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富不見了,與我沒一點關系,可他爺爺趙鄉長,說是我把他既聰明又可愛的好孫子小富給拐賣了。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趙鄉長為官二十幾年,已是頭發斑白的老人,適逢春暖花開時告老還鄉了。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奮斗幾十年連縣官都沒撈上,心里就像長了瘤子,自覺很失意。兒子大富不爭氣,混了十年還是個稅務員,眼看是沒指望了,沒有實現的愿望只有寄托在孫子身上。他怕左鄰右舍不學好的孩子影響小富,總是守著他,怕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燕子學飛禽,不讓他跟伙伴們玩。沒守住的時候,小富總喜滋滋地推開我家虛掩的門,像耗子一樣,往我房間鉆。我剛參加完高考,在家等成績。心情就像炎夏的天氣,時煩時躁。如果是看在他爺爺份上,我會把小富的兩只腳倒提著往外扔他,之所以我沒扔,還給小富好臉色,是因為用小富的手給我撓癢或搖扇子很靠得住。小富也很樂意躲開他爺爺去村東的橋頭小店,為我發信和買煙,而且,他從來都是堅定不移地拒絕我給他的犒勞品。
一天,小富給我抓痱子時突然問我:“我叔叔、舅舅,還有好多表哥表姐都去深圳了,你為什么不去?你媽說你每天像豆芽一樣,悶在屋里……”我擰他的頭說:“你一只小毛蟲,懂什么?”小富仰著頭說:“深圳可好了。我們幼兒園老師說,深圳是天堂吶!”
我是后來才知道,小富老往我房里鉆,是因為我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很多相片,這些相片有我的同學,我姐我妹的同學。他很愛看。這家伙!才芝麻大就好女色,將來長大了可不得了。
又一天,小富抱著他心愛的胖豬存錢罐到我房里,像個小地主似地仰著頭對我說:“我可有錢啦!都是我爺爺給的。”他把罐里的錢往我床上倒,青一色白花花的一元硬幣。
小富脫了鞋爬上床,跳了幾跳,就翹起屁股數起來。數到一百,他說:“下個月,我爺爺生日,我媽說我肯定能收到幾百塊錢。”小富在驕傲和自豪中又接著往下數錢。我被他的執著感染,欲將他點過的硬幣往胖豬里塞,小富用手勢阻止我不要裝進去。我不解地望著他,直到他數完了,把硬幣鋪開躺上去,并在錢上打滾。他說:“在錢上睡覺感覺真舒服!”
“他媽的!”我心里罵了一句。你小富不是命好攤上了一個好爺爺,你憑什么?但小富畢竟是個什么都不懂的乖孩子,我沒和他計較。“三百塊!整整三百塊呀!”小富在我床鋪上手舞足蹈,忘乎所以。
這地主崽子!將來要是接了他爺爺的事業,沒準是個貪官污吏。我想試試他,就對小富說:“小東西,我想買幾本書,向你借點,你借不?”想不到小富十分爽快地點頭。我又問:“你肯借我多少?”小富沒有馬上應答,而是一手抱緊錢罐,一手抓頭皮,最后指著床上那堆玩藝兒說:“是你借,都給你!”
“你是說要是別人你還不借?”我一邊佯裝找紙和筆,一邊繼續試探,“我寫張借條給你!”“用得著多此一舉嗎?”小富拍著胸膛說,“我信得過你。”我說:“我要是還不起呢?”他咧嘴說:“沒關系。反正,下個月,我就又有了。”
“小富,你幾歲?”我問他。他搖搖頭,眼巴巴地望著我。
“不會吧?你小子這么聰明,說話就像是大人,幾歲了都不知道?”小富還是搖頭:“我真的忘記自己幾歲了。要不,我去問我爺爺吧!”
我在縣城讀的高中。我借趙鄉長的自行車去學校詢問高考成績。小富聽說我去縣城,就纏著他爺爺,求他發話,讓我帶他去縣城玩。天熱路遠,騎著自行車,我不可能帶他去。可就是在這一天,小富失蹤了。
得知高考成績后,我整個人都軟了。十分沮喪地去了縣城一個同學家,本想在他家暫住幾天,因為我不敢回家。同學的爸把電話打到小富家找我爹,他老人家語重心長加和風細雨,跟我爹說了好半天,最后,讓我聽電話。爹在話筒里說:“這次沒考上沒關系,只要你有決心、有信心、有志氣,大不了我累死拼活讓你再復讀一年。明年再考,說不定還能考上清華呢!”
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下來。當然爹的話無形中也給我帶來了一股巨大的壓力,可是更要命的是爹爹在我要放下電話的那一刻,說出的一句話,讓我在騎車回家的路上恍惚不定,差點被車給撞死。我爹在電話里大聲說:“你趕快帶著小富回家吧,路上小心,千萬可別把人家孩子掉下來了。”
黃昏時分。我滿頭大汗地剛踏進村口的橋頭,翹首以待的小富爺爺奶奶攔住了我。見沒有小富,一聽說我根本就沒帶小富去,趙奶奶眼睛一閉,頭一歪,當場暈了過去。趙鄉長跳起腳大叫:“小富呢,小富呢?我孫子小富呢?我親眼看到他跟著你出門的!你這個王八蛋,我好心借你自行車,你卻拐帶我孫子。快說,你把小富拐到哪里去了?趕快帶我去找回來!”
容不得我解釋。趙鄉長大手一揮,在小店里胡扯亂吹的幾個年輕人都瞪著牛一樣大的眼睛向我靠攏來,他們似有利可圖地把我團團圍住。我自行車一扔,直想哭。趙鄉長不容分說,威風凜凜地命令道:“給我把拐騙小富的人販子押到派出所去!”
我雙眼急得泛白。情急之中,我哥幫我逃脫了。在夜幕掩護下,哥哥把我送到縣城火車站,已經沒車了,哥哥逼上梁山,硬是托起我的屁股,把我推上了一列即將開往南方的運煤車。幾經輾轉,我黑不溜秋地到了深圳。
如今,十三年過去。我已經三十一歲,仍然孤家寡人。家對我早已變得遙遠而陌生。頭幾年,多少次,我聯系過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都曾去我家,可是給我的信息都一樣,那就是,我家早已人去樓空。同學們說,趙鄉長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向我家要小富,像躲瘟疫一樣,我的家人早已悄悄逃離了家鄉,不知去向。我常常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淚水盈滿雙眼。
這些年來,在深圳,我像只喪家犬。頭幾年,東藏西躲根本不敢拋頭露面,做建筑,扛水泥,盡量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其實工地上并非清凈之地,民警去查過幾次證件,我一點事也沒有,我一下子變得好輕松,像被徹底解放了一樣,就進廠當了學徒,后來當了主管,就此生存下來。寂寞中,我無數次想起家,可我無家可歸。我也無數次地想找到小富在深圳的那些親戚,可我不敢付諸行動。我怕他們像趙鄉長一樣問我要小富。
男大當婚。我想有個自己的家。我渴望著,我渴望有家的幸福。可一想到自己肩上背負著“人販子”的“罪名”,就不敢與人談情說愛。但我又極其不甘就此下去。
二
街上打出一條寬大的橫幅:胡曉梅于五月二十八日在書城簽名售賣《說吧,愛情》,那紅布白字猶如千鈞之重,碰撞我的心扉。我想走進愛情的圣地,想就此得到打開自己愛情之門的鑰匙。于是我走進了書城。在沖愛情而來的人群中,左顧右盼的我瞳孔突然大了起來,我擠來擁去總跟著那個戴墨鏡的人影。我激動地克制著沖動整整注意他半個小時,跟隨他緩緩下樓,大步流星地走過廣場,鉆進一輛深色小車。
突然,我反應過來了,事不宜遲地飛奔過去,對小車拳打腳踢并伴著聲嘶力竭的呼叫:“小富!小富!”
車內的人隔著車窗吃驚地看著近乎瘋狂的我,我嘴里不停地吼叫著小富,他終于搖下玻璃,眼睛盯著我,然后手指向鼻子,鼓起眼球:“你是叫我嗎?”
“小富!你真是小富!”我滿目凄涼地苦笑,“天雖有情人亦老!”我發出悲傷的感慨:“我認出來了,你就是小富,原來你就在深圳……太好了!你不認識我了,你仔細想想……啊?我是……”
“是你?”他推開車門,伸出雙臂熱烈擁抱我。瞬間,我感到他滾燙的淚水像雨水一樣落在我后肩上。
“我恨死你了!”這是我上了小富的車后他對我說的頭一句話。“我被人拐騙,差一點就賣了,你知道嗎?”
于是,小富把我帶進了他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小富說:我早已記不起那一天是個什么日子。你不肯帶我去縣城玩,我一個人去。我真不該有這樣的念頭。我以前常坐爺爺的吉普車去縣城,路過你學校門口,爺爺說你就在里面讀書,讓我好好學習,將來也到里面讀書。這樣,我暗暗記下了你讀書的學校。
可想而知,我坐公共汽車到你學校門口下車,沒見到你的人。我等了一個小時,肚子早餓了,可我沒敢離開校門半步,怕與你錯過了。
就在我焦急之時,一個大概早就注意了我半天的人,跟我搭話,他說他是學校的老師,問我有什么事。我問他認識你不,他笑著說認識,說你就在里面,還得過好一陣才能出來。我求他帶我去里面等你,我說我早餓了。他說學校有規定,小朋友不能進去,就從提包里摸出兩根火腿腸給我吃。我看了看他,看了看火腿腸,問他你是好人嗎,他笑瞇瞇地撫摸著我的頭問我,你見過人民教師是壞人的嗎?實在是餓了。我吃完之后,又喝了他給我的瓶裝水,就沉沉的想睡覺,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我后來投靠了“老大”才知道,火腿腸的包裝上有一條縫,那家伙一定放了迷魂藥。
我暈暈地一覺醒來,已經躺在深圳特區的一間出租屋里,道貌岸然的“教師”不見了,守著我的是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我在他的指使下吃飯、洗澡,換上他扔給我的新衣服,再被他按在沙發上看電視。除了在廁所里,我到哪里都是在他的視線之內。我很討厭他。我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對一些記憶更顯得很模糊,但我知道,我得溜掉。
我在第三次上廁所時爬上管道,往通風孔鉆,竟然輕易逃了出來,一陣瘋跑之后,到了車水馬龍的公路邊,舉目四顧,一切都很陌生。我身無分文,不知何去何從,又累又餓,只好縮在街角,手指撫摸著被通風孔擦破的口子,淚流滿面,最后嚎啕大哭。
我流著口水開始了乞討生涯。當我知道自己的腳下就是深圳時,我對這里的一切產生了反感,可我無能為力。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在街頭碰到我認識的人,最好是碰到我的親戚們。抱著這樣的幻想,我安下心來,每天能討到十幾元錢。除了飯錢,還能買一包好煙。我是因為好奇偷偷撿爺爺的煙屁股吸著好玩,結果學著抽煙的。后來我常偷爺爺的煙抽。我有錢但不敢買煙。你每天讓我去買煙,我都會把煙盒尾部剝開,掏出兩支自己抽……當然那時我只是好玩而已。
剛開始乞討,很不習慣,但是有什么辦法呢?為了打發無聊,或者說是出于打發時間,也許還有別的因素作怪,但已經決不是好玩,我開始撿拾路邊的煙頭抽,抽著抽著就抽會了,想抽了,就買著抽。也有沒錢的時候,沒錢的時候想抽煙,就得由同伙在身上用煙頭燙一下后,才能得到一支煙。我到現在仍惦記著家里的胖豬存錢罐。它要在我身邊,我不愁沒煙抽。
深圳并不是我幼兒園老師吹噓的“天堂”。白天乞討,汗流滿面,見了水就想沖洗一下;晚上睡在公園里,蚊子叮得我更想回家。想回家,沒有錢,又記不清自己家鄉的具體地址。碰不到熟人,回家的夢就此擱淺。我的雙腳只好沉重地起落在深圳的土地上。
繁華的東門從來就不少流浪小孩子的身影。我很快就有了同伴。我的同伴們和我一樣都提著一個大塑料袋,靠撿空瓶子賣為生。東門步行街入口處有個賣酸辣粉的小店,那些四川、湖南、江西人買份米粉后,就站在路邊吃得津津有味。可能是調味太辣,那些人吃完后都要喝水,這樣就可以就地撿到飲料瓶。我大多時候守在那里,可后來,情況不妙,店門口撿的人多了,由于自己勢單力薄,好事落不到頭上。
甚至我有幾次在垃圾桶前,刨出幾樣可喜之物,就有大人立即靠過來氣勢洶洶地喝斥:“一邊撿去,這是老子的地盤!”
我眼巴巴地畏縮到一邊,移步到別處去了。以后每天至少要走十里路,最遠一次從東門走到沙頭角。到下午五點后,各種飲料瓶、廢報紙也能撐滿一蛇皮袋。易拉罐賣一毛錢一個,報紙四毛錢一斤。
晚上,我不再睡公園。雅園立交橋草坪的一方下水道水泥蓋板下,是我的安身歇腳之所。一床涼席,幾件撿來的用于遮體的衣褲,一本破爛的、用于養眼的美女畫報,就再也找不出別的家當。和我一樣,棲居橋下的還有許多人,他們有的吸毒,白天睡覺,晚上去搶。不過這些人從來沒有欺負我。可自從那個曾熱心地教我認字、寫字查字典,還口口聲聲說我像她的小孩子的吸毒女死在橋下,恐怖一直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我就想離開那橋下。
三
說完頭幾年的日子,小富眼圈紅紅的。“我自覺長大了,就不想撿破爛,想進廠,進餐館洗碗也行,可沒人要我!”接下來,小富講述他變成街頭“砸車黨”之后的經歷——
每天中午,由兩個大人帶我去停車多的地方,他們先看好了車,就讓我去砸玻璃,我在他們的指揮下靠近車窗,迅速用彈弓把玻璃打破,把車內的手機和包拿出來交給他們,他們再把包交給“老大”。
不砸玻璃就要挨打。小富說起這段苦難的日子,一臉恐慌。那天,小富連砸三車,可是幾個包里都沒有值錢的東西,“老大”很生氣,他摘下墨鏡,脫下皮鞋就猛蹭他的頭和后背,罵他是災星,怎么就這么倒霉,長的什么手,這么臭。
往后,小富上街砸車玻璃,“老大”都站在四五米遠的地方盯著,說起來也怪,從此后的運氣都不錯,而且一干三年,沒出過事,警察一次也沒有逮到。
小富說到這里,有了笑聲。他說,相比其他流浪兒,他不再挨餓,也不再挨打,但也覺得“老大”不是好“老大”。“老大”只管飯,不管穿、住、用,于是,山外有山,他跳槽換了新“老大”。那是在東門閑逛時,小富認識了一個專帶人搶手機的“老板”,他包吃包住包零用,小富跟了他一年,也嫌他不好。
小富聽見“老板”和他老婆吵架。“老板”的女人說: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就要為他生孩子。一個女人恨一個男人,也會為他生孩子。我是你的老婆,沒錯。我是你老婆,卻懷上了別人的孩子。你該明白,我是對你愛,還是對你恨了吧?
你別他媽的嘴里含著屎跟我說話。“老板”說,我才不管你懷的是誰的孩子。你也該明白,我對你是愛還是恨。
“老板”的情場仇敵據說是老二。那天老三趁老二不在時對“老板”說:大哥,我們幫你出氣吧!出什么氣?不懂不要瞎說。當然,懂也不要亂說。“老板”板著臉說。
可老三還是約了幾個人,把老二五花大綁,押到“老板”面前:跪下!下跪?我這雙腿從來還沒有彎曲過。老二誓死如歸。那幾個人不容分說,就拳打腳踢,對老二大打出手,很快老二就被打得血肉模糊。小富和跟著自己一同跳槽過來的小山子嚇得直哭。老二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我自出生時哭過幾聲,再沒哭過。害得“老板”說,將這兩個好哭的扔出去!
“老板”的女人來了,她雙手叉腰說,你們這樣對待老二,信不信我叫一伙人來,把你們全部鏟除干凈?說著就上前麻利地解開老二身上的繩索。
放肆!“老板”說,你個臭婊子養的,信不信老子送你到工地上去做“雞”?
別理他!老二對“老板”的女人說,你看他做老板的這德性,我根本不屑和他說話。你有什么話就放在肚子里吧!“老板”的女人狠狠地扔下繩索,拉了老二就走。下不來臺的“老板”對老三說,你這馬屁精,專門舔痔瘡!
在這仿佛與世隔絕的環境里,早就想作鳥獸散的兄弟們,只感到太激動、太高興、太意外。
過了幾天,老二另立山頭,小富和小山子投靠了老二。老二對小富和小山子都很親,總勸兩個人少鉆投影廳看錄像,多翻字典看看書。小富自學文化主要是這段時間。
可是老二根本就不是當“老大”的料。所以,一段時間,小富的“老大”不斷地更迭。
少年老成的小富上穿一件長袖襯衫,下身穿西褲,腳蹬黑皮鞋,不再是以前的樣子。以前身上的衣服只穿不洗,總覺有一層一層的污垢,腳上穿著廉價的跑鞋,頭發又長又密又亂,直遮到耳根,一個標準的流浪少年形象。
四
后來小富總算是碰上了一個好“老大”,“老大”叫林木根。管吃管住還和手下分成。他不干別的,專門搶女人脖子上戴的項鏈。林木根是個很開朗的人,他逢人就講他小時候的故事。
林木根小時候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打不死的“程咬金”。鄉親們眼見著長勢喜人的紅苕或紅蘿卜,快要到手了,林木根卻用一根扁擔趕一群豬去拱。那些豬,吃飽了,拱累了,就堆在一起談戀愛似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林木根看這些東西入迷了,被人狠揍了幾扁擔,歪歪倒倒不敢回家,就到處流浪開來。那年,他十三歲還不到。他老爸五十歲,剛當上小學校長。小富聽了想一想就覺得好笑,林木根的老爸當校長,兒子成了這樣,他是怎么當的家長,這樣的家長還當著校長。小富又想,那學校一定不怎么樣,肯定是不如老家縣里的學校。
忽然,小富的心跳加速,他居然在這個時候由縣里的學校想起了縣城的名字,他好一陣興奮,興奮過后,他大哭起來,小山子問他哭什么,他說突然想起來縣城的名字了!
小山子問,叫什么,叫什么?小富答不上來,連連眨眼睛說,真的,剛才還記得的。
我好奇打斷小富:“小富,你說的是真的嗎?”
小富點頭算是回答。他接下來換了一種口氣繼續說:林木根第一次帶我“出工”,搶的是一個白凈的年輕女人,那是一條很有些份量的白金項鏈。那好像是個愛情剛破鏡重圓的女人,她欣喜得一邊走一邊甜美地唱著歌,我們搶了她,她吭都沒吭一聲,繼續唱她的歌直往前走。這類女人脖子上的東西來得容易,特別好搶。好多被搶的女人都不吭聲,好像被搶的不是她們,旁觀者見有人被搶,還有人在后面大喊“搶劫啦!快抓住他!”而被搶的女人不關她事似的。
林老大看上了一個看店鋪的東北女子。聽說那高大粗獷的東北女子,從小缺乏親情,她極想在林老大身上得到彌補。可是林老大越滿足她,她越有貪欲。這種女人都有一種貪欲。女人不該有太多的貪欲。尤其是她過于想一步到位,竟然獅子大開口,向林老大一下子要多少萬。有一次,林老大把幾天搶得的贓物賣了兩萬元,全給了她,她幾天時間,揮霍得一干二凈。林木根當眾罵她,你他娘的,給老子記住,搶來的錢更是錢!
僅一個月,她就和林老大走進了下一站——同居。接下來,林老大讓她以她的小店作掩護,專門瞄準夜間無人的店鋪。有她幫著踩點、望風、銷贓,我們的生意好得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起來。
小富說到這,又顯出得意的笑。那笑顯得異常蒼白和無力。稍停了下,他就又開始繪聲繪色講起來:
林老大說太能花錢的女人為人不會踏實。不踏實的人靠不住。做老大的,女人要是靠不住,弟兄們遲早要遭罪。這樣,林老大慢慢地疏遠了東北女人。她卻看上了另一幫的一個哥們。這個哥們是林老大的親叔叔。林老大知道后,不但沒有從中作梗,反而不怕將來稱呼上的麻煩,親自為她做媒,還為她準備婚禮。就在這打動人心的溫情時刻,有一個穿一身黑衣服的女人來找林老大。后來,她成了林老大后來的女朋友。
林老大和他女朋友住在黃貝嶺,偶爾也聽到她說要親自和我們一起干。林老大始終沒有答應,說一個婦道人家湊什么熱鬧。這樣,就有一個光榮的使命落到我小富的肩上。林老大說小富機靈乖巧又實在,就讓我住在老大租的房子里,業余時間陪護“嫂夫人”。
早上起來,林老大叫上我一起跑步,邊鍛煉身體邊切磋“手藝”。晚上林老大請客吃飯,邀我舉杯:小兄弟,跟著我,我不會虧你。
我每天只做兩單生意就可以收工了。剩下的時間,常常被“嫂夫人”邀去看電影。這樣的日子,讓我覺得跟有工作的正常人上班沒兩樣,還不用像上班的人總受別人欺辱,所以對生活也開始有了新鮮感和激情。
半年后的一天,聽到“嫂夫人”和林老大的對話:你通常惦記一個女人是多長時間?
你不怕我覺得你花心嗎?林老大問。
我也想正經找一個男人成家。嫂夫人說,你能等我嗎?等什么?他說。等我離婚啊!她說。
我早就想你嫁給我了。
你這話算是什么?向我求婚?
其實,我自己一點著落也沒有。我要是說結婚,有點太早了。但是,如果沒有你,我干起來又沒勁。
這天“嫂夫人”拉我去看電影,我無動于衷。后來,她干脆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過了些天,我就對“嫂夫人”說,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帶著我又是歌舞廳又是飯店的。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對一個人好真的需要理由嗎?她刮著我的鼻子說。
就在這一天,林老大突然對我說,雖然社會上暗中一夫多妻制再度流行,我可不能拿下半輩子的幸福做賭注。我要離開你“嫂夫人”!生活是我自己的,誰也替不了。據我所知,她從十八歲入獄兩年出來,就不斷地開始拋棄男人。
“嫂夫人”的過去在林老大心里是無法彌補的創傷。林老大說,在我心里,她已經不是我的什么人,而是社會的罪犯。如果我們結合,那我們的家不就成了罪犯窩?
林老大吃海鮮吃出了急性腸胃炎,住進了醫院。吃出病來真是貼錢買難受。出院后,林老大對“嫂夫人”說,我們的家族是為人師表的,很在乎個人名聲。剛說了個開頭,“嫂夫人”搶著說,你不用說了,你怕我將來拋家棄口,對不對?這樣吧,我繼續找我的男朋友,你找你的女朋友。從今天起,我就搬出去住。
搬出去,我看就不必了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兩個人還在一起住一屋,你不覺得怪別扭的嗎?
那也是!
小富,我們走!看電影去。“嫂夫人”吩咐我。我十分為難地看著林老大。林老大說,看著我干嘛,你自己看著辦。
我選擇了去看電影。在路上,她說,以后,我和他各不相干。說真的我也不想!只好對不起他對我的寵愛和信任了。
小富,你知道嗎?林老大的意思是他若勞苦一生,不希望后人除了錢財,什么也沒有得到。比如名譽什么的。林老大的父親是他的養父,老頭過去受了槍傷,沒有生養能力,才認養林老大。林老大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一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就逃出來了,兩年之后,老頭就離開了人世。林老大現在良心發現了……他感到我不是他意中人了。我能原諒他,我更能理解他,他現在不想得過且過,想盡到一個義子的責任。
莫非回頭有岸?我瞪大眼睛問,林老大想回頭?
我也想回頭。她說。我也想回到從前,給我媽媽一點點精神上的關愛。我們母女十幾年來未見面,我們之間有太多的誤會。我特別渴望得到家人的幫助。我不能為母親做什么,但我可以為她保留一個稱號。我好想摸一下母親的臉,對她說,女兒負氣出走,一走就是十幾年不歸。對不起了。
我沉默地聽。這些話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早已不那么輕易感動的我,被她感動著。
已經成人的我,雖然被感動,但并沒有真正受到感染。我早就不想家,也不想爺爺了,不想離開深圳一步,而且越來越體會到,自己要是有一天不在深圳,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該做什么。想來想去,還是在深圳好。
林老大和我進行了一次中肯的談話,話說得光明磊落。他說:我希望你長期跟我,到時候我會重用你。林老大對你信任才重用你,我將來不希望聽到別人罵你無能,罵你無能,等于是罵我林老大混蛋。
五
日后林老大見了“嫂夫人”,一天到晚還是甜言蜜語,假惺惺的。直到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問她:你不是說過你要離婚,怎么到現在連一點離婚的動靜也沒有?她說,我們兩個人相遇就已經不容易,再加上相愛又不能在一起,所以我們還要在對方面前保持自己的形象。
說的什么狗屁!林老大說,既然你走出去了,就別再回頭。別老是來影響我的情緒。
你信緣嗎?緣分是要幾輩子才能修得到的。“嫂夫人”對小富說,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愛誰多一點。我明白,我越愛越是害人。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想去跳深圳河算了。
那就跳吧。小富說,深圳河又沒有蓋子,你分分鐘可以跳。
你別拉我喲。
我不會拉你的。
我真的想到了死呀,我想死。這個世界對我已經沒有意義,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留戀的,那就是你啊,小富!小富,我想殺人!
你別瞎想。你知道我喜歡你嗎?好好活著!就算我求你。
愛就是愛,不能有一絲同情。小富,你在同情我。同情我曾經被男人拋棄。女人被拋棄是挺慘的。其實,林老大是要拋棄我。“嫂夫人”凝視著小富。小富安慰說,你只要天天這樣看著我,就是對我天大的賞賜。她說:好多女人先折磨別人的老公,再折磨自己的老公,最后自殺。我也想。小富說,難道說,你真想吃安眠藥,或者跳樓?你的命比我們金貴得多。
你平時看我像八婆嗎?她說,我試過,我做不到。要真有自殺那天,我選擇跳水。小富說,別做傻事。再說了離婚也算不了什么。她說:離婚的女人像被人扒下一層皮,我是早有準備。我若離了婚,會盡快找到新的情感寄托。
是嗎?小富說,那不就得了。她說,是呀。我是過來好幾次的人了。我看到你眼神里有一種異樣的東西,才對你說這樣的話。小富馬上追問:什么東西?她答:不用我說出來了吧,其實,你比我清楚你自己。
小富笑了:婚我沒結過,戀愛我沒談過。我不知道我眼里有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什么也沒有,只是有一點帥氣。她說:你以為,光帥氣有屁用?男人好色要有錢。女人找有錢男人才有安全感。曲折浪漫的愛情故事,沒有錢滋補是長不了的。
小富說:我現在才明白,你說我眼里帶色!呵呵,我看你今天與以前大不一樣。你說過,你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做好心理準備,你今天準備和我做什么?
去我那兒干那個事。
哪個事?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是那個。常聽電視里說,你跟她那個了?我想過那個,但我現在不想。也不想跟你那個,當然除了那個以外的事,我什么都想跟你干。OK?
其實,我現在也沒想好。我想,要是我真和你干了,林老大會把全深圳搞得天翻地覆,會有許多私家偵探天天跟蹤我。
那是為什么呀?
你現在還不懂。因為你沒錢。
那你就離婚,和他重新住一起吧。
那你呢?阿富!你已經是成人了!這個二十五歲的女人,顯得格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她隱忍有余地為小富設成人宴會。都知道她愛著小富了,但她對小富的愛不說出口,悄悄咽到肚子里埋著。她有過幾段婚史,她沒有把自己的過去講給林老大,但林老大早就聽說過,也從沒有隱瞞小富。她也覺得林老大日后會靠不住,認為小富才是她可以牽手一起走到頭的人。所以她暗暗做出了大膽的決策。
后來在不經意間,小富總取悅她。所以她看上去更朝氣蓬勃,打扮得更像是花季少女。面對她的主動,小富已經毫不掩飾地響應。小富一臉幸福感地當眾吻了她。她大聲驚嘆:我可是“老板娘”啊!
她居然毫不含糊,當著林老大的面,拿出價值上萬的鉆戒套在小富的手指上。他擁抱她,迫不及待地。她如同落入初戀,表現得驚世駭俗般的率真可愛,萌動的青春,遭遇勢如破竹的騷亂,情不自禁中她有些眩暈。小富有些擔心。一些日子后,林老大并沒有為難他。接下來,她送手機給他,大把錢給他花。從此,他擁有穿不完的名牌和永遠都是滿滿的話費。
她對小富說,你帶我回家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小富異常地沉重起來。遠處的鄉村老家成了他永遠回不去的記憶。最后小富和她說,我倒是非常想找回家鄉去。可是……
她沉默過后頭頭是道說,也好,好男兒志在四方,還找什么小家啊!
小富想起來,與她發生戀情,就再不愿面對這件非常悲涼的事。
半年后,似夢醒般的小富,不知不覺中想擺脫她,看看能不能自己找回家去,結束過去的一切。可是,小富剛脫離她,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打破了他的夢想。
六
和他一樣不想再蹉跎下去的小山子,愿意陪同小富一路找家。小富回家后,他再回家。他對自己的家記憶猶新,不像小富那樣模糊不清。就在他倆悲喜交加正要往車站移動時,小富遭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毆打,慘狀目不忍睹。小富住進了醫院。小富的傷還沒好全,小山子也患了重感冒,兩人沒錢了,又都病了,還怎么找回老家?
就在他們要不要回頭重操舊業的兩天猶豫中,小富病情日漸好轉,小山子卻一天天加劇。病情越是惡化的小山子此刻越是要回家。小富答應他,先送他回家。可是,沒有錢了,兩人就蒙生了惡念。小富和小山子策劃搶出租車。
兩人坐進出租車后,小山子老是咳嗽。司機忍不住問,先生,你沒事吧?沒事。小山子一邊回答,一邊繼續咳嗽。
老這么咳嗽還說沒事,這樣吧先生,我把車靠邊,司機說,你下車去買藥。總這樣咳嗽,怎么受得了。
出租車在一個藥店對面停下了。小山子看了小富一眼,小富下了車,朝那藥店跑去。一會兒就回到了車上。小富說,他媽的,什么破藥店。買瓶感冒藥,那妞居然說沒零錢找。
其實是他手上的錢根本就不夠買藥。司機連忙摸出一把零錢,遞給小富說,你就再跑一趟吧。小富飛奔過去買了藥,扔給小山子。小山子撿了藥,看看司機,又看看小富。小富說,我忘了買水。司機說,喝我的。他拿出一瓶礦泉水,晃了晃,說,沒開過的。
小富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猶豫了,搶還是不搶。小山子看出了小富的心事,給小富眼神:不搶也得讓他送我們一程。
車又上路了。走了不到一公里,小富雙手按著肚子要下車。小山子跟著下車,小聲說,老弟別打退堂鼓。不搶我們還怎么回去?我們作惡那么多,還計較這一次,雖然我們發誓金盆洗手。
這次可是搶車啊!和以前的搶不同的。
別說了,搶什么也是搶,就這一次。上車。
不行!就是我們搶到了車,可是我們兩人誰都不會開車啊。
車到山前必有路。小山子說,搶了再說。
出租車又向前行了一個多小時。司機說,你們究竟要去哪?小山子把手中的感冒藥一扔說,少啰嗦!往前開!說著就亮出了明晃晃的軍士刀,頂住了司機的腰。想不到司機非常冷靜。他慢慢地停住車,說,你們搶車?好,車我給你們,身上的錢你們也拿去,手機我也給你們。你們放心,我不會報警的。再說了,這地方遠離市區,又是荒郊野外,我報不了警的。就是報了也沒警來的。
你下車!小山子手上的刀發出寒冷光芒。司機下車了。小山又對司機說,坐到副駕座上。司機不緊不慢坐上去。
小富開車!小山子說完用手上的長刀在司機臉上比劃著說,你給我老實地教我老弟開車。司機不慌不忙地用嘴教小富發動車子。小山子又抽出一把刀,是一把鋒利的菜刀,對著司機的頭。
出租車在小富手下像喝多了酒一樣,在馬路上橫沖直撞。小富臉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看就要與一輛迎面而來的大卡車相撞,司機身子一歪打過了方向盤。
不搶了!小富說,司機大哥,求求你,把我們送到有車站的地方,我們下車。
司機什么也沒發生一樣重新坐回駕駛位。三個人都暗中長長地吁了口氣。前面出現了一個小鎮。在汽車站門口司機停穩車,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每人發給兩百元錢:出門在外,你們是遇到難處了,不然不會冒險。
小富和小山子兩人很感動,不過還沒來得及離開小鎮,準確地說離開車還有一小時,兩人正在樂哈哈地大口吃著方便面,司機就帶著警察來指認了他們。小山子十分意外,指著司機說,你說話不算數,報警了?司機點點頭說,我要是不報就是我的不對了。兩人對司機的話聽清楚了的,但似懂非懂。不過,警察還沒開始正式對他們進行審訊,他們就已經對搶出租車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司機后來居然去探監。
半年后,兩人因搶劫未遂,法院判小富兩年、小山子八個月。小山子出來后,再也不說回家了。他徑直去找小富的相好——他們的“嫂夫人”。狗改不了吃屎,小山子投她重操了舊業。
“嫂夫人”得知小富的事后,撲向監獄大門。小富從此在里面好吃好喝。出來時,“嫂夫人”去接他,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她那個,把忍了二十年的勁全用到了她的身上。
到了深圳,她教他開車。他現在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在她身上發泄。
曾經的愛情已經死去,她對昔日的一堆男友,一個個都打上對愛情不忠的烙印后,就不再對他們的愛有信心,現在,她決心與小富將愛情進行到底。她對小富說,她有追求終極幸福的權利。她不能因為曾經的經歷就一定要夾著尾巴,垂頭喪氣。她也不由得小富試圖弒殺她對愛情的癡狂和熱烈。
小富聽之任之地接受了“愛情”——他畸情的愛讓一個靈魂早逝的女人,保持了青春的魅力。
七
“小富,你跟我回家吧!我可是被你害苦了。”我再次在他的車內求他。
“回家?回家干嘛?”小富兩眼往上一翻,吐著煙圈對我說,“我現在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不愁住,回家干嘛?”
“要不,你給你家寫封信,說你在深圳挺好的。”
“我是在深圳挺好的。你看大街上有多少人,為吃、穿、用、住發愁。”見他搖頭,我急切地說:“要不,你給我住址,我回家把你爺爺、奶奶接來見你?”
“為什么?你想干什么?”小富拍打著方向盤說,“你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嗎?兩個老人家來了,見了我,我還能再呆下去嗎?你不能這樣做,你要為我想一想,啊?”
“反正你要證明你離開家那天,不是和我一起,我沒有帶你出門,更沒有拐賣你。只有這樣做,才能歸還我的清白。”
“清白很重要嗎?”小富說,“可我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做。即使是你真的清白了,那又能怎么樣?你現在不清白是吧,可你不照樣還活得好好的。”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天邊卷起了烏云。小富摘下墨鏡擦著,盡管他的眼睛閉著,但我還是看出來,小富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小富,我想問你……”
“你下車吧!”小富不由得我再說什么,他變得冷漠地說,“你什么也別想問,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可我說什么也不能讓一個知道我美好童年的人,進到我現在的生活里來,攪渾我平靜的心湖。我早已忘掉了童年。在沒有爺爺、奶奶的日子,我照樣好好地過來了。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也不想讓任何親人見到我現在的樣子。我還告訴你,三年多以前,我非常想回家,做夢都在想,就是在獄警的眼皮底下,我都想溜回家。可是一切在一年前徹底改變了……”
你知道為什么嗎?小富回憶說,一年前,在一次火拼中,我失去了一只眼睛……
我一年前就見到過你,還有我的叔叔、舅舅、表哥、表姐,還有你家里玻璃板下壓著的一些女人。但我一個都不想認……
你告訴我,你是在哪兒見到他們的,總該可以吧?
小富沒有說話,他使勁推開車門,不住地按車喇叭:我就不請你吃飯了,后會有期。他以這樣的方式逼我下車。我下了車,腳一著地就后悔了。小車從我身邊駛過,輕得沒發出一絲聲音,沒留一點痕跡,我緊跟著車追,但我跑了十幾米就跑不動了,我記住了車牌,想攔一輛的士跟上,但好久都沒出現一輛的士,我哭喪著臉站在馬路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要是小富還我清白,那他的不清白就……徹底暴露了。
唉!想不到十三年一見,是這樣的結果。但我還是很興奮,沉不住氣連夜啟程往家趕。在路上,我把烙印在腦海中的小富的車牌翻出來無數次,見到小富的爺爺、奶奶,我告訴他順藤摸瓜,就一定能見到小富,我的冤屈隨之就大白于天下了。
八
十三年過去,家鄉有了些許變化,但還是缺少應有的生機,遠遠地看到橋頭那個店還在,顯然不久前翻新過,那里還是有那么幾個人在胡扯亂吹,只是我還沒到跟前,就有一個人先發現了我,接著都圍了過來,都嘰嘰喳喳的,聲音大的我聽出來了:真有你的,你一家人昨晚才搬回來,你今天上午就到了!
搬回來了?
是啊!胡家兩個老的死八九年了……
天哪!我仰面長嘆,忽然發現藍天下悠悠飄蕩的云彩,輕柔曼妙,很美,很美……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評選好稿移動、聯通、小靈通用戶請發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