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自焚
記得剛到美國時,一位美國教授老太太告訴我們,“春天一天往北走五十英里。”那時我們住在美國最南邊的路易斯安納州,剛靠上三月的邊兒,各種花卉就忙不迭地開了個不亦樂乎。那位老太太開了上千英里車南下來看望我太太,她說她住的密蘇里州那邊草木剛剛綻放苞芽呢,所以到南方來過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春假”。
春天“一天走五十英里”?這個說法怪新鮮的。從那以后,我一想起春天,腦海中常常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春天在一天不停地急急趕路,一天五十英里,過了幾道山梁;一天五十英里,過了一片原野……
隨后我們來到美國東北部,被秋光震懾了心魂。記得第一個秋天去賓州北部同學(xué)家作客,車一拐進(jìn)山,眼前呼啦啦著了大火,都沒有思想準(zhǔn)備,老婆女兒和我一起驚呼起來,秋光竟然如此灼熱逼人,怕要燒裂了、熔化了我們的車!千山萬壑的糖楓、銀杏、橡樹、加拿大紅楓……猩紅金橙,鮮黃亮紫――這才發(fā)現(xiàn),過去說的“紅葉”這個詞兒,實(shí)在是個簡化得失了真的說法。雖說是早被前人詩詞洗了腦,脫口而出的,不是“霜葉紅于二月花”,就是“萬木霜天紅爛漫”,跳不出“白云紅葉一溪詩”,繞不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但遇到如此生猛秋景,還是被我憋出一句自出機(jī)杼的詩:“群山沉沒在一片火海。”
猛然想起那個“一天五十英里”的說法來:秋天也是如此吧?不過,方向與春天正相反,不是從南到北,而是從北向南;春天是香噴噴地趕路,秋天可是一天五十英里,一路這么喀叭亂響火辣辣地?zé)龑⑦^來。
自那以后,看秋樹之火就是每到十月必有的節(jié)目:看這家庭院騰起一柄烈焰燭天的火把,看那條路邊迸出一柱火星飛濺的噴泉……如果有遠(yuǎn)道的客人正好這個時令來,當(dāng)然就更是要將觀火海作為一道款待的盛筵了——宛如寧波人用“錢塘觀潮”來饗客:去七湖公園(SevenLakes),去高點(diǎn)(HighPoint),去熊山(BearMountain),去喬治湖(LakeGeorge)……推算哪一天、哪個地方火勢會燃到最高潮,也是用這個“一天五十英里”的速度來做標(biāo)尺:燒到蒙特利爾了……燒到奧伯尼了……燒到喬治湖了……燒到紐瓦克了……燒到咱們鎮(zhèn)了!
光看不行,免不了俗,總要揀幾片火勢正酣的秋葉。遺憾的是,不是有個細(xì)疤,就是缺個小角,再不就是顏色深淺不勻,形狀不很周正。地上揀的不合意,就到樹枝上摘,可千挑萬揀還是選不出一片十全十美的秋葉。
拍照是另一件遺憾的事。說也怪,每年秋光,就沒有一次拍得滿意——下車拍照,極難選景,秋葉長得很茂密,然而枝椏雜亂,取景框?qū)?zhǔn)哪兒,都沒有個中心和重點(diǎn)。可一上車跑起來,兩旁的秋葉匆匆掠過,就倏然生動起來,連綿不斷濃濃淡淡,一處比一處純,一處比一處亮,一處比一處烈,這邊金蛇狂舞,那邊金星灑落,閃爍流動,從我們的前方轉(zhuǎn)到側(cè)面,從側(cè)面轉(zhuǎn)到后方,叢叢疊疊成環(huán)抱之勢,把我們整個包圍在漫天烈焰之中……
到后來,我若有所悟:面對秋日火海的此時此刻,揀最紅的葉片珍藏啦,拍最美的照片留作紀(jì)念啦,其實(shí)都是存了個對瞬間將逝的擔(dān)憂,期待存之長久,都未免想得太遠(yuǎn)。就算斑斕秋葉是生命之樹最后的輝煌,隨后來臨的將是慘淡肅殺、是歐陽修說的“其意蕭條,山川寂寥”,又怎么樣呢?當(dāng)下惟一該做的事,就是跳進(jìn)火海!不去管劫灰中是不是能飛起鳳凰,不去管是否來得及被“一天五十英里”從另一個方向匆匆趕來的春天拯救——拼盡全力燒它個酣暢痛快吧,像年輕的郭沫若半瘋半癲時狂草的“一的一切,一切的一”,“我便是火,火便是我”!
廢車場沉吟
剛來美國那時節(jié),能夠經(jīng)常彼此打電話聊天的人頓時減少,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中只有胡曉暉——只有他住得最近,他本人在匹茲堡大學(xué)攻讀博士,可他的家不遠(yuǎn),夫人孩子住在斯克蘭頓,與我住的東斯特勞斯堡相距只有60公里。比起諸多同窗們云山阻隔,遠(yuǎn)在萬里之外,我倆近得簡直就像從這個寢室門到那個寢室門。每當(dāng)曉暉從學(xué)校回家來小憩,往往就要撥個電話聊聊近況——一般都是電話費(fèi)最便宜的深夜時段——從書訊譯事扯到國內(nèi)新聞,從孩子教育侃到同學(xué)近況。談得最多的,自然還是居美不易。
有一次不知怎么談起了我要買個汽車輪胎:“汽車年檢站那個美國小妞說我的輪胎不合格,硬沒讓我的車過關(guān)……”
“買輪胎?不用買新的,我?guī)闳ゲ饌€舊輪胎,在junkyar (廢車場)。”
“廢車場?”
“我們這城市旁邊的廢車場大極了大極了,號稱‘全美國最大的廢車場’,什么部件都找得到。”
“不要錢?”
“要,一點(diǎn)點(diǎn),最多十來塊錢。明天你開過來我?guī)闳ィ阏乙粋€換上,保準(zhǔn)車檢能過關(guān)。”
盡管有思想準(zhǔn)備,那些報廢要回爐的車肯定慘不忍睹,可我跟著他一走進(jìn)去,仍然驚得發(fā)傻。
這里不是停尸所,不是陵園,不是公墓,甚至也不是亂墳岡。這里是一場狂轟爛炸、瘋狂殺戮之后的尸山血海。成千輛上萬輛車壓著車,車擠著車,車埋著車——那還能叫車嗎?紅紅白白雜陳,算是有個囫圇車輪廓罷了。既沒有五官端正的,也沒有四肢齊全的,甚至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開膛破肚,五臟六腑亂成一團(tuán)。玻璃碎了,輪子癟了,方向盤斷了,門掉了,頂篷凹了,儀表裂了,坐椅翻了……有那么幾輛車半身陷在地下,那是上面堆了太多的同類壓的,還是吊車司機(jī)不耐煩徐徐放下,就那么空中撒手,砸的?
這倒也罷了。更叫我心悸的是,有的車反光鏡上吊著的小木偶還在微微顫晃。有的車駕駛座上散落著剛收到的帳單、沒發(fā)出的信件、喝了一半的可樂罐,以及不知是糖粉還是藥片。有的車后背貼紙上,赫然大字本來令人發(fā)噱:“沒鈔票,沒職業(yè),沒時間,沒愛情!”“你在賓夕法尼亞得到一位朋友!”“我的兒子上了芝加哥大學(xué)了!”在這里卻又令人悚然。人去車空!
曉暉輕輕地說:“每一輛車有一個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故事。豪華與鄙陋。浪漫與滑稽。傲慢與謙卑。揮霍與掙扎。關(guān)于比佛利山莊,關(guān)于喬治亞桃林,關(guān)于墨西哥邊境偷渡者。大峽谷,大瀑布,大都市,大沙漠。看它們的模樣,像官腔十足的主管,像濃妝艷抹的男妓,像擺地攤的江湖騙子。哪位闊少兜風(fēng)的座騎?哪個黑人家庭流動的住所?忙忙碌碌穿街走巷送意大利披薩餅?急急匆匆送客接人談生意?行李箱底層可曾藏過可卡因與AK-47?后座可權(quán)充同性戀者幽會的床笫?它的牌照在警局電腦里出沒過多少次?它是否作為生日禮物讓剛成年的女兒狂喜萬分?人的故事與車的故事,人的感受與車的感受融為一體了。俗話說:美國是輪子上的國家。輪子上有多少悲歡離合?有多少心血汗水?
我想起我平時見到的一輛輛車?yán)锏娜恕S械陌滓r衣筆挺,系著領(lǐng)帶,下巴刮得黢青,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有的穿著大花格襯衫,滿臉大胡茬子,沒掌方向盤的那只手,不是捏著煙斗,就是抓著可樂瓶;不時也能看見小粉球似的臉蛋貼在窗玻璃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瞅我;不時也能見到一家人說說笑笑,襯衣晾在后座,那車,開得忽左忽右。也有漂亮的姑娘,我便想跟緊并駕齊驅(qū)——沒有什么不良企圖,不過想多飽一會兒眼福而已,可是往往追不上:美國女孩子車都開得極野,她們要享受那種不要命騰云駕霧的快感……
然而此刻呢?這些車不論曾睥睨一切,還是曾自慚形穢;不論享有過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飛馳的快感,還是領(lǐng)教過壞在半道寸步難行的尷尬,不是都有絕對雷同的結(jié)局么?
奇怪。曉暉想到的是“不同的故事”——繽紛的生命體驗(yàn);我想到的是“雷同的結(jié)局”——單調(diào)的死亡終點(diǎn)。或許這是因?yàn)樗岸ⅰ蔽淳茫瑏砣辗介L;我則“不惑”經(jīng)年,去日苦多?
可是說到“結(jié)局”……我到這里不就是來尋輪胎的么?三三兩兩的美國人,也饒有興趣的探頭探腦,東翻西揀。一部車死了,它的部件卻活在別的車上,滋味又如何?——這使我想起了投胎轉(zhuǎn)世的傳說。話又說回來了,一輛車還還能跑的時候,全身心地去體驗(yàn)生命的暢快與迎面撲來的新鮮景色吧,別去想什么將來總不是都得進(jìn)廢車場。像被喻為“死人堆”的歷史學(xué)科一樣,你能留下什么,完全取決于后人想揀到什么——沒準(zhǔn)兒你想留下引以為豪的八缸引擎,后人看中的只是固定住車牌的那顆小螺絲哩!
曉暉幫我挑中一個半新的輪胎,接上后,我的車跑得歡極了。感謝你,捐獻(xiàn)器官的車;感謝你,不知生死的車主人。但愿我的車在痛痛快快跑完一生、火光一閃或者喘息一聲,陷入永恒靜默之后,也能有點(diǎn)什么留給后來者,哪怕一個橡皮墊圈呢。
差點(diǎn)忘了說一句:美國人說過,在這里車更新?lián)Q代快極了,平均壽命是十年。十年!眼前這些破銅爛鐵十年前威風(fēng)凜凜、儀表堂堂從總裝線上開下來的時候,正是我和曉暉、和這一屆同學(xué)走出校門的時候。碾壓,撞擊,顛簸,磨損……車猶如此,人何以堪?

高伐林 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曾在團(tuán)中央工作,后任中國鐵路文工團(tuán)創(chuàng)作員。1990年赴美,先后參與或主持多家中文報刊、網(wǎng)站的編輯工作,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前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破冰船》等詩集和多種文化、傳記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