許來興是一個人在廚房十幾米的范圍內自娛自樂,常常是磕破了身上的皮,自個把自個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土,臟得都快認不出了。
林蔭蔭除了心疼和一聲嘆息,沒有一點更好的辦法。看看城里人的孩子,吃好穿好住好,還要花上千兒八百請來保姆,精心照料。就因為家里窮,又出來打工,自已的孩子像野猴子一樣,管吃飽飯,就讓他自個管自個,越想越心酸,越想心中就對老石更來氣,為了免得再因意外生下孩子來遭罪,林蔭蔭一發狠,叫許也喜買回了一打避孕套。
夏天來臨的時候,工地發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早上九時,吃了兩個包子的許來興在門前玩耍時,看見一只黑色的貓飛快地跑過,他很感興趣,連忙追過去,黑貓見有人追它,竟一頭鉆進了地面的一個洞里。許來興很高興,走過去伸腳進去,不料他一下子掉進了一個大樁管,掉下去七八米處被卡在那里,他又痛又怕,大聲哭叫起來。
正在廚房做飯的林蔭蔭發現兒子不見了,連忙出來找。隱隱聽到兒子的哭叫,才知道兒子遭遇了不幸。
南來市的消防和120等部門接到報警后先后趕到,馬上展開救援工作。醫務人員用塑料細管往洞內輸氧,保證有足夠的氧氣。消防人員用大功率電筒探察,確定許來興卡在八米處,那個管樁管深十六米,內口直徑零點二米。許來興整個身子像一個活塞,將樁管堵了個嚴嚴實實。用繩索等物從洞口直接救援已沒有一點空間,救援隊員決定先將樁管周圍的土層挖開至八米,從底部打孔插入鋼管以防孩子繼續下墜,之后再將樁管鋸斷進行施救。中午十二點開始,挖掘機、吊車一起作業。過了一個小時,終于挖出一個一百多平米、深四米的大坑。始料未及的事情又發生了,坑底的地下水不斷涌出,導致四周的泥土不斷涌進坑中。由于現場的兩臺抽水泵發生故障,坑內的水一直無法排出。開挖現場出現了多次塌方,機械設備也無法靠近水泥樁管。過了兩小時,坑底淤泥及地下積水不斷增多,直接沖進許來興所在的樁柱,泥水往柱子里涌進。水位不斷上升,漫到了許來興的半身位置。
消防部門又緊急調來二百名消防官兵,他們分成三組,從土坑中把水一桶一桶接力端出來,許多現場群眾也加入了“接力”,參加營救的人們個個滿身淤泥。淤泥和水清走了,挖掘機重新加入救援。
凌晨三點,許來興獲救。他的背部、胳膊和膝蓋有幾處變得紅腫,左腳有一條一厘米的口子。醫生檢查后說,許來興身上的傷是由皮膚和水泥樁內壁摩擦引起的,沒有出血。他能認出父母,回答流利,表明神志清醒。但有沒有留下后遺癥還難說,要住院觀察。
看見兒子還活著,傷得也不重,許也喜激動得向在場的消防隊員跪了下去,林蔭蔭卻一下子暈倒在地。
5、許也喜沒有采納醫生住院觀察的建議,他想得很簡單,皮外傷敷點藥就行了,住院花不起這個錢啊。
許來興受了驚嚇,抵抗力很差,敷了幾天藥,傷口沒見好反而化膿了,還出現了低燒癥狀。許也喜這才慌了神,向泥水組組長請了三個小時假,抱著兒子就往醫院趕。南來市世紀大廣場位于市中心,工地門口就是市第一人民醫院,許也喜卻不敢進這間醫院的大門。每天到這間醫院看病的人特多,得排長隊,他一心顧著兩頭,看完兒子的病還得立馬回工地干活,請假超過一小時就得扣二十元,那是半天的人工了。還有第一人民醫院因為醫生醫術好,設備齊,收費也是特貴。看個感冒沒有八十、一百是出不了門的。
南來市北邊有一家醫院的門診部,是專門為外來民工看病設的,醫生醫術一般,花的錢不會很多。工地的工人有病,吃藥不管用就來找門診部的醫生打上幾針。但是,這家醫院離工地遠,要坐上十幾分鐘公交車,還要步行十分鐘才能到。
上了公交車,有兩個衣著時髦的小青年,見到許也喜穿著沾著泥漿的工作服也來坐車,很不高興,竟然鄙視地罵了一句:“哪里滾上來一條斑點狗?”
另一個小青年還用手捂了捂鼻子,夸張地大叫:“好臭啊,是哪個怪物發出來的?”
許也喜聽見了也裝作沒聽見,他把滿腔的屈辱藏在心底。他不想理會別人的冷嘲熱諷。
那兩個小青年見許也喜沒吭聲,又說起了小孩:“真的好臭,是不是小孩拉完屎沒擦屁股?”
“你們說我可以,別說小孩子,他病著呢。”許也喜有些生氣了。
“說你怎么啦,說他又怎么啦?”一個小青年站到許也喜面前,叫囂道:“你打我啊,我很害怕。”
許也喜后退一步,大叫:“司機請停車。我下車。”車一停下,他連忙抱著兒子下車。他不想與那兩個小青年糾纏。臨下車時,他聽到兩個小青年叫喊,這樣又臟又臭的民工就不能讓他賴在車上。
許也喜感到心頭一陣陣的堵,難過像潮水一樣涌上心頭:到城里打工,憑力氣吃飯,為什么就老是被人看不起,穿得破一點舊一點臟一點就成了怪物,有條件有好衣服,我能不穿嗎?我也是人啊,也知道面子和尊嚴啊。走在烈日下,看著病怏怏的兒子,進城以來沒有流過一次淚、叫過一聲苦的許也喜,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掉在兒子的臉上。許來興伸出稚嫩的小手,無力地幫他抹了一下,小聲說:“爸爸,你別哭。我以后再也不去追黑貓了。我不掉下去受傷,你就不用帶我來看病了。”
許也喜連忙擦干眼淚,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兒子抱得緊緊的,走了二十來分鐘,到了那家醫院門診部。進到里面,渾身被汗水打濕的許也喜連忙掛號,只見診室門前也擠滿了人。正是盛夏,患感冒的大人和小孩都特多。小孩的哭聲此起彼伏,叫人聽了心煩,許也喜一數在他的前面還有七個人,心里又著急又叫苦:等看完病回到工地,肯定會超過請假時間。
中午十二點鐘,才輪帶許來興看病。醫生說,這是傷口感染引發的,要打消炎藥,而且要打點滴。
許也喜試探著問:“不打針只吃藥行嗎?”
醫生有些不高興:“你這是怎么做父親的,孩子都病成這樣了,還拖?光吃藥我不開,你找其他醫生?”
“不是這意思,我只請了幾小時的假,回去怕誤了上班的時間。”許也喜賠著小心解釋道。
“上班?工作重要,還是孩子身體重要?”醫生一聽很不高興,“這孩子的病就是沒及時治才引發的。”
許也喜慌了手腳:“那就打針。醫生你開藥吧。”
中午一點鐘,打完點滴,許也喜給兒子買了一瓶娃哈哈喝了,自已花一元錢買了兩個冷饅頭啃了,就當吃了一頓午飯。吃完走了十分鐘的路來到車站等公交車。這一趟車按時間表是一點三十分才開的,但是過了十分鐘還沒見到車的影子,許也喜急得直冒汗。沾滿了灰漿的衣服再次被汗水濕透。等車的人又對他投來白眼。
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鐘,才見公交車姍姍來遲。上了車,許也喜抱著兒子走到車尾,躲到最后的角落里。
回到工地是下午的二時三十分,組長對許也喜說:“你超出請假時間兩小時,按規定扣你四十元工錢。”
6、這天夜里兩點,許來興又發起了高燒,林蔭蔭給他吃了一片退燒藥片,作用不大,一摸額頭熱得像能爆出米花。取出體溫計一量,竟是三十九度。
又得去醫院。林蔭蔭一邊穿衣服一邊發抖,這么晚了,不知又要費多大的周折才能使老石打開大門。
許也喜從床底下拿出一瓶花了十多元買回的瓶裝米酒,說:“不用擔心,我打聽過了,老石這人愛喝兩盅,只要送他酒,他連自已的女人也肯送給別人。”
來到門衛室,屋里還亮著燈,老石還沒睡覺。林蔭蔭賠著小心叫了一聲:“石師傅,請你開門。”
老石一聽就從屋里出來了,這個晚上他破例沒有喝酒,但是整個人顯得很憔悴,他雙眼發紅,似乎剛剛哭過一場。
“孩子又病了?”老石說著,不待林蔭蔭說話,連忙回屋取來鑰匙開門。許也喜竟有些不敢相信,這次老石會這么配合,變得像換了個人一樣。許也喜呆了片刻,才急忙把那瓶酒遞給老石:“石師傅,聽說你愛喝酒,別人送了我一瓶,我不太會喝,給你帶來了。”
老石本想推辭,想了想,把酒接過放在床下,對許也喜說:“我先幫你保管,你快去吧,別耽誤了孩子。”
走出工地大門,林蔭蔭感嘆了一句:“石師傅變得這樣,令人有些不敢相信。”
許也喜帶著兒子在醫院里打完點滴,回到工地時天也亮了。經過工地的大門時,想對老石說聲謝謝的,但是沒見到他的人影。
許也喜上午照樣開工,吃了中飯回到工棚想睡一會時,老石的老鄉找到許也喜,一見面就把許也喜送給老石的那瓶米酒拿出來說:“老石讓我轉交給你的。”
許也喜有些驚訝地問:“石師傅不是很愛喝酒的嘛,他是不是嫌這酒不好?”
“他走了,走之前對我說,以后再也不喝了。”老石的老鄉告訴許也喜:之前的一天,老石像往日一樣,隨意打開當天的報紙,一條新聞赫然入目:《上班請不到病假,女工倒在崗位上》。新聞寫的是南來市大前服裝廠車工丁小竹,早上十點上班時感到胃痛,向組長請假前去看醫生,但是沒有得到允許。十一點鐘,她再也無法忍受,倒在了衣車臺上,醫院的救護車還沒趕到,就離開了人世。
據了解,今年四十八歲的丁小竹來自粵西山區。兩年前來到南來市大前服裝廠做車工。工廠的訂單是來自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國,工作沒有規律,有的時候十天半月沒活干,有的時候訂單一到,一個月每天要做足十三四個小時,節假日就甭提了。這種沒有規律、強度很強的工作使一些女工頻頻跳槽。丁小竹因為年歲大,找工作不容易,像她這樣的年紀,跳槽再找工作,幾乎是沒多大可能的。感到有些吃不消的她,還是咬著牙頂著。半年前,她感到胃痛,請了三次假才獲準一次,到了醫院一檢查,醫生說她因為生活沒規律,吃飯不準時,已患上慢性胃潰瘍,需要好好調理。她開了一些藥回去吃了,感覺好了一些。一個月前,她感到病情加重,胃部每天都痛。先后請了五次假才被獲準去醫院。醫生檢查后,說病情已惡化,要住院治療。她連忙說:“不住院,開些藥就行了。”
事發當天早上,她覺得胃部像有刀子在不時地鉸動,痛得她直冒冷汗,她對組長說:“我胃痛得難受,怕熬不住了,得請假上醫院。”
組長說:“今天接的這個單是來自日本的,一千多件衣服三天后就要交貨,交貨日期是按小時計算的,超過一小時就要翻倍賠償。董事長發了話,這三天之內任何人都不準請假,不得不請假的也要他簽字才行。你先吃點藥吧。”
丁小竹沒有辦法,只好吃了兩片胃仙U。吃過藥之后,疼痛有所減輕,她就集中全力車衣。十一點鐘,疼痛再度發作,她大叫了一聲,就倒在了衣車臺上。組長一見大事不好,連忙打120叫來救護車。醫生到達后,沒有進行搶救,因為丁小竹已停止了呼吸。
這個苦命的女人跟著貨郎跑了,只過上兩年好日子,貨郎就因車禍離開了人世。貨郎的家人處理完后事,大罵丁小竹是災星,把她趕出門,一分錢也沒給她。丁小竹因跟人私奔,娘家回不去,夫家也回不去,就成了無家可歸的人。經老鄉介紹來到南來市,給人當過幾年保姆,帶的孩子大了,雇主辭退她后,她半年沒有找到工作,露宿在公園里。后來出現民工荒,招不到工人的工廠降低用工標準,她才進了這家服裝廠。每個月省吃儉用,她把錢都存起來,她想等再干上幾年,就拿這筆錢回到鄉下建新房,使年老時有個最后的歸宿。可悲的是,已掙到兩萬元,離建房的目標接近時,她卻累病了,又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而倒下。
“是我害了她。”老石看到報道后,許多年從沒有流過眼淚的他,竟放聲痛哭。他叫人從老家傳來有關資料后,跑到工廠以死者丈夫的身份認領了丁小竹的遺體。下午,火化后他帶著骨灰回家安葬。
老石的老鄉接替了老石,當了工地的門衛。老石臨走時吩咐老鄉:“夜里不管是誰外出看病,都要給他們開門。出門打工的人,不到扛不住是不會去看病的。得看醫生的都耽擱不起啊!”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 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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