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本質規定性,散文也不例外。但是,長期以來,我們卻把這一問題忽略了,以致形成寫散文,評散文,論散文,而不知散文為何物。2008年,在場主義第一次提出了“散文性”的命題,這無疑是對散文建設的一大貢獻。究竟該怎樣認識和理解散文性?今天我們請幾位作家來聊聊。希望大家各抒己見,發表自己的精彩觀點。
平子1954:有這樣一些有趣的現象:當一些材料完不成一篇詩歌、戲劇、小說時,我們就把它寫成一篇散文。散文成了詩歌、戲劇、小說的邊角廢料。詩歌的邊角廢料是抒情散文、散文詩,戲劇和小說的邊角廢料是敘事散文什么的。很多老作家寫不出任何文學作品的時候,但他能寫散文。散文以什么見長?塑造人物形象?那就與小說混淆了;生命體驗?心靈自述?那就與詩歌混淆了;真實記錄,那就成了回憶錄、日記……所有這些,不能不讓我們對散文的文體獨立性產生置疑。
張生全:散文是不是一種獨立的文體?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一直沒有停止過思考,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得到過讓人信服的答案。這在詩歌、小說、戲劇那里是不可想象的。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至少有兩個問題不能解決:一、什么樣的作品是散文?什么樣的作品不是散文?二、什么是好散文?什么是不好的散文?這說起來有些好笑,但是,我們要知道,這就是目前我們所謂散文爆炸時代所面臨的尷尬局面。
李天斌:我想提出兩個概念:“文學散文”和“非文學散文”。這或許是肅清散文和非散文的關鍵,亦是衡量散文是否可以“自立門戶”,作為一種文體存在的標尺。我一直以為,真正的散文,應該是文學的。什么是“文學散文”呢?我認為應該是那種不止于單純地描摹和記錄的文本形式,而是深入事物內心,打開內心與外物聯結的隱秘通道,在實與虛的完美結合中,完成某種指向,抵達某種終極,具有藝術感染和誘惑力的散文文本。在這里,語言具有很強的穿透性,甚至是反叛的,她不是“非文學散文”中的“泛濫記錄”和“印象式鋪陳”,不是傳統的(確切地說是沒有創新的傳統和故步自封)簡單的“圖解”和“敘述”,她是要有所擔當的。她在迷陷中置疑,在混沌中引領,以不完整的、片斷性的、隨意性的、甚至是私人化的思維形式,尊崇自身的邏輯與哲學、想象與重構,在人的終點和神的起點上,實現自我與世界、精神與精神、靈魂與靈魂最終的對接。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感中,勾勒、構建并呈現散文之所以為散文的光亮屬性。
周聞道:我們認為,所謂散文性,就是散文的本質特性,即散文區別于其它文體的內在的本質規定性。按照形式邏輯的定義規則,在場主義認為,在散文性中,在場是內涵,去蔽、敞亮、本真是外延。如果說,非主題性、非完整性、非結構性、非體制性,說明了散文不是什么(散文與其它文體的區別),那么,在場及其所包括的去蔽、敞亮、本真,則回答了散文是什么的問題(散文的個性特征)。
楊永康:在場主義提出散文性——認為散文性是散文之所以是散文,并以此區別于其它文學類型的本質性特征,并且指出散文性包括非主題性、非完整性、非結構性、非體制性四個方面。對此,我有不同的看法。關于非主題性,實際上一個具體的散文文本是否有意義,不完全以作者的意志為轉移。就是說不管作者動手之前是否設立了主題或中心意義,它自有主題或中心意義,與作者是否隨意、是否刻意、是否深思熟慮有關系,但并非非此即彼,非彼即此。關于非完整性,我以為,散文確實可以“不完整”,確實可以呈現片斷和散漫的特點,但這并非散文所特有。詩歌也是如此。關于非結構性,我以為,任何表達,包括片段經驗的表達,即便像詩句一樣得之偶然,一旦形諸于表達,肯定要經過作者主觀確認。這個主觀確認就是構思,構思的實質就是對那些經驗片段的建構。關于非體制性,我以為,任何時代的任何文體,包括散文,都會很自然地打上所在時代的體制印記,不存在游離某個時代文體體制之外的特殊文體,因為不存在游離某個時代作家體制之外的特殊作家,包括那些隱逸詩人。
無眉:從我的經驗來看,我寫作的過程中是半任意半理性的,我也不太同意“非主題性”、“非完整性”的提法,沒有神,你的形如何把握?即便任意,我們也都會有在寫完某一句話的時候,覺得這篇文章已經是寫完了,寫成了,不能再添一句半詞。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很贊同楊永康先生提出的悖議。
傅菲:我理解的散文屬于一種慢運動,如太極拳。這需要安靜,節奏,需要與他者(外部關系)建立良好的溝通渠道,需要適度的快感和興奮點(興奮點也許是慢慢游進胸膛的痛),也需要文字空間的疏朗感。就我個人的言,我把散文分為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我不喜歡精神指向很高的散文,不喜歡粘稠的散文,不喜歡密不透風的散文,不喜歡神父面對教徒一般嚴峻教唆的散文,不喜歡滔滔不絕引經據典的散文。寫作的意義是建立在自我意義基礎上的,沒有自我意義,寫作意義也將瓦解。散文是自我的代言人。
張生全:我有一種感覺,散文不是不能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是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場”。從五四時期白話散文的發源和發祥,十七年文學時期政治對散文的遮蔽,到新散文運動中散文主體意識的啟蒙,同時也部分地被進一步遮蔽,走到今天,散文差不多已經找到它的“場”了。我們現在提出散文性概念,不管對它的闡釋有多么不同甚至對立,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已經觸及到散文根本性的問題了。
周聞道:在場寫作所說的去蔽,包括主觀和客觀方面。主觀上講,人由于受知識,經驗,價值觀,方法論和個體體驗等的局限或影響,去蔽能力和效果都會不同。去蔽的過程,實際上是不斷認識真理、接近真理、抵達真理的過程。就像聞道,道可或得,而聞無止也。客觀上講,事物本身存在隱蔽性,包括自帶遮蔽和外界強加的遮蔽。而且,事物的遮蔽還是多形式、多層次、多維度的,決定了去蔽、敞亮、本真的多形式、多層次和多維度。在場主義散文,對事物和靈魂的觀照,應當是去掉遮蔽的,呈現敞亮的,展示本真的,具有豐富的內涵、自由的形式和多重解讀性,擁有超越時空的生命力。
李天斌:我也來說說散文的被遮蔽。文以載道,文能否載道,或許能成為判別某種文字是否可以“自立門戶”的標準。散文也不例外。我認為,一切文體,都只是一種途徑。都是借助自己特有的敘述和語言,在抵達的路上曲徑通幽——這其實就是所謂的“藝術”以及藝術的功能,即文以載道。我無疑是贊成在場主義的,贊成散文應當有散文性。所謂“在場、散文性、去蔽、蔽亮、本真”,這些始終貫穿的詞,無一不是服務并佐證“散文就是散文”、“還散文本來面目”這一題旨的。她是一個前提,更是關鍵——在散文寫作的路上,我們不能被歷史所遮蔽,更不能被自己所遮蔽。散文就是散文,我們就是我們,散文和我們,都不能被遮蔽。散文和我們,都有足夠的自信和勇氣!
傅菲:當前的散文過于同質化,平鋪直敘,玩弄詞語,沒有氣場,沒有核,最大的弊端是缺乏發現,失去散文性。打開雜志和網刊,散文都好讀,就是不錐心。散文是一個散文家的境界、血性和元氣,是巫者的煉金術。中國自古以來沒有散文的理論體系(詩歌和小說都有自己的理論體系),是否可以這樣說,散文是無從構建自己理論體系的,我們所讀到的散文理論,僅僅是散文作家的“心得”與“感悟”而已。
沈榮均:我認為,散文性有二重表現:“散”和“文”。所謂“文”,就是傳達出肌膚質感,牽連毛孔、血管和疼的“紋理”。它是一個敘述過程、傳達狀態的動詞。它在時間上,是不完整的片段,保存了作家的記憶。這有點像繪畫和攝影。從藝術的根源和歸宿來說,散文就是與繪畫、攝影一致的。繪畫和攝影是緩慢的“文”——那種在視覺上呈現的敘述——它一直很緩慢,甚至有時候緩慢得需要讓目光停駐下來,令人窒息。在散文里,它的特征就是緩慢地“看見”。散文預示生活。而生活尤為欠缺形式。這個形式就是隱藏在日常生活經驗當中的某種秘而不宣的形式、符號和鏡像(畫面感、流動性、記憶片段、毫無拘泥的夢境、時空轉換,以及那種陌生的、奇特的、甚至是想象力也難以觸及的世界,等等),只不過我們沒有“看見”罷了,散文的目的就是把它呈現出來。這就說到散文的另一性,“散”。散文的“散”,本質上并非我們曾經所理解的“形散”那樣的一種結構形式。我的理解,“散”就是去徐徐呈現形式、符號和鏡像——敘述的緩慢流動,好像我們說話、做事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氣質。
楊永康:關于散文性,我覺得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考慮:一、第一人稱敘述原則。散文必須寫第一人稱的經驗,包括第一人稱的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就是說可以是第一人稱親身經歷過的,也可以是他人親身經歷過的。二、非虛構原則。散文的局部細節可以虛構,傳達的感受不能虛構,傳達的情感更不能虛構。三、包容原則。小說只能包容虛構能接受的。詩歌只能包容詩行能接受的。戲劇只能包容戲劇沖突能接受的。散文不但能包容小說與詩歌、戲劇能包容的,還能接受小說與詩歌、戲劇不能包容的。既指文體上的包容,也指技術手段及語言上的包容。
張生全:我是一個散文寫作者,不是評論家,不是散文理論家。我覺得關于散文性的歸納,不是從概念出發,不是去比附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某種理念,而是從散文文本中來的。沒有強大的文本支撐,我們不可能得出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目前散文理論的研究很重要,但是散文文本的實驗尤其需要勇氣。我們來看看卡夫卡的“城堡”、博爾赫斯的“迷宮”、艾略特的“荒原”、貝克特的“荒誕”,這在詩歌、小說、戲劇領域,它們是唯一的,無法復制的。但是,不管是中國還是外國,我們都缺乏這樣足夠堅強的文本。
周聞道:不錯,不管什么主義,什么散文性,都是形而上的抽象,而許多人,特別是作家,更關心的是體驗和作品問題。但是,我們不能否認,散文創作雖然是一種非常個體的體驗過程,但沒有正解方法論指導的創作,就失去了精神向度,只是一種黑暗中的盲目摸索。即便成功,也具有偶然性的特征,我們不能把追求寄托于偶然性。另一方面,任何成功的理論,都只能提供一種創作的方法論,而不是創作本身。這實際上是一種寫作中的自覺和自發的關系。任何成功的寫作,肯定都是自覺的,而非盲目的。
傅菲:聞道說得好,任何成功的寫作,肯定都是自覺的,而非盲目的。散文有自己的“磁場”,那就是一個散文家的血氣和精神內核。我注重散文的語感。有節奏的語感,會產生“橋梁”的作用,使自己的文字比較容易通往讀者的內心。獨特的人物形象和攝人心魂的細節,也很重要。一篇散文,有人能記住其中的人物或細節,已經很不容易。魯迅的“閏土”就已此成為經典。人物與細節是生活本身所賦予的,力量也由此產生。我關注微小人物的生存狀態。他們的身上有時代的烙印,他們賦予了時代特征。他們艱難的生活和選擇,就是我們時代的陣痛。
無眉:我提筆開始寫散文的時候,的確是從A點出發的,從A到B,這可是是我所謂創作的“有感而發”或“源沖動”,但經常是,寫成的文章,它最終的發展方向不是C或D,而變成了C1或D2,與我的源初發生偏離,或深化,或淺陋,或偏移,當然,這份偏差也成就了散文創作的樂趣,因為我自己都無法預知我最終寫成什么樣。但在最終的文章中,我還是能看到我的源沖動的。我想,這就是散文。
沈榮均:我覺得研究漢語散文的散文性,還要考慮它的母語語境。現代化是很可怕的,散文作家首先應該具有的良知就是對全球化可能制造“無差別境界”的擔憂。有人說,漢語不僅是一種語言,而且是一種關于世界歷史方向的箴言。我理解這話的意思,是漢語的中庸氣質對世界未來的影響。漢語和世界的關系互相依存和撫慰。即便我們要傳達民族、國家、鄉土身份認同的焦慮、擔憂,也是寵辱不驚、沖淡平和的境界。它很可能與文言文和唐詩宋詞有著血脈相存的關系。用漢語寫作的作家,因為自身身份、經歷、處境、生活方式、趣味、個人經驗、價值判斷等多種因素,不可避免地把要打上“漢語化了、本土化”的烙印,離開這樣的漢語母語語境,作家往往在敘述的時候總是搖擺不定。
傅菲:寫作永遠是苦役。寫作是不斷地打碎舊鐐銬,又打造新鐐銬。寫作是極力接近自由,又把自己關進了牢籠。生活在文本中的體現,我覺得比文字本身的處理更重要,在場感,厚度感,文字的質感,以及文字恰當的溫度和濕度,文本的彈性,都是我追求的。我還追求一種個人的語境,柔軟的,舒展的,痛感的,有內在的空間。我盡可能地讓自己的散文,散發自己的氣息,有我的汗漬和咳嗽。
周聞道:定義是一種終極認識的呈現。對散文性的認識程度,即去蔽的徹底程度,敞亮的呈現程度,本真的展示程度,決定了我們對散文本質規定性的把握程度。無可否認,任何認識都只有開辟認識真理的道路,而不可能終結真理。但不管怎樣,散文性作為一個神圣的發現,已經不可阻擋地進入我們的散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