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曉楓 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做過兒童文學編輯,2000年調入北京出版社,從事雜志編輯工作。出版過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和筆記小說《醉花打人愛誰誰》等。曾獲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冰心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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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經父母介紹,我不認識照片上的人:看不出男女,頭發四面八方炸開呈板寸式,因為鼻梁塌扁,兩只肉泡眼顯得比常人的隔距大,眼神里充滿無緣無故的驚訝。小孩兒都這樣吧,無知使他們對一切抱有不加選擇的好奇。身上穿的彩條毛衣,鑲著半透明的有機玻璃扣兒──我見到實物的時候,原配的第二粒紐扣脫落了,替換上陣的是枚顏色近似的塑料扣。父母說,這是一歲的我。
對于一歲的“我”來說,今天的“我”是個謊言。因為她還沒有后者的輪廓和體重,沒有燙傷和手術在皮膚上留下的疤痕,沒有體會過閱讀帶來的美妙失重,沒有被童話和悲劇雙重誘使后的服從感,沒有躲避災難的經驗,沒有自我恐嚇的積習,沒有巧辯之舌,沒有禁忌中的名字,沒有被棄置的回憶,沒有對未來的遙感。她就是一只熱衷喝奶和吐口水泡沫的幼仔兒。她無從預知,如果不是父母的確鑿旁證,她將不被未來的自己所認領。
下個月,我三十八歲生日,也就是說,我經歷過接近一萬多個不同的“自己”。被鏡子疊映的影像,每個都在微妙變化。只是因為一天臨近另一天,我才能確認自己的角色和身份;如果相隔遙遠,“我”對于“我”來說,無異陌生人。不存在一座魔幻主義的回音壁,能讓“我”與“我”之間沒有障礙地呼應。童年的“我”漸漸被驅趕到邊緣,老年的“我”將成為忠實的守墓者,而中間的“我”……仿佛置身叛軍,試圖達成某種結盟。
2
如每個平凡的孩子,我也曾把流浪當作最非凡的夢想,其實那是對自由所表達的最初敬意。孩子沒有脫離父母的獨立生存能力,通過向往童話中的流浪英雄,他們完成秘而不宣的叛逆。流浪者穿越地理障礙和個人經驗的局限,使懷念和背叛抵達更深入的程度,并在變化中遭遇奇跡。
遺憾的是,多數人在成年以后更看重安全感。我也從幻想不羈未來的孩子,變成庸常生活的仆臣。我曾經向往疏離,反秩序,甚至向往墮落中由速降帶來的快感;現在跟隨大眾,我在一條社會好人的道路上隨波逐流,同時暗懷對自己的鄙夷和不屑。一個淪落到徹底屈服的人,把到家樂福買趟菜都當作遠足,把出差當作象征性流浪。我厭惡自己,厭惡到有時懶得拆讀寫給自己的信,我抗拒信封上的名字。想到美國作家朱莉亞·格拉絲小說里的一句話:“你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吃飯,散步,做夢都在四分之一英里的范圍內,就像綁在木樁上的一條狗。”
吃飯,散步,做夢──唯有做夢時,我偶爾流浪。我夢見被追殺,被臨時開走的火車遺落,被愛人出賣,或者看到自己的屋室嚴重漏雨……這使我意識到,自己存在潛在的不安全感。但我在現實中并未遭受頻繁考驗,為什么,在意志力薄弱的夢里會經常受到驚嚇?
或者來自小事件的磨損既可以讓我保持敏感,又不至于付出太沉重的現實成本?我有時蓄意不在歪曲和誤解面前澄清自己,在這種妥協性的沉默里,暗藏了利益謀算。我愿意這些不足掛齒的代價,能維護著某種宿命式的對稱,讓我的生活能在小幅震蕩中繼續平穩向前,哪怕,速度是緩慢而略帶乏味的。
我的勇氣僅僅寄存在寫作領域,它帶來謹慎的、同時也是冒險中的快感。在散文中,我愿意創造更多可能的“我”,而不再被粗暴地歸納到一張薄薄的履歷表上。真實的我變成一顆深埋文字的種粒,它生出枝杈……在同一株根系上輻射出多方位的走向,“我”是樹型的。
“我”有時進入萬花筒,從紙屑中旋出迷幻的圖案;“我”有時在載玻片上,進入顯微鏡下的視野。“我”有多少副秘密的嘴臉,生活就暗藏多少種潛在的可能。
是啊,我能要求生活償還什么呢?抱怨它給了我床榻上的睡眠,而不是帳篷里的?我寫作,不過是拒絕把現實作為唯一的存在來認領,所以,寫作不僅是我傾訴的方式,更是反抗的方式。如果說生活為寫作服務,那么我不過是深入現實的間諜;如果說寫作為生活服務,書面語里的“我”,不過是從事危險動作的眾多替身。
我熱愛散文,因為它寶貴的自由精神。我繁育無數散文中的“我”,像披光的樹葉不斷翻動著它們的側影和蟲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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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散文傳統中,似乎,現實中的我必須等同、至少約等于寫作中的“我”,它們之間不允許被拆解──如實匯報的寫作者才是負責而有誠意的,虛構是被禁用的巫術。
中學語文課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幕:爭論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老師堅持把它劃歸為小說,因為里面的主人公“我”涉及品德缺憾。語文老師和他的學生們一樣,都是保守教育懷抱里的天真讀者,他們自覺捍衛絕對意義的魯迅形象──他是不沾塵埃的戰士、先知、圣徒、孤膽英雄和巨人,他永遠嫉惡如仇,撫老恤貧,他怎么可能對車夫冷漠,暴露出皮袍下的“小”?只要《一件小事》是小說,所謂的“我”,不過魯迅筆下的他人,我們也就不必為魯迅自身的道德形象而焦慮,先生的光芒沒有折損,他的頭像和簽名持續在書籍封面上燙金地閃耀。
即使魯迅無所畏懼,并不遮掩,但他的坦率超出了我們的承受力──我們何等脆弱,豈止承受不了不義的行為,連不妥的閃念都超乎限度。
如果作者不是魯迅,《一件小事》還能否成為課本上的范文?它比一篇規矩的中學生作文到底高明何處?這篇明顯以散文筆法完成的小品文,被一部分同學執拗地拒絕放入小說單元,老師最后勉強說:如果《一件小事》是散文,那么魯迅先生在這里進行了部分虛構。
我們對作品的判斷到底針對的是人還是文章本身?為什么,虛構,僅僅是魯迅先生的散文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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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散文寫作中,我們從來沒有對第三人稱“他”和“她”的不適應癥──這個第三人稱,既可以是絕對的他者,也可以暗渡陳倉地當作“你”來使用,更可以用來當作“我”來使用,只不過蓄意拉開一點點客觀效果似的間距。
第二人稱的“你”也是自由無比,可以在羞怯的日記中描述心目中的戀人,也可以用作自比中的“我”。這與第三人稱的任意性相仿。
唯有“我”,這個第一人稱,被不公正地嚴重釘死在它所謂的位置上。我們沒有斬斷它與現實的邏輯聯系,作品中的“我”要與生活中的“我”隔鏡相逢,兩者之間要具備充分的還原性。
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行地無疆,但第一人稱,沒有享受到同等的互惠待遇,我們不給它僭越之權。“我”,本來是個技術問題,是表現手段問題,忽然之間,成為莫名其妙地牽扯作家的品德問題。
“我”成了祖宗靈牌,寫作者得納頭便拜,得供著,不得隨便挪移位置……香火不斷,“我”成了源頭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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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對散文寫實主義的狹隘理解,導致寫作者的想象力受限,手法局促,瞻前顧后。但那些苛求真實的前輩們,自己果然誠懇得像他們向別人所要求的那樣嗎?
以前的散文中充滿了道德完美主義者。他們熱愛生命,呼吁和平,“深心托尺素,懷抱觀古今”;他們倡導一切的美德,譴責所有的不義;遇到個人利益取舍,他們也不存瑕疪,無私、勇敢、堅毅,即使生死災難就在面前,他們似乎永遠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碗豆”。的確如此嗎?我看他們創作散文,莫如說著手一部化裝在散文里的個人贊美詩。他們修飾出光可鑒人其實根本無法辨識出原形的自我形象。
好吧,即使評論界和業余讀者里有那么多的新聞愛好者,那么就來談談真實。標本水果與真水果的區別在哪里?恰恰在于前者的完美。正是那種人工的完美,暴露出它是沒有生命的仿制品。即使是上帝,也有弱點,包括他沒有慷慨到與人類來分享平等,何況塵世中的我們?天下美德,大同小異,不外善良、勇敢、誠實等等,卻是人性破綻,諸如吝嗇、怯懦、自私和貪婪將眾生彼此區分。每個人之所以成為他自己,因為他有一個混搭弱點的獨特配方。我身懷諸多弱點,膽怯,自以為是,經不起考驗等等;但我當承認它們的時候,會因此增益勇氣──抱著品德的小糞球滾動,我寧愿向無畏前行的屎克螂致敬。我愿自己擁有立體之下的陰影。
既然強調真實,就應該無懼直面存在陰影的生活和自己。可是,他們并沒有這樣做,沒有勇氣真實,卻有計謀利用“散文的真實”。因為讀者把散文中的“我”理解為現實自己的鏡中映象,他們才會那么熱衷偽飾;他們都有一張描紅的臉,仿寫著被歌頌的楷模。字里行間,他們多么曲折地贊頌著自己:渾身都是公德,明亮得像是從沒有過隱私。他們虛構了一個攝像機的鏡頭在對準,然后他們就開始微笑,說著經年累月準備好的臺詞,加入表情和動作配合,他們表演著經過美術設計的自己。
是啊,如果對虛構的理解僅僅停留于學術層面,無可厚非,不過觀念不同,怕的,是語言陰謀家充當專業權威。某些言之鑿鑿絕不虛構的,他們在公眾面前,都有一張虛構得已經虛偽的臉。沒有食欲、性欲和占有欲的圣徒啊,為了做個活著的“神”,他們把自己虛構得不像人樣。忙于為自己營造不可侵犯的宗教感,不要忘記,彩繪玻璃上的絢麗形象,似乎處于被教堂保護下的輝煌里,其實他們又冷又硬,經不起一個襲擊的小石子,所謂的完美就會徹底碎掉。
不是所有的經驗都能拿來炫耀。正是那些過期貨幣所象征的財富,障礙你們身輕如燕地前行。你們當然可以在自己的王朝里繼續享受榮光,但不要幻想,有許多人會跟隨著你們的方向膜拜,并且在膜拜的時候順便也膜拜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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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善意的讀者,誠懇提示或嚴肅警告我:他判斷出我寫的某個事件或某段經歷必然是虛構的并由此感到閱讀上的不適。我會因此陷入懷疑,有能力進行監控的親人都未必了解我的經歷和內心生活,即使他是個非常關心我的師長,但怎么能自信地替我表態,什么是我的親歷,什么又不是?
我過去極其緊張于當眾發言,后來強力扭轉自己,矯枉過正后我今天在公共場合喋喋不休。即使口若懸河,我也知道,膽怯猶在,我隨時會在話筒前突然變回口吃患者。我依然不自由,依然受到來自往事的威脅。別人看我格外饒舌,再聽我自述如何害怕講話,他們不會覺得我是在和他們分享秘密,認定此乃矯情之舉。同樣意義上,場面上我貌似八面玲瓏,并不矛盾于四面楚歌般內潛的社交恐懼癥。哪一個是我,那個口若懸河的話癆,還是每次見到麥克風都覺得像即將引爆的手榴彈的那個心悸者?我是日記里謝絕交流的自閉癥病人,還是在情人耳畔盲目許諾的智障者?可能我在這人面前乖巧,那人面前放浪,我沒覺得自己偽裝,不過因為他們激發了我性格的不同側面。就像我左邊的臉光滑,右邊的臉傷痕鮮明,它們同時出現在我的身份證上。我并不全面了解自己,每個人都有他的月亮背面……寫作就是對自己的追捕、確認和拷問式的開掘。
我想到一個詞:風情萬種。何謂風情萬種?在我看來,真正極致的,并非是在一種嫵媚上重復萬倍的效力,而是在不同側面上進行不可思議的加法,每一種風情,甚至是對另一種風情的區別和背叛,而風情與風情之間,又維護著仿若天成的精湛平衡──通過這種不斷間離自己的努力,有人才能魅力四射,仿佛碎鉆般折射著自己小小的棱面。
當我不愛自己,是因為看到了我內在的單調;當我愛自己,是因為我試圖在重復中創造關于我的變數──即使這種所謂的變數微乎其微,像小數點后無限推進的位數并不影響大局,不過是智能上的挑戰。當我被那個界限似的小數點、被那個生活螺釘鉚死,我還能保全利用文字進行精妙推算的樂趣……這時候,寫作變成了自愿中的放逐,我把自己驅趕到盡可能的遠方。
流浪和放逐,使個人邊界不斷得以擴大,世界,成為被逼迫中持續后退的一條底線。唯有如此,我與那個藏在“周曉楓”這個名字里的匿形者,才可能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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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電影大師布努艾爾在《我最后的嘆息》中開篇就表達出他的懷疑:“在這本半自傳性的書中,我也時常步入歧途,像在流浪漢小說中一樣,任由一些意料之外的故事造成的難以抵制的誘惑牽著走,盡管我小心翼翼,可能仍有這樣或那樣的錯誤記憶存在。我重申,這一點是無關緊要的。我的錯誤和疑點同我所確信的東西一樣,是我本身的構成部分。我不是歷史學家,無書本筆記借以為考,不管怎樣,我做的敘述是我本人的,帶有我的信念、我的躊躇,重復以及空缺,帶有我的實話和謊話,總之:我的記憶。”
即使在最最要求真實性的自傳文體中,真實可能也是一個烏托邦,你自以為的真相經過了時間和個人意愿的過濾,不再是你能夠進入的同一條河。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百分之百的記錄只是唯心主義的妄念罷了。我當然不是在倡導絕對的虛無論,但我堅信,無論多么貌似真實的寫作都隱藏著對現實的修改──也就是說,一旦落筆,必然伴隨著虛構。
有時人們混淆了兩個詞:編造和虛構。我傾向于認為它們是兩個范疇的詞語。當一個寫作者為了追求眼淚效果,杜撰孤兒或殘疾身份,編造血淚斑斑的履歷,其實他還處在非常業余的創作狀態。這種所謂紀實性質的散文,應該以小型報告文學的標準來評判,它利用的,是游離文字之外的東西。而讀者對此類行徑的憤怒,源于感情和智力沒有受到尊重,他們被愚弄了。而文學意義的虛構不同,它并不關涉道德,而是與想象力密切相關──它從文字和作者的內心深處汲取力量,這力量,足以摧毀或重建一個現實。在我看來,即使對于散文來說,虛構也不僅不是作家品德敗壞的表現,相反,是對寫作能力的確認、提升和褒揚。我甚至認為虛構是必須的才華,是成為作家的基礎準備。
虛構是文學最令人迷戀的品質,因為它展現可能性。我熱衷文體探索,熱衷虛構,正是因為這個對我至關重要的詞:“可能性”。否定虛構,只承認寫實,有點像因贊美勞動而鄙夷魔術。現實主義的勞動當然值得歌頌,質樸、粗糙,生生不息,但我同樣喜歡魔術。它不建設生產,它不創造,但魔術是奇跡。所以當遭遇到虛構的敘述圈套,我從不憤慨,我愿意跟從并體會……不可思議的極境。
當然我也能理解,有人習慣把作家當疑犯并有讓他們如實交待的渴望,他們以為自己有權利坐上審判官的席位。啊,法官先生,不能因為有人夢里行兇而把他關入牢獄吧?做夢就是一場短暫的虛構,很美妙,至少在那個領域,我們擁有犯罪般的無邊自由。
我是不是必須向你們提供單調乏味得缺乏戲劇變化的日子才是誠懇?我是不是必須背誦你們的眼睛所看的,而不是呈現我心中所創造的?我不喜歡向毫不相關的讀者交待個人生活,他們既不珍視也不關心我的情感,我沒有必要輕率地柄授于人。坦率地說,我不認為讀者有權像戶籍管理員一樣查清我的底細,即使出于關愛的目的也不行。我不認為專家,不認為這些專業讀者有權像業余警察一樣,拷問我的情史或心理犯罪史。我不認為自己必須像罪犯一樣如實交待情況──如果出于捍衛隱私的目的或者偏執性審美,我把和門房的一場艷遇嫁禍于郵差,我不認為自己有錯。我寫下的文字又不是審訊筆錄,非要把時間、地點和人物說清楚,必須絕對嚴絲合縫地貼合事實,否則不能離場。我甚至認為這表面的老實違背了藝術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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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流露“破綻”,被人抓住虛構的小辮子,是因為我寫了幾篇關于女性成長經驗的散文。當我寫童年、不斷用想象去補綴記憶時,并沒有人追究什么,讀者隨著文字體會栩栩如生的細節……天哪,你們真相信一個孩子能有那么連貫而充沛的記憶能量嗎?而進入女性題材,尤其是一些熟人了解我的生活背景和性格,他們認為,我之所以能夠大膽得百無禁忌,僅僅因為,描述中所謂的經歷是隔絕于我本人的。雖然他們不理解,為什么像我這么本性拘謹的人會津津樂道于給自己塑造一個背德的形象,但至少,他們斷言我的“無恥之勇”來自間接經驗,來自于躲在屋檐下的淋雨假想。他們以己推人,誰肯去真正暴露自己的狼狽和邪惡呢?何況,脆弱又專情于美的女性。
的確,女性懷有天生的戲劇化傾向,起承轉合中難免不揉撒一點嘩眾取寵的味道。許多女性作者拉不開創作與實際生活的間距,再加上這點表演欲,就在自戀和饒舌之上,又添了做作。有些冠名自傳的作品,缺乏對基礎事件的尊重,為了修復傷口或實施報復,女作家或者把自己刻畫為無辜而令人心碎地被憐愛著的犧牲品,或者果敢聰穎,她們抹殺被棄之辱而把自己打扮成主動的了斷者,擁有亞馬遜女戰士般讓人敬畏的勇氣。她們偽造原因及細節,以使大相徑庭的“現實”看起來結實。如果評論家們以此來嘲笑“虛構”,并不能激起我出于女性主義的反感。她們改寫歷史、以使它更貼近愿望而非事實的方式,是出于性格上的軟弱和無視另外當事者的自私。這是人類共性的弱點,逃避的習慣,編造的愛好。“我”的書面語形象很容易被“我”的現實利益所收買,寫作者難以自控的。
但遺憾,我并不具備和這些女作家匹敵的氣魄。留下氣味的線索,讓讀者逆風找到我匿居的巢穴──這對我來說,幾近恐嚇。如果說,我喜歡生活與寫作形成的投射關系,那么兩者之間勢必經歷了非常劇烈的變形……如同手影,那雙溫暖我的手卻被比擬成吠月的狼形。我畏懼讀者從文字中認出過多的鏡像,我畏懼,陌生人僅僅通過一個特定就武斷地對我的生活進行對位性還原。我能夠承認的,僅僅是,文字必然源自寫作者的內心經歷,至于它們在履歷表意義上的可信度,我沒有解釋的義務,尤其,是對于那些從未與我分擔過內心黑暗的人們。
虛構不會使我感受來自謊言的愧意,因為,更真的“我”匿身其間……寫作中,我更靠近自由選擇中的“我”,而不再是受制于命運,或某個粗心的神所安排的原初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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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家人和朋友,他們的豁達、聰穎,他們縱容似的寬容。好在他們沒有神經質的敏感,盲目對號入座,然后自以為是心領神會,擁有近于偷窺者的特權;或者多疑到僅憑一顆痣,就認定自己是反諷中的素描對象,然后在受辱感中反芻,積聚恨意,要求我支付某種現實中的成本和代價。感謝那些對我重要的人,他們能夠如此“無動于衷”地理解我,放任我釋放文字中的香氣和霉味。
我的情書抬頭可能擬定某個具體的朋友,借用他的外貌和處境,他的習慣乃至說過的話,然后我才涌起綿長柔情;而當事者坦然,并不以為我是在暗送露骨的秋波。他知道我所經歷的暗戀,從來此消彼長,我是個筆下隨時見異思遷的負情者。同樣,當我施展刻薄,下午還在電腦前對回憶中的幾張面孔明槍暗箭,但復活后的真人們,并未在當晚與我共聚的晚餐上,以為我在笑里藏刀、在湯中下毒。他們太熟悉我的虛張聲勢,并且不介意成為偶然的犧牲品──或者是慷慨,或者是懶散,他們不因別人竊走幾枚鋼镚就天涯追債。
有個世事洞明的男人曾說,我缺乏足夠的關于恨的基礎知識,所以文章中的“我”熱衷于鍛煉擬惡的能力;所以他將任由“我”毒汁四濺,來平衡掉我并不甘從的好人形象。我感恩于讀者中會存在那么多偉大的知情者。毫不羞愧地自認,我是個善良得缺乏自衛能力的人,我的確遺憾于自己缺乏這種必要的力量:恨!是的,有它在立場上,就像碑石堅實地立于墓地──這是一種不能被替代的歸屬感。而我,懷有無能為力的寬容,甚至經常為此放棄原則,我心里的悲憫總是大于我所預想的──這其實是軟弱?是策略性的周旋?
我深知,自己能夠獲得寬松的心理環境是如何幸運,因此,我能夠接受陌生人曲解我的性格乃至人格,否則,我就是太貪婪嬌氣。陌生人怎么會了解我設計情節的真實來源呢?手邊是一堆散落的拼圖,連我自己都拼不回完整。因為,它們根本就不是從同一張生活圖案中拆解出來的。
那些零散的拼圖,那些閃著亮片的詞語保護著我。站在每一個詞后面,就像站在一面最小的盾牌后面,我擁有如影隨形的鎧甲。
虛構,是不是成為保護我的胄甲?我在文章里調情,歷險,邪念叢生,文字里的縱欲其實使我在生活中更恪守規則。寫作舒解了壓力,緩和了我對平凡生活的倦意。但同時,我在電玩中練就的拳擊技能,也許不僅沒有讓現實中的我變得強健,反而讓我被頸椎病糾纏。究竟是被修辭保護還是被它出賣,我退守幕后的生活是不是即使在某種萎縮之中也不易被察覺,因為太多的枝蔓擋住我的視線?
我的一個朋友曾嚴厲批評我,寫得越來越“干”了,理屈詞窮的,他說散文是適宜晚年的文體,過早開展就將竭澤而漁。我會注意調整,但許多事知易行難,尤其經常沮喪如我的人,有限動力會被無限失望所消耗。唯一愉快的,是我比過去寫得快了,像一個早泄患者因自己被節省的體力而欣喜。寫作可以讓人意識到自己有靈魂──靈魂或許是天堂的入場券,但往往是俗世的絆腳石;只有能讓人飛越的靈魂,才能讓肉體磕碰得青腫。那么,是不是,我的靈魂有了肉身的體積和要求?是不是,我已經部分地宿命接受這個社會性的我,不再擁有和過去一樣的興趣和體力去創造難被自己辨認的“我”,還是,我逐漸在諸多保護制度里,妥協,并心懷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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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某篇文章因高度嫌疑的虛構性而被考據派質詢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時,他們并不是在探究文體,常常,是在猜測我,實際的角色到底是編劇還是主角。我會詭辯:“如果天足是36號半的,我不會為36號鞋子削足適履,也不會蓄意讓腳腫脹起來以適應37號的尺碼。我的興趣在于自由行走,不在于如何被歸納。”
迫使作者做出文體決斷,似乎在小說與散文的兩者之間必居其一,如同你的性別非此既彼,不能介乎男女。當面臨此境,我卻愿意選擇僧侶角色,正因存在于隱約背景上的性別幾乎是可以忽略的,他們才得以更接近神跡。
出于對小說的敬意,以及,對散文因熟悉而產生的依戀,我認為自己始終忠誠,并沒有在跨文體的障礙賽中刻苦訓練。的確,我試圖把戲劇結構、詩性語言、小說技巧和隨筆智慧融入實踐,但內在支撐和整合方式是散文的,或者說,我從未改變自己的散文本質。我的辯護理由混沌,好像說不清楚──我是著了男裝的花木蘭,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也許,我將習慣在散文里維護中性立場,既非絕對小說,又非絕對散文,像雌雄同體令人迷惑。
我很清楚自己的實踐方式所受到的鼓勵和招致的反感,并泰然處之。如果說我是個既禽且獸的蝙蝠,也無妨,我會繼續震動神經質般顫抖的翅膀,繼續黑暗之旅。唯一不適應的,是虛榮如我,也承受不了因偏執的堅守方式而被人偶爾美譽到“散文家”的程度。“散文家”,噢,拔苗助長的說法真讓我難堪,在我聽來,它如同表彰一個在感情上有所經驗的人是愛情家一樣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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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是散文伊甸園里的智慧樹,傳說中吃了它的果實會死。當事實證明,它是并不危及生命的果實之后,我們被告知,應該在絕對的審判官面前感到羞恥。不,還是放我到有罪的歡樂里吧,即使,我是在受懲中體會著它。
一個永遠小心著不觸碰邊界的人,不會打開世界,他在慣性圍就的牢籠里,他是沒有顯癥的癱瘓病人──或許,他對處境并不自知,因為,囚禁之地有著動聽之名:“伊甸園”。在那里,他能以近于奴隸的身份見到上帝。而人類真正的成長史,是從被逐出的流放之路上開始的。
希臘神話中,達芙妮在奔跑中從仙女變成中一棵月桂。這種變形記是殘酷的,也無比神秘,因為從人形到樹形,它在達芙妮的自我之間,劃出一道難以逾越和自我辨識的切割線。我在跑,不知道未來布置在彼端的命運,植物的優雅和被動絕非我理想,我愿變為肉食動物,哪怕帶著粗野的體味和習性……是的,我寧可跑著去喝血,也不愿像小株灌木那樣可憐地等著他人喂水。跑吧,從樂園,從神話,從繼承下來的傳統中,帶著出逃后的渴望,開始跑……這是一場針對“我”的魔術,或者,考驗。
記得童年,分不清現實與幻境的年紀,我曾在虛無般的暗夜里,設想自己小小的拳頭,是揉皺緊縮、仿佛昆蟲羽化之前團積的翅膀;而手指,正像珊瑚一樣生出枝杈,那是我的翅脈。在重歸秩序與理性之前的恍惚里,在那個經歷變形記的瞬間,其實,想象已經帶著我飛了。也就是說,在批判到來之前,虛構已經構成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