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善 1963年古歷11月8日出生于陜西省東南部的丹鳳縣棣花鎮苗溝村。研究生學歷,中共黨員,現為政府機關公務員。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文匯報》、《陜西日報》、《美文》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等100余篇,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等刊選載,獲各類文學獎10余項。2006年出版《李育善散文集》。系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愛告狀的山鎖
山鎖人猾,腦子環環多。都六十的人了,心里的愿望就是到蹬雙腿前一定要當個村官,哪怕是個副的也行,萬一不行當兩天組長也湊合,好歹也算榮宗耀祖了。
他個子細高,臉窄長,眼睛小卻長了雙眼皮,看著像擁了一攤肉皮。他挖抓大,也能折騰,地里不是種菜就是種藥,屋里不是開磨房就是開豆腐坊。花錢會算計,不輕易花一分錢的。村里有啥行門入戶的事,他都要思量再三,反復權衡,去不去,去了有啥好處,不去會帶來啥不利。一旦要去,別人行人情是五元,他會在身上翻來翻去才找出四塊五毛錢。遇到村干部家過事,恰巧有事求人家,像給兒子劃莊基,給女兒要二胎指標之類,他會早早送上六元錢的禮,豁出一兩天時間去幫忙;要是沒啥求的,他就故意躲開,天不明就進城打工去了,要么扛上镢頭上山了。回頭還要埋怨:瞧不起人,也沒人告一聲。心里卻在罵:狗日的不知收了多少禮錢。私下里還偷偷打聽,想抓住一些把柄什么的。
兩個兒子的房子蓋了,媳婦娶了,女兒嫁在本村的“干部家”,女婿是小學教師,親家是鄉上干部,日子過得滋潤。他在人前人后都夸口,現在是誰的豬臉都不用看了。
他家的老莊子和治富家房連房。治富在外當包工頭也混得人模狗樣的,他總覺得這人太張狂。為一個界墻子和人家吵得不安閑,鄉上來處理,他還不服氣,說鄉上人吃了人家的黑食。他一看見治富媳婦就指桑罵槐,治富常年不在家,媳婦氣得肚子脹。有天晚上,他趁治富家里人睡了,偷偷地用米尺量了人家院場的占地,棗刺劃破了臉,還踩了兩腳豬屎,老婆罵他造孽,他卻洋洋得意地說:“等著瞧,有他娃好吃的哩。”
過了幾天,鄉上土管所的人來到治富家,說有人反映他家多占了土地,要重新丈量,治富的老婆慌了神了,她熱情招呼,上煙上茶,還要給張羅飯。那兩位干部面冷冷地說:“等量了再說。”她一看情況不妙,跑到三學家偷著給男人打了電話。跑回家,剛量完,開始翻冊子算帳,治富不一會也騎摩托車回來了。他掏出三盒藍好貓煙,給那兩個人一人揣一盒,留一盒大家抽,懷里掏出一瓶六年西鳳酒,嚷嚷著叫老婆給弄菜。說話間,酒瓶蓋就擰開了。
一算賬,治富家超占了五厘地,按政策要罰1000多元,治富倒酒他們不喝,求情又不讓步。他跑到廁所給土管局的王副局長打了手機,他原來給局長家蓋過房,局長答應只收600元,讓他不管了。他在外面磨蹭了五六分鐘,回到屋里,見那二位臉上活泛了。他說:“兄弟,老哥不難為你們了。老婆把箱子底的錢取來交了。我和二位要痛痛快快喝一場。”其中一位大一點的干部說:“鑒于你態度好,規定處罰六百到一千元,咱就取底線交六百行了。”
這事讓山鎖高興得在小房子里蹦起來。他暗暗罵:龜兒子,知道馬王爺是三只眼了吧。治富懷疑是山鎖搗的鬼,可沒有證據,老婆連罵了三天心才安然。
鄉政府要對全鄉農村莊基地進行復核。山鎖心里不安了,他知道兩個兒子都多占了土地,一人都在八九厘。當初給組長送了兩條煙兩瓶酒換來的。這一量不就露餡了?他左思右想沒啥好辦法。睡也睡不著,忽兒想到:咋不偷偷量一下支書家的莊基,要是他也多占了,咱就有墊背的了。
一天晚上,淫雨下得人都早早睡了。他躡手躡腳來到支書房后,折騰了兩個多小時,人都淋成落湯雞了。他發現支書家也超占了,他欣喜若狂。等鄉土管所工作人員一到,他就寫了告狀信。為了讓群眾放心,工作先從支書家做起。支書多占了五厘,罰1000元,并公之于眾。其他家超占的也張榜公布了。在全村群眾會上,支書當面交清了罰款。山鎖死纏活粘也想只交1000元。工作人員說:“政策規定的一個子都不能少。”山鎖說:“罰支書是做樣子給傻子看哩,過后還不是給退了?”“有票據哩,錢也交到銀行了,誰吃了豹子膽敢胡來。”工作人員生氣地解釋。山鎖反駁道:“現在都是官官相護。”支書笑著說:“山鎖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不會干叫人指脊梁的事。”他心里罵:都是你瞎熊一手操縱的,有朝一日老子讓你當不成哩。
他一直踅摸著掀倒支書,總抓不住把把子。一日,他把村上幾個二流子叫到家里喝酒。他這突然的大方,大家很不理解。等酒喝到七八成,一個個胡言亂語開了,他神秘地說:“你們幾個想不想要莊基,鄉上指標下來了,要,就得動作。”這話激靈醒了那幾位,忙問:“哪咋個動作法?”他卻故意避而不談,吆喊道:“來,來,來,喝酒吃菜,這事嗎就包在我身上。”
他見一個個快醉的時候,嚴肅地說:“你們聽著,我讓每人說一句話,說了莊基就自己來了。就說‘支書,給你1000元,給我一份莊基吧。’”那幾個急急地嚷道:“說,說十句都,都行。”他轉身走到里屋去了,過了一會兒拿了個東西放到桌子下面。然后讓每人說一句,其他人不準出聲。人人說完了,他還給每人發了一盒軟猴王煙,才送幾個醉漢。
過了半個多月,縣檢察院派人到村里調查,說是有人舉報支書受賄,還有錄音證據哩。查了一個禮拜,那幾個人都說他們沒說,把錄音一聽,他們才知道那天喝酒的事,就一五一十的說了經過。支書也嚴肅地說:“我全人格和黨性擔保,要是拿到人一分錢,國家法辦我。”通過從鄉上了解,知道支書是個正派人。檢察院暗里找告狀的山鎖,山鎖早已跑得沒人影了。
一個月過去了,兒子給他捎話說國家說他犯了誹謗罪,要逮捕他哩。他呆在山外親戚家,不敢回來。
又過了幾個月,不見人追查了。一天晚上,支書上門給大兒子說:“叫你大回來,我都給檢察院說好了,不追究了。”兒子將信將疑。支書又道:“鄉里鄉親的,有啥當面說,沒必要干偷偷摸摸的事。”又過了一段時間,兒子托人找到檢察院,打聽到是支書專門給說好,不追究任何責任了。
又過了半年,山鎖在一個半夜時分才回到家。他帶上兩個兒子,敲開支書的家門,一起跪在大門外。支書一一扶起來,拉他們進屋喝酒去了。山鎖不住地扇自己耳光,說:“我日他媽不是人,咋干下這事嗎?”支書訓道:“過去的不計較了,再這樣,我可不饒你。”支書把酒遞到他嘴邊,他已經是淚流滿面了。生運
生運已是奔五十的人了,還沒有結婚。身邊要了一個女孩,才八九歲。家里就是他們父女和一位老媽一塊兒過活。
母親也八十多歲了,能吃能喝又能說,就是走路時不時跌跤,啥也做不了了。為了照看老小,他不能出去打工,只有窩在家里,下地干干活,回來做做飯。經常是飯做好了,母親談嫌鹽咸了醋酸了,女兒埋怨飯太稀了辣子重了,真是老小眾口也難調。他只有苦笑著說:“下一頓保證啥問題沒有。”說完自己舀一碗坐在門墩上,木木地吃著,慢慢品味著這份苦愁。久而久之,習以為常了,一頓飯聽不到嚷吵聲還像少了什么。到后來,他的飯菜做得可口了,大家只知道悶頭“呼嚕呼嚕”猛吃,連屁也不放了。他反而感覺寂寞,就像一個人蹴在飯店的角落要了一碗面湯吃家里帶的黑饃一樣。
平時很少和村里人來往。誰家有個人情啥的,他會攙著老母早早去了,挑水劈柴樣樣都搶著干;要是和誰鬧了別扭,上門叫他都不去,從人家門前經過,昂著頭連看一眼也不看,仿佛剛壓了母雞背的公雞打一窩母雞棚前走過一般。特別是與自己的本家,常常為雞吃了糧,豬拱了墻之類的事情吵吵,這一吵誰也不理誰了,見了面都是窩一眼瞪一眼的。本家人要是遇上紅白喜事,他要么一大早出門上山挖地,到天黑才回來;要么關著門不出來。對好奇的女兒更是嚴加看管,不讓出去,不叫上學,反鎖在家里。平時也不許和冤家的孩子說話,免得丟了自己的先人。
有時看到鄰居家的莊稼長得好,關系好時,他會主動跑到人家地塄邊遞煙拉話,想從那里取些經;要是因啥事鬧僵了,他會指著莊稼罵個人老八輩子,甚或把到人家地里去的路也給挖斷,說是他地邊的路也是他的想種啥種啥誰也管不著。看到人家娃娃比他女兒學習好,他也氣憤不過,趁天黑跑到陽溝罵上多半天。當然了,他的罵都是低聲細氣的,怕人家聽見了揍他。要是和誰好了,背地里聽到說那人不三不四的話,他都會上前論理的。他這種人在村里也沒有和他關系最好的,大多數人家都會和他保持平安的距離。
他的弟弟在外工作,逢年過節都要給家里買東西,他會跑十來里路,早早到鎮子上等著。所有東西他自己一人背上,讓弟弟空人走。弟弟埋怨他沒處好鄰居關系,他就和弟弟吵,說自家人胳膊肘還往外拐哩。于是,弟弟中秋節帶回的月餅,他連看都不看,假裝病了躺在炕上。弟弟把月餅送到炕頭,他卻把頭蒙在被子肚里不理不睬,其實口水都流濕了枕頭。
堂弟人厚道,是干部,待他家很好,每次回老家都要給他家捎這帶哪的,他打心眼里感激。可是堂弟家的房子閑著,讓守寡的嬸娘住,他心里不舒服,為啥不讓他家住?不知為啥嬸娘和他吵了一架,他便耿耿于懷了。一次,堂弟休假回家修補老屋。他卻躲得遠遠的,一天都不露面。第二天一大早,他卻堵住包工頭說這些人把他灶房上的瓦踩爛了,要給賠,不然這活就讓干不成了。堂弟前去勸說,他卻振振有辭地說:“兄弟呀,這事與你無關,你不知道呀,這幫狗熊只管掙錢,就不管別人的事了。這瓦狗日的不賠,我都顛倒子走哩,不信,咱走著瞧。”
生運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待人也厚道。對象也給介紹了不少,不是他嫌棄人家,就是人家不愿意他。三耽擱兩不耽擱,年齡大了,越來越難找了。直到四十五六了,有人給介紹了一位寡婦,還帶了兩個孩子。他也沒啥可挑了,一見面就成了。兩人也沒有舉行儀式,就生活到一塊了。自然是他從山里到女的家里了。起先,他們生活也磕磕絆絆,時間一長,就和和美美了,兩個孩子也漸漸喜歡上他。他里里外外忙活著,晚上還和女人一起抽空走東家串西家,為的是和這里的人們搞好關系。他懷揣幾盒煙,見人就急著發。沒多久,村里人接受他了,孩子也開始喊他“爸爸”了,再忙他心里也是樂呵呵的。
他這人對女人要求只有一點,就是不能和別的男人交往過多。這女的有一位男同學就在本村,也和她原來的丈夫好。她丈夫死后,經常上門幫忙,她十分感激。自從生運到女的家以后,那男的不太去了。偶爾也串門子,幫著干點活。時間一長,他心里就憋悶。一天晚上睡下了,他鄭重其事地對女的說,以后不要和那男的來往了。女的是明白人,也表示減少交往。
有一年,他外出打工,剛干了不到一個月,家里打電話說他女人被車撞了。他趕緊要了工錢返回。等他急匆匆趕到家一看,那個男同學正在給女人喂水哩。他強壓著氣問明情況,怪聲怪氣地對那男人說:“感謝了,為我女人勞你了,今后就不麻煩你了。”他自己細心調理女人,等女的痊愈后,他和女人為這男人大吵大鬧了一場。·女人很傷心,也很失望,她強忍著不理他了。又過了幾天,他找茬子又嚷吵,這次還大打出手,還喊叫說女人讓他戴綠帽子了。她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極為平靜地說:“我這人是孬是好,讓眾人說去,要是你不相信我,那只有各走各的了。”他一氣之下,離開了女人的家,又回到他老母親身邊,去過平淡寡味的日子。這事幾經勸說,終沒結果,就此緣盡了。他氣得去找弟弟要告那女的,還要女的賠他的損失。弟弟好言相勸:“好哥哩,咱和人家沒有啥結婚手續,再說是你鬧著走了的,人家給賠啥哩。”
他回家睡了三天三夜。此后,他話越來越少,也不愛串門子了。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回家做飯。這種單調的生活日復一日的過活著。
自打要了一個女兒之后,漸漸地他的臉活泛了,也有微笑了,待人處世還是不踏“犁溝”。村里人私下里議論,他一定是被那女人把魂給勾走了,要不過去的好處咋一點也找不到了呢。老郝
老郝五十來歲,黑胖黑胖,中等身材,國字型臉,寫滿了滄桑,能說會道,還一套一套的。
他是城南賀塬村人,在村里當過村民小組長,也當過村主任,現在不干了,村上的事他還會操心的,比如,市里要建新村一條街,他在上面人熟,就到處跑著給找熟人說話,等手續跑到了,他交給村干部去張羅去,自己又帶上村上一幫女人在城里干刷涂料的活去了。他是刷涂料的老板,遠近都很有名,不過他是個具體干事的老板,每次接到活,他叫上那七八個技術過硬又能干的女人,把活一分配,自己也親自干起來,和那些女人一樣被涂料染成了花奶牛模樣。他也高興和女人們又說又笑一起干活。他嘴巴子利索,也會說葷段子,女人們笑著罵他流氓,可都盼著他給說,說得越黃越開心。他也像說書的一樣很會把握時機,每當說到最關鍵的細節時,就戛然而止。女人們吵著鬧著叫他講,他一本正經地說:“且聽下回分解嘍,快把這一面墻刷完才能聽到精彩的。”女人們罵他心比地主還黑,光知道掙錢,罵歸罵,手里的活干得更歡了。等歇下來,剛那個沒講完的段子還勾著女人的心,又鬧著叫講,他卻拿腔拿調地說:“得先享受服務呀,哪里有白說書的。”女人知道他的毛病,賀民的媳婦給他點上煙,賀智的老婆給他倒上茶水,賀有娃媳婦,也是他的堂弟媳婦,人豁達開朗,給他捏脖子揉肩膀。他這才背靠著破椅子,一板一眼地講開了。他看著女人們抹得花乎乎的臉上幸福快樂的樣子,就像在欣賞剛剛刷好的一間新房子,心曠神怡了。他正在陶醉中,幾個女人轟上來威倒他,給他打油,一上一下在地上蹲著,他喊叫著,心里卻受活著。
有一次,刷涂料的活很緊,早上接的晚上必須交工。中午,他在街上給大家每人買了一袋豆漿,一個肉夾饃,一吃又繼續干。干到天麻擦子黑了,也快完了,大家累得斜斜了,干活也慢下來,他依然賣力干著,他說:“好好干,晚上請娘們吃大菜。”“啥大菜?”快言快語的有娃媳婦問道,他一笑,幽默道:“就是西門口小吃攤上的大碗燴菜嘛。”大家罵他嗇皮,他說:“我剛那話沒完,后面還有一個括號哩。”“括號啥哩?”賀民媳婦搶道,他清了清嗓子說:“括號嘛,就是每人給發加班費15元。”女人們高興地罵道:“老板老熊還是個人,比老板他娘強多了,那嗇得拉麻絲哩。”說的老板他娘就是老板的老婆,那是個過日子的女人,把錢看得很緊。剩一點點活了,他想讓女人們輕松一下,他說:“我說個謎誰猜出來了獎個肉夾饃。”女人們干著手里的活,認真聽著。他說:“有個娃黑來睡覺的時候看見他大騎在他媽身上,以為他大在打他媽,就抱起個枕頭砸他大的頭,頭立馬不動了,娃想他大死了,可一看屁股還在動,想不通,說這是咋回事?”幾個女人都在尋思著,只有有娃媳婦明白了,他過去擰了老賀屁股一下,說:“你這瞎熊當哥的沒一點正經,凈說流氓話。”這回女人們都知道了,又搬倒他給美美打了個油。
他當村官時,工作上從來沒有拖過全鎮的后腿,做好村上的事,他的工隊也不能落下。有時,白天到工地和大家一起干活,晚上回到村上還要忙集體的事。他這人有個犟勁,別人說不行的,他偏要去干。賀軍是個二愣子,村上在修防洪壩時打樁的椽剩了兩根,他說他出工多,用椽頂多余的工分。村上誰要說他,他是一說二罵三打人。老郝知道后,晚上拿了把鐵锨,直直進了賀軍家門,人住院里一站,手里拄著锨,鐵黑著臉,吼道:“軍娃子,你日你媽的出來,不把椽交出來,我一锨把你狗日的非鏢死不可。”他吼著又把锨在地上拌得“咔咔”響,賀軍一看這陣勢,也被嚇住了,乖乖把椽交出來了。
他經常在城里一個單位干點零活,也和單位的人混得熟,單位人誰家有個人情啥的他都去。那個單位有個小伙子老愛找領導的茬子。有一次,不知為啥撞了他的利益,他就署名告領導,告狀信到處亂投。后來紀檢部門派人調查,沒有問題,他還要告。老郝跟這小伙子也熟,知道愛兩口酒,就主動請小伙子喝酒,酒喝到八成了,問清了告狀的原因,說:“啥事都沒有還告啥哩,一個單位和一個家庭一樣,和和美美好呢還是打打鬧鬧好,咱一個家庭成員就要為這個家多想想,多干干。”后來,事情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