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永豐1979年生,現在志丹縣文聯工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一副老相
我家住炕。北方人以炕當床,亦當座。從前,除了夜里,大白天我是不會去炕上坐的:看書就在腳地上。走親戚坐上炕在家鄉是一種禮遇,我不論去誰家,任誰百般推讓,甚至撕扯如打架,概不從命。有老人便會笑著說,年輕人盤了腿炕上坐不住嘛。現在卻不然,早晚吃畢飯沒事我就貪戀著炕。坐板凳讀書久了嫌硌,干脆脫掉鞋,一骨碌上去半躺在炕上看。妻這時每怕吵了丈夫用功,躡手躡腳一人在地上做事。我便得意了,得意我有了自個兒的家,我是了一家之主,這炕才真是屬于我的。似乎以前就因為那些炕感覺里都不屬于我,我才死活不肯坐的。可躺著看書,人總容易迷糊,一迷糊即是半日,待猛一驚醒,我就恍惚覺得我大概是老了,貪圖舒服,吃不得苦了。記得從前,讀書每到精彩處,便要騰地從板凳上起來,在腳地上來回不停地走,一顆心是怎樣地清醒和興奮著!炕,是誘人老死的餌。
我過去從來不喝茶的。記得剛結婚頭一年我去拜老丈人,那兒也是農村,家家大人孩子卻都極喜歡喝茶。我便買了好茶孝敬老丈人,他說:“你怎么不喝茶呢?喝茶好么,當老師才應該喝茶哩。”我笑笑,不以為然。又一回,去一南面親戚家,坐定后,茶照例端上來,主人見我半天未動,再三勸喝,我于是坦言自己沒有喝茶的習慣。不想主人竟笑著說,該不是因為你們陜北干早缺水吧?我當時臉刷地就紅了,心想我們陜北就是再缺雨少水,也不至于連泡一壺茶的水也沒有呀!心里窩火,又不好發作,端起杯子強呷了一口。那次從親戚家回來后,我便暗暗立志要喝茶了。可終究懶散慣了的,有時竟十日八日地全無印象,斷斷續續,并未能從一而終。真上了癮,是在我后來讀過許多有關茶的文章,懂得了茶作為中國的一種文化,對于一個文人的重要性之后。有了自己的茶杯,茶葉包裝的買,散裝的也買,雖然都不是很名貴,拈一撮兒卻隨時都可悠然地泡上一杯。特別在每次讀書前,須先備好一杯茶,然后才慢慢攤開書,一邊讀一邊品著,完了就續上,仿佛書成了茶館里的點心,就著嘗而已。末了就想:我竟如此類似于古人!心里長長久久地陶醉著那份典雅。如今卻幡然悔悟,自省我這不是在流于一種形式嗎?——一種文人特有的迂腐臭酸形式,內容反倒在其次了。其實,一個文人完全可以一輩子不喝茶,但決不能因為喝茶貽誤了學問沒有長進。我將自己關于喝茶的糊涂歸于我老了,竟受了一些個書的蠱惑和蒙蔽。喝茶本來就應該是老年人的事。
從前矜持,也厭惡喝酒,尤厭惡酒后的種種失態。現在卻喜歡酒,獨喜歡酒后那一種微醺的狀態。便每每邀集三五好友,各自湊一份子錢,置一桌簡單的酒菜喝開。大家幾杯下肚,平日里滿臉的斯文就兀自掃地去了,話陡地多起來,且伴著指手劃腳,顯得異常親熱和無比豪壯。以前當那是惺惺作態,現在倒看出幾分真性情來。真便不失可愛。我不喜歡說話,卻樂得聽朋友說,隨著酒勁兒從喉嚨里一陣一陣往上沖,心里竟是十二分莫名的高興。自家清楚自家酒量,那就把持著只喝到六七成,然后結伴踏著月色,盡興而歸。歸來也睡不著,靜坐了想心思。妻怕我出事,我說你看我這樣能出事嗎?妻看了我笑,我也看了妻笑,我就感覺我不是我了,我成了真我。我這會兒面對著妻,盡可毫不羞澀地說出自己的小得意,大過失,可以說大話,罵不平,可以傻笑,可以默默落淚,可以暫時忘卻自己的身世和抱負,放下平日里讀書處世的一切心機,得著一次大放松,大愉悅。也就是這一刻,什么如夢如幻的人生況味,似醉非醉的超拔境界,我都悉數體驗著了。然而,當第二日一早醒來,我又全然深切地感到我是老了:只有在老著的人生才需用酒來壯膽和麻醉呢。
最令人懊惱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竟不自覺地養成了一種壞毛病,這種毛病誰見了無疑都會說,那百分之百是人顯老的跡象么。經常是在路上走著,就突然意識到我走路背怎么駝著呀?兩只手是什么時候煞有介事地背操后去了?一顆頭也只是低垂著?如此一副很悠閑又很愁苦的老相,居然走了這么久就絲毫沒有察覺?!這種事近來在我身上經常發生,開始幾次我委實嚇壞了,終究是年輕人,怎么會在形體上一下子老得這般厲害?也試過糾正,但不管用,一不注意又依然如故。尤其糟的是,過后一旦稍加回味,你簡直難以置信地發現,這一系列動作居然會在一個人身上體現得那么自然而熨帖,更居然會令當事人從中體驗到過去所未曾體驗過的,難以名狀的閑適和滿足,宛如舊小說中被人施了法術,或下了迷藥。
上帝要攤給人不幸,總是同時施與人一些小恩小惠,并以時間的流逝來淡化人對不幸的芥蒂。作為人,對這一點未曾識破的,單純而激進地活著。一旦識破,其情形又分為兩種:一種是從此看透,取了消極的處世態度;一種是不再單純卻依舊激進地活下去。我想,這大概就是我在少年時曾經看到過許多我所欽佩的師長,他們最終只是安于平庸的根源所在吧。他們在晚輩面前抱怨許多事情力不從心,是因為自己老了,好多事不得不服。我那時卻就不服,一心以為人之生命是有無限張力的,有無限廣闊的疆域等待人去開拓。你只要肯想,便沒有實現不了的夢,或者換句話說,凡是未能實現的,都是你沒有肯真正去想。我固執地認定我所欽佩而不無惋惜的人,他們根本就不算老,說老不過是慵懶的托辭罷了。后來隨著年齡漸長,經歷過許許多多事后,才終于發現,人活著的確是存在許多限制,當限制積累到一定量時,你就會感覺出生命主體的心理和生理都在開始變老,顯出種種衰老的跡象。而多數時候,這種變化不易被人察覺,衰老也不一定要與人的實際年齡相符。
今天,我之所以如實記錄下我在生命進程中已初見端倪的一副老相,其意在安心。意在從此提醒自己。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都消沉于這副老相而不能自拔,我很痛苦,甚至為此茶飯不思,徹夜難眠。難道我這就要真的老了嗎?難道我的一生也就這么快要完結了嗎?我還有多少事未做啊!可再一想,人生一世,有誰愿被上帝捉弄又遭這佬兒在頭頂竊笑呢?
落 葉
駝背二老爺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們家已經很有些家道中落的意思了。父親工作了二十幾年的煤礦業已倒閉。因為是外縣來此開辦的國營煤礦,倒閉后,大部分工人都被“招安”回去了,我們家卻仍留守著。——再有一年我才能高中畢業。母親說,等孩子在這兒畢了業再說吧。家里人都盼著我能考上大學。父親從此失去正式工作,家里又沒有多余的積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他還得出去找活做。我說,爸,你找份輕松些的活做吧。父親說,我都在井下鉆半輩子了,成天見著太陽不習慣。他便又去了私人煤窯,仍鉆在成天不見太陽的井下。我心里不好受,就加倍用功著學習。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家還有駝背二老爺這樣一位本家親戚。父親十幾歲便離開老家出外謀生,我更像是一粒被風莽撞撞刮起的種子,很偶然地撒落在這里,然后經歷萌芽和茁長。從我記事起一年里我們難能回去幾次,所以對老家的人并無多少印象。駝背二老爺的突然到來,讓我感到很生分。父親母親卻像接待他們的親祖父一樣接待了他。母親說,你爸當年就是你二老爺帶出來的。那時候窮啊,都大年三十了,你爸還一個人坐在鹼畔上哭。因為家里兄妹六個,你爸是長子,你爺選擇了大年三十將他“另”了出來。虧得遇上你二老爺,才有了活路。
我的父親從來不向我提及他的過去。他是個少言寡語的人。記憶中,我常常是在父親下班之后,騎在他的脖子上逛街,買東西吃。我好像從來都沒去想過他在井下屈著身子挖煤的情形。我只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中。——直到這該死的煤礦倒閉,父親失去正式工作。
二老爺背駝得很厲害,家鄉人管駝背叫“背鍋”,真像時刻都背著一口鍋,只看了都使人覺得別扭極了。駝背的人個矮。二老爺穿一身褪色的中山裝,戴一頂更加褪色的人民帽,五十多歲的樣子,精神頭卻好得很。
吃過一頓餃子——家里已經很久都沒吃過餃子了——二老爺夜間就睡在我屋里。
我晚上照例要學習。便禮貌地鋪好床,說:“二老爺,你困了就先睡吧。”他卻并不睡,獨自翻起我床頭的一摞書。我懷疑他能否看得懂,也就不再去管他。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說:“我到外面去解個手”。我起身去陪,他直擺手,人已經出了屋子。我便仍舊坐好,一面卻忍不住暗笑,撒尿就撒尿么,還解手呢。頭一回聽人用這樣的書面語,而且是出自駝背二老爺之口,心里只覺得別扭和好笑。
他回來后重新坐在床上,也仍沒就睡的意思,反試探著想同我說話。見我桌上正攤著一本歷史書在看,便說:
“學歷史好。古人說,學史可以使人明鑒。”
我不禁吃一驚。一個駝背的農民老頭竟能說出如此的話?一時便來了興趣,轉過臉去,想看看他能否繼續說出個子丑寅卯。
他卻侃侃講起了朱元璋怎樣就由一個和尚當得皇帝最終開創了百年霸業,李自成又是如何揭竿而起,從一介草民做到起義軍領袖最終卻只坐了八個月江山。他講這些如同親歷,如數家珍。不僅如此,他還能將其間的功過是非分析得入情入理,更進而能由此引申出一系列做人的樸素哲學。
真是聽其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相比之下,歷史課上老師的講解僅僅算是陳述歷史,他們從未能將歷史背后暗藏的種種玄機和給人的啟示道出,而只會苦口婆心地教你死記硬背,應付考試,仿佛從來不知道我們后人學歷史本來應有的意義。
那夜我失眠了。駝背二老爺輕意顛覆了我用十幾年時間接受正規教育所鑄就的思想。
第二天吃過早飯,二老爺要走了。他從兜兒里掏出五十元錢給我,我不要,他就躁了:
“給就拿上!二老爺又不是沒錢!等二老爺真老得動不了了,你再孝敬二老爺也不遲。——你嫌少是咋的?”
我們都挽留他,他說:
“走開了以后就少不了常來的。可今天不行,今天太平山有廟會,我得去看看。”說著,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駝背二老爺走后,我像忽然記起了什么似的,問父親:
“這二老爺究竟是做什么的?”
父親說:“趕廟會,壓寶。你二老爺走南闖北地賭了一輩子了。他沒念過書,可腦子靈,在社會上識了不少字。說起來也是個命苦的人。年輕時在老家娶過一房媳婦,沒多久就跟人跑了,——嫌他是個背鍋。那時彩禮貴,他這人性子又強,一氣之下,操了把菜刀直奔丈人家,硬是把彩禮一分不少地要了回來,從此離家外出闖蕩。至今也沒再娶過,孤身一人,膝下又沒有一兒半女。”父親說著,頓一頓,嘆了口氣,“好在他這人樂觀,像并不著急將來如何防老。”
“……”
過了沒幾天,駝背二老爺果真又來了。手里拎著三四斤豬肉,卻嚷著要母親給他做老家的雜面抿節吃,吃完了就在門道里坐了喝茶說話,內容多是他年輕時走南闖北遇人處事的艱辛和英武。他對我說:“我們出門在外,一定不能受氣。毛主席都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沒事咱也不惹事,出了事咱就不能怕事……”駝背二老爺愛說話,說話有江湖氣,我多半只是聽和笑,很少搭腔。但這絲毫沒有阻止我在心里對他幾近傳奇的身世充滿了說不清的癡迷與隱隱的向往,向往他樂觀放達的個性,孑然自由的生活方式,甚至包括他的飄零落寞,我也一廂情愿地視其為別樣的浪漫。
他從此便隔三差五地來一回,每回手里都拎三四斤豬肉,卻嚷著要我的母親給他做老家的吃食。吃完了說會兒話便要走,說怕夜里影響我學習。——他住在前村的一家小旅舍里。
母親這時心里卻犯起了嘀咕,她說:“你背鍋二老爺該不會是想讓咱家給他養老吧?唉,這怎么可能呢?咱家的光景還爛包著呢……”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道:“好在時間也不長了,我們也就快要搬了……”
時間真像母親盼得那樣快。高考過后,我去了市里一所大學,父親母親也同時把家搬到一個離老家更遠更陌生的地方。我們都離開了那片廢墟,我卻總仿佛把什么東西落在了那片廢墟上,久久不能忘懷。
每日于無比優雅的環境中接受著更加正規的高等教育,心卻常常不由地想到高爾基所說的另一所大學——社會。父親、母親、駝背二老爺,他們無疑都是這所大學里的學生。我不止一次地權衡著這兩所大學各自的優劣,思索著我與他們之間的千差萬別。復雜漸漸取代了單純,成熟漸漸取代了幼稚。
光陰荏苒,一轉眼又過去六年。我大學早就畢業了,已經回到父母身邊,參加了工作,并且結了婚,女兒都快滿月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卻意外地發現駝背二老爺坐在我家客廳里。我歡喜地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母親正在廚房里忙亂著準備酒菜。我發覺二老爺背駝得更厲害了,身子比前更瘦小,氣色也大不如前,我心中不勝唏噓:二老爺真老了。
飯桌上,我給二老爺敬酒。二老爺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們,這些年不見,心里怪想你們的。前段日子聽說你們這里起廟會,我就過來了。”
母親插話道:“這回來了,你老就款款地住下吧。”
“不了,我今兒就得走,一塊壓寶的幾個同伴還等著相跟呢。見你們一面就好,看你們把光景過好了,我就放心了……”說完,二老爺一揚脖,將一盅酒一飲而盡。
臨走,二老爺硬放在桌上二十元錢,說是給孩子過滿月的。我說什么都不肯。他便聲音顫顫地嚷道:“咋了?嫌少?看不上你二老爺的錢?”二老爺還同從前一樣性子強。
我偷偷在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百元錢。
一百元錢又能代表什么呢?我的駝背二老爺又頭也不回地走了,孱弱、單薄、蒼老的背影模糊在我的淚眼中,從此便再杳無音訊。他就像是秋天里一片飄零的落葉,葉落歸根,可那屬于他的根又會在哪兒呢?
有時候,或許飄零著也是一種幸福?
從此,我就開始近乎瘋狂地喜歡上逛廟會,心里總存著一份僥幸:說不定會在哪個壓寶攤子上一眼就瞅見了正叱咤風云的我的駝背二老爺。
這可能嗎?
你見過永遠飄零著的落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