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是關學的繁榮期,也是終結期。
清代是中國封建社會歷史的末期。自洪承疇、吳三桂、劉澤清等叛明降清,特別是吳三桂為了奪回他的愛妾陳圓圓,“沖冠一怒為紅顏”(吳梅村《圓圓曲》),引清兵入關,打敗李自成義軍,清朝統一中國凡二百六十余年。清朝初年,清朝政府的文化政策“恩威并存”。一方面興文字獄,“儆戒士人”。如雍正四年九月,禮部侍郎查嗣庭(浙江海寧人),只因為出任江西考官時一道“維民所止”的考題,被附會為“雍正去首”,以心懷叵測,訕謗上皇而株連九族,格殺勿論;雍正七年五月曾靜、呂留良文字獄興,誅殺數十人;七月工部主事陸生柟作《通鑒論》十七篇坐悖逆處斬;乾隆十八年劉震宇文字獄;乾隆二十年胡之藻文字獄,等等不勝枚舉。對于文人學士來說,這是一個荒唐恐怖、人人自危、非理性的時代。另一方面清朝政府又施行懷柔政策,招撫名儒巨子以安定社會,安穩民心。與此同時,為恢復生產,還采取了招撫流民,獎勵墾荒,興修水利,減免賦稅的策略,促進和發展經濟。這些政策果真奏效,以至于到康熙、乾隆時期,達到清帝國昌盛強大的黃金時代。經濟的發展為學術思想文化的繁榮提供了條件和可能,所謂古典學派的樸學,在皇家整理國故,按照封建統治階級的倫理價值觀刪消取舍、考證搜補、輯佚糾謬的倡導下,蔚為大觀,成為一代之學。堪與先秦哲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相媲美,凸現出一個時代思潮的顯著特征。而在諸多鞏固封建統治地位的舉措中,那些從小受到漢文化良好教育,研讀經史,深受孔、孟倫理學說熏陶的滿族的皇子皇孫們,沒有忘記發揮封建思想文化對人民群眾的統治作用。在這方面,康熙皇帝可以稱得上是清朝諸皇帝的典型代表。1679年,法國傳教士白晉向法皇路易十四報告說:“康熙皇帝是儒教的教主,這個資格加強了這個皇帝的權威”。(《康熙皇帝》)1713年,康熙帝親自為熊賜履、李光地等編輯的《朱子全書》撰寫序言,并直言不諱地說:“朕讀其書(即《朱子全書》),察其理,非此不能知天人相與之奧;非此不能治萬邦于衽席;非此不能以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內外為一家。”由此可見,康熙皇帝著意甚至苦心孤詣地研究和倡導程朱理學,其醉翁之意不在酒,確是熟諳此中三昧的。今人談到清代,總不免有打碎“五味瓶”的感慨。為什么呢?!因為它曾經有過開疆拓土、康乾盛世的榮耀,也曾有過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屈辱;它曾有過西方中世紀的黑暗和愚妄,也有過學術思想文化的繁興;它曾有過閉關鎖國、夜郎自大的愚執和狂傲,也曾有過在西洋的“船堅炮利”威逼下懦弱和奴才般的丑陋及茍且偷安……但隨之而來的是中華民族的脊梁的挺起。不少有識見的仁人志士從“西學東漸”中,在西方“奇器”撞擊國門的危機中,睜大了眼睛,觸目驚心看世界,產生了深深的殷憂浩嘆!當西方在牛頓力學、笛卡爾解析幾何以及萬有引力定律、先進光學、電學、生物學的推動下,生產力大解放,突飛猛進,開始騰飛的時候,中國仍然沒有出現知識的轉型,依舊在漢學考據的“樸學”,以及“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理學昌盛中陶醉。千年一統的孔孟儒學思想仍在封建意識形態領域中占據統治地位,中國社會有如老牛爛車疙瘩繩,還在傳統社會的慢車道上感覺良好的悠然漫步。要求社會變革的呼聲乃至推翻現存社會制度的行動,在“西學東漸”的過程中醞釀,在一系列自覺或不自覺地對西方學術思想尤其是西方科學技術的認同中孕育。從“戊戌變法”,“洋務運動”,再到“辛亥革命”,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個從思想的啟蒙到革命的自覺的艱難曲折的歷史過程。一大批熱切期望沖破滿清封建腐朽統治牢籠,強國富民,使中華民族走出屈辱、貧窮、危亡困境的學人士子(知識分子)成為這場思想啟蒙和具體實踐的先知先覺者和先行者。正是在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下,經過明末清初的馮從吾、李二曲等人的鋪墊、發展,經由聲名影響頗大的耆儒名流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悉心介紹、宣傳和倡導,以張載為代表的關學,在清代雖未(也不可能)登堂入室,占領學統地位,但卻得以蓬勃發展,涌現出了一大批富于鮮明個性和特點的代表人物。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滿清政府壽終正寢,作為理學支脈的關學也經歷了一個由蓬勃發展、影響漸大到走向終結的歷史過程。歷史發展使然,厚古薄今、籠統空泛的宋明理學日見式微,被擠入歷史的角落,少人問津,而面向未來、切實實用的科學則大昌其道。“賽先生”(科學)和“德先生”(民主)先聲奪人,救亡圖存成為時代關注的主題。縱使如此,作為理學支脈的關學特別是張載的學理思想的影響卻十分深遠。近現代的知識分子如于右任、梁漱溟,甚至毛澤東等,都或多或少受其潤澤,得其裨益。下面按時序就清代以來關學的代表人物作以介紹。
關中三李:李颙,李柏和李因篤
關中三李,作為一個特定名詞,是指清代初葉關中三大儒李颙、李柏、李因篤。他們年齡相仿,同為關中學者,均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動蕩年代,有著明之遺民的思想情結,人格風神相近,特立獨行,淡漠名利,操行高古。在學術思想的探求上,雖各有所長,學業有專攻,但經常相互交流心得,切磋疑難,友誼甚篤。他們三人在發揚關學“重實”的傳統方面莫逆于心,不遺余力,并與顧炎武、王夫之等人倡導的“經世致用”思想相呼應,擴大了關學的影響,代表了當時關學發展的最高成就和水平。
李颙——海內真儒
李颙(1627—1705),字中孚,今陜西周至縣(1964年前名盩厔縣)城關鎮菜園堡人,號二曲(《漢書》云:“山曲曰盩,水曲曰厔。”二曲蓋因此而得名)。其父李可從,字信吾,常喜論兵,因體格魁碩,以勇力過人而聞名鄉里,被稱為“李壯士”。明崇禎十五年(1642)初,李可從隨督師汪喬年部赴河南與李自成農民起義軍作戰,第二年戰死于襄城(今河南襄城縣)。是年李颙年僅十六歲。本出身寒門,早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竟至于“一日不進食,數日不舉火”。饑寒清苦如此,但其母彭氏不僅恪守婦道,以紡織、縫紉謀生,還一心要讓李颙識文斷字,卻因交不起學費而被拒之私塾門外。在母親的鼓勵支持下,李颙從借書自學起步,積少成多,由淺入深,書理漸通。他還將那些出身低微、奮起于貧家、通過自學成就了一番事業的典型人物如王艮(心齋)、朱恕(光信)、李珠(明祥)等十多人的生平事跡編撰成《觀感錄》,并作序云:“謹次其履行之概,為以類自居者鏡。竊意觀者必感,感則必奮,奮則又何前修之不可企及。有為者亦若是,特在乎勉之而已矣!”不僅以之自勵,也將之鼓勵如他一樣的貧寒后生。正因為李颙不甘自暴自棄,而于清苦中自奮自勵,他刻苦自學不輟,由《四書》而及《五經》入門,既之攻讀春秋三傳即《左轉》《公羊》《谷梁》,再有《性理大全》《伊洛淵錄》到《小學》《近思錄》《程氏遺書》《朱子大全集》《十三經注疏》等等,無不批閱,且持之以恒,造詣日深。經過數十年的砥礪磨練,終于玉成一代理學大師,與孫逢奇、黃宗羲齊名,被稱為清初“三大儒”。
李颙曾應邀南下,于無錫、江陰、武進、宜興、靖江、常州等地講學,名噪江南。一時宿學名儒,達官顯要皆執弟子禮,洗耳恭聽。李颙則誨人不倦,有問必答,必使其了然于心而后已,令江南眾儒生嘆服。李颙既無家學,又無師承,無師自通,自成一家。就連大名鼎鼎的著名學者顧炎武也不無折服地說:“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亭林文集》卷六《廣師》)
“明之子民”的遺民情結,亡國之恨,亡父之痛,對李颙來說,猶如夏蚊、噩夢,揮之不去,縈繞如蛇,終其一生。李颙志不事清,在保持崇高的民族氣節的同時,也仇視推翻明王朝的李自成農民起義軍。他指斥農民起義軍是“妖賊不知正道,而大肆猖獗”(《二曲集》卷十二《匡時要務》)。這里所表現出的歷史的和階級的局限性,不能不令人遺憾。而李颙特立獨行,“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鐵漢精神,其自拔于流俗,終生以倡明關學為己任,至死不入公門,寧死不向清廷稱臣,安貧樂道,淡泊功名,心如止水的人格風范,的確是空前絕后、無與倫比的。諸多前賢后學,名人雅士,若要以李颙為參照,皆顯得俗脫和齷齪不足道哉!不是嗎?康熙十二年(1673),陜西總督鄂善修復馮從吾創辦的關中書院,聘李颙主講,數顧茅廬,終算應聘,可他拒絕穿著小袖窄袍的清朝仆人式服裝,而穿寬衣薄袖式庶民百姓的便裝登壇講學。其學問淵博,慕名聽講者云集,甚至甘肅、山西、河南的儒生們也前來聽講,名播秦、隴、晉、豫。鄂善驚詫其才德影響,遂以“山林隱逸”舉薦入朝,而在李颙看來,“學道無成,皆由名根未斷”,“若無真正學問,即功名已落第二意了”。他視功名如雞肋,八次上書,以疾力辭不就。康熙十三年(1674),李颙應富平知縣李傳芳之邀,與李因篤、李柏,以及王弘撰、山西名儒傅山、江蘇的一代大師顧炎武等匯聚富平縣,開壇講學,辨析理學宗旨,相互質疑,各抒己見,四方學人士子云集聆聽,在關中、江南乃至京都引起了極大的震動,被譽為“關學大興”的一次盛會。擴大了關學的影響,李颙功不可沒。康熙十八年(1679),李颙又被舉薦為“博學鴻儒”(由內外大臣舉薦,參加殿廷考試,錄取者授以翰林官),他不畏官府的威逼利誘,甚至以死相抗,水漿不入口者六日。而后屏居土室,“荊扉反鎖,遂不復與人接……顧寧人(炎武)至則款之”(《鮚埼亭集》卷十二,《二曲先生竇石文》),與之論學,不以為介。不久,李颙再被禮部以“海內真儒”推薦,太史(翰林院的官員亦稱太史)親自到家催迫他起身赴京,李颙仍堅辭不就。清廷催檄如雨,俗儒之人以為求之不得的事,而李颙則視若敝屣,木然無應。官府無奈,派官吏將李颙連人帶臥床一起抬往省城西安,行至南郊雁塔側,李颙寧死不從,竟拔刀自刎。官吏驚恐莫名,于是作罷。康熙四十二年(1703),圣祖西行(即康熙皇帝巡幸西安),方到山西即殷勤問訊先生(李颙)的起居及身體狀況。圣駕至陜后,又欲詔見李颙。李颙依然故我,仍不賞臉,以病不能赴為由,懇辭不見。礙于情面,只是派兒子帶上自己的著作《四書反身錄》并《二曲集》前往奏見。明智的康熙皇帝不得不作罷,特辭御書“志操高潔”,予以褒揚。梁啟超不愧是高才慧眼,他說:“李颙不肯在清朝作官,是平生的志氣。”(《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確系切要之論,說到了根本上。
李颙本無師承,因而也就少了束縛,加之他兼收并蓄,學深思精,從不盲從,所以對清初進步學者顧炎武、王夫之等“學以致用”思想頗為認同,對理學的反思至為精警,往往能發人所未發,道人所未道,給人以啟迪。他的《匡時要務》《帝學宏綱》《時務參策》等著述,切中時弊,一針見血,集中體現了這方面的思維成果。他發揚和繼承了張橫渠(載)、呂涇野(柟)、馮少虛(從吾)等關學先賢有關“注重實踐”,“學貴于用”的學理精神,立志倡揚關學,對張載氣勢恢弘的“四為”遠大理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以極高的評價和贊許,以為男子漢大丈夫,生斯世,“志不如此,便不成人,學不如此,便不成學,做人不如此,便不成人”。然而,理論的創新發揮并非易事,它需要無私無畏的膽魄,更需要寬松的社會政治環境。面對清王朝實行的思想禁錮和大興文字獄的現實,李颙無可奈何,只能于反思理學中討生活。于是,他專心鉆研濂、洛、關、閩之學,以明學術、醒人心是務;以覺導后學、辨別取舍去存為要,并不止一次地與眉縣李柏等討論朱(熹)學和王(陽明)學的得失。一言以蔽之,李颙的一生,弟子如云,桃李滿天下,堪稱是學術人生、教育人生。他關于“道無往而不在,學無人而不可,茍辦肯心,何論儔類(貴賤)”(《二曲集》卷二十二《觀感錄》)等教育教學方面的精辟見解,迄今仍不無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李颙作為一代理學大師,在當時可以說是關中士子學人心目中人格和氣節風范方面難以企及的典范和楷模。
康熙四十四年(1705)四月十五日,李颙謝世,享年七十九歲。他重行止而輕虛文,不以著述獵名,所以李颙的傳世之作,多為學生聽講筆記。現存的主要著作有《二曲集》四十六卷,《四書反身錄》等。
李柏——道繼橫渠
李柏(1630—1700),字雪木,號太白山人,今陜西眉縣人。與李颙、李因篤齊名,是“關中三李”之一。
明崇禎三年(1630),李柏出生于眉縣槐芽鎮曾家寨村一個耕讀之家。父親李可教一生雖未應考出仕,但頗通文墨,有較好的文學造詣,于古代文人墨客中最推崇西晉田園詩人陶淵明,激賞其詩文。從童稚時期即耳濡目染的李柏也成了陶淵明的崇拜者。通過父親的灌輸,陶淵明那古樸的的詩風,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格;“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然逸趣;“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的樸實無華;《歸去來辭》的樂天知命和《五柳先生傳》的超然率性,都在李柏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庶幾成了李柏的宿命,在后來的人生際遇中不時有所折射。待李柏上學讀書時,便模仿陶淵明,在自家的宅基前栽植了五棵柳樹,并題詩比況道:“茅屋果然如斗大,詩風酒月度年華,客來陋巷不知處,五柳柴門第一家。”雖說稚嫩,但讀來行云流水,還很有些陶潛情味。
李柏與李颙有著同樣的人生遭遇,九歲時父親病故,母親王氏寡居,拉扯他們兄弟三人,家境墜入困頓,因而備受人們的冷眼和望族的欺凌。處此逆境,李柏形成了寧折不彎、倔強執拗的個性。他五歲發蒙,十歲便能作文賦詩,悟性極高,人稱神童。于古代賢人中除陶淵明外,尤為推崇屈原和諸葛孔明,并矢志追求寧靜致遠、淡泊明志的人生境界。李柏對以獵取功名為務,刻意鉆研八股文,昏曉只知死讀書、讀死書之輩,視為官蠹祿鬼,常不屑一顧。他曾幾次為躲避“童試”而離家出走。有一次,李柏因抗逆古板的私塾式教學,一氣之下將案頭的八股書籍付之一炬,燒了個精光,因此受到了怒不可遏的私塾先生的痛責和懲戒。在厭棄科舉功名方面,李柏差不多有《紅樓夢》中賈寶玉式的叛逆精神。明崇禎十七年(1644),李柏十五歲時,迫于母命,西上鳳翔參加“童試”,一舉成功,于眾考生中脫穎而出,考取秀才。當鄉、縣傳捷,左鄰右舍登門燃放鞭炮道賀之時,李柏卻漠然視之,不以為意。
李柏小李颙三歲,可說也是生不逢時。當他出生之際(1630),距明朝亡國僅十多年時間。是時,明王朝已“山雨欲來風滿樓”,岌岌乎可危,一派衰敗景象。當李柏高中秀才,正要邁入青年時代,憧憬未來之時,明王朝則敲響了覆滅的喪鐘。“天地崩裂”,改朝換代,滿人建立了在傳統文人認為的“異族”統治的大清帝國。這一切來得太急太快,對青年李柏來說,事難逆料,毫無思想準備。一個飽讀詩書、視名節為生命的封建學人,面對注定要做“逆子二臣”的命運,步入了抉擇進退維谷的人生困境,嚴酷的社會現實使得李柏的人生觀發生了根本轉變。他早年那“壁上鐵龍吼,匣中寶氣生,遙知新發日,破浪斬長鯨”(《槲葉集·看劍篇》)的濟世猛志,被“歸老空林隱此身”的消極遁世態度所代替,誓死不做“逆子二臣”成為他終身不移的追求。李柏對李二曲(颙)志不事清稱臣,以死抗拒滿清皇帝詔書,保持漢民族氣節的行為和威武不屈的精神,極為認同和贊賞,稱道李二曲(颙)是“天之北斗,地之泰山”,并把他作為自己的人生楷模。
順治九年(1652),李柏母親去世,在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后,年僅二十三歲的他,心中那個“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又復活了,毅然決然地攜眷屬離家出走,隱居于秦嶺北麓,太白山下眉縣境內的遠門口山溝的大雪崖巖洞,過上了如陶淵明那樣遠離塵囂、半耕半讀、自食其力的隱逸生活。這一去就是三十八年。期間,雖于康熙七年至九年(1688—1670),應聘前往周至縣教書二年多,但其余時間大致都讀書、生活在山中。在這“紅塵不向門前惹”的漫長隱居生涯中,李柏并不是無所作為,消磨人生,而是爭分奪秒,“書海無涯苦作舟”。他潛心學問,刻苦攻讀,繼續著他的學術人生。正如李柏三十歲時作詩自勉的那樣:
古人德與年俱醇,古人學與年俱新。
儂年正三十,德與學何如?
百年三萬六千日,儂已空過一萬余。
后來兩萬知多少,力耕心田忙讀書。
(《槲葉集·除夕歌》)
李柏儒、釋、道兼修,經、史、子、集遍覽,對兵法乃至琴、棋、書、畫均頗有研究。像其他關學代表人物一樣,李柏無師自通,自學成才,其涉獵面之廣,學術造詣之深,為時人所稱道。他的傳世之作《槲葉集》中,囊括內容廣泛,單就文體而言,就涉及賦、論、敘、說、記、傳、跋、辯、解、贊、銘、誄、書、疏、詩、箴、長短句、雜文等二十余種文體。這些詩文差不多是當時社會的風情錄,有對封建社會黑暗的抨擊,有對處世立身之道的精辟見解,而今讀來仍不乏教益。
誠然,李柏與世不諧,是歸隱山林了,但他并未忘情山水。他于耕讀之余,時刻關注著社會底層黎民百姓的生活狀況,并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康熙三年(1644),關中大旱,李柏家鄉即槐芽鎮以南丘陵地帶莊家枯焦,鄉民愁心百結,一籌莫展。李柏主動聯絡較有影響的學人士子岳含璞、趙琇等,上書時任眉縣知縣的梅遇,吁請修復遠門口潭谷河上游埝水工程,引水灌溉,從長計議,解決旱災的威脅。梅遇采納了他們的建議,撥付資金,組織人力,使久廢失修的埝水工程很快建成竣工,造福鄉民。受梅知縣之請,李柏親自撰寫了《潭谷河上埝水利碑》碑文,并寫了贊頌梅遇的《鑿山開渠贈梅侯品章》一詩。詩中云:“感此功德深,路巷豐碑勒。千古眉陽道,行人歡顏色。”表現出李柏與民同憂樂的愛民情懷和尚實精神。
飽讀詩書的李柏,聲名漸大,他可以說是訪客無白丁,往來皆鴻儒。當年在周至教書時,常拜訪名儒李二曲(颙),并結識富平的學者李因篤。他們經常相互切磋學問,探討宋明理學得失利弊,彼此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康熙十三年(1674),由富平知縣郭傳芳發起,李因篤作為東道主,邀名儒李二曲、顧亭林(炎武)、傅青主(山)、王山史(弘撰)等設壇講學,以弘揚名教(儒學),可謂“關學大興”的盛會。李柏也應邀前往,登臺講學,辨析質疑,其持之有故,言之鑿鑿,享譽當時。康熙十六年(1677)前后,滿清統治者為封建統治計,實施懷柔政策,網絡天下名士,亦即征召漢人學者名流出仕供職,為封建皇權政治服務。李柏作為老秀才,也在貢舉之列,當官府催其應詔時,卻被他斷然拒絕。康熙十七年(1678),他的摯友李因篤被清廷脅迫入京,忝列翰林院,曾不止一次地譽揚李柏的賢才如許云云,再次引起當朝的重視。于是乎朝廷又接二連三地發來詔書、薦文,可李柏像李颙一樣,態度堅決,不愿向清廷稱臣,始終不為所動,隱居不出,保持了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關儒氣節和本色。在隱居期間,于耕讀之余,李柏常身著道袍,儼然跳出“三界外”的超度之人,云游了陜西境內的諸多名勝古跡。如西岳華山、臨潼華清池、長安大雁塔、興善寺、未央宮遺址、周原諸陵、岐山周公廟、五丈原、寶雞古陳倉、釣魚臺,以及眉縣境內的褒斜古道、鳳泉湯、鐘呂坪等地,都留下他的足跡。游歷歷史故地,追往思來,感慨系之,激發了李柏的愛國情懷,這在其詩文中多有記述。康熙二十九年(1690),李柏年過花甲,六十一歲時,好友茹紫庭任職湖南衡州(今湖南省衡陽市),書信邀他南游衡岳。“性本愛丘山”的李柏欣然前往。是年九月,他平生首次東出函谷關,經熊耳山到南陽,拜謁了光武祠、武侯廟。游覽了襄陽城。此處為兵家必爭之地。李柏撫今追昔,文思泉涌,揮筆寫就頗有見地和軍事價值的《張獻忠破襄陽》的論文。而后又游覽長沙,憑吊了屈原、賈誼廟,最終抵達衡州,與摯友茹紫庭幸會,在其引導下登岳陽樓,觀洞庭湖波濤;南游湘潭,賞岳麓山風光;東游金陵,覽亡明舊都……饒有興味地觀賞了有別于北地的江南風光。第二年三月,李柏乘舟北返,游覽了三峽,參觀了荊王護國寺,寫下了《荊王創建護國寺》的精辟論文。文中以辛辣的筆觸,批評了歷代統治者上至君王下至官宦僚屬,借護國之名,愚弄百姓,不惜重金建寺立剎,沽名釣譽的欺枉,最終仍難逃國破家亡的命運。隨后,他又自樊城入商州,經藍田返故里。來回歷時八個月,往返八千余里。舟車勞頓,路途艱辛可想而知。這對一位花甲老人來說,的確是精神可嘉,毅力過人,令人欽佩!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對李柏說來更是如此。多年來隱居山林,生活見識限于一隅。江南一游,既飽覽了祖國大好河山,拓寬了視野,又廣泛接觸了社會各個層面的生活實際。一路上與牛候馬走、村夫漁父、僧道挑夫,士子學人、地方官吏等多有接觸,通過廣泛交流,不惟風土人情,還有他們的生存狀態、生活環境均有了解,尤其是路過戰亂后的河南省各縣,傾聽父老鄉親的訴說,使李柏對當時社會本質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他剴切地驚嘆道:“盜(農民起義軍)必所由起,誰為厲階(禍首)而使至此乎?!”“誰胚禍胎而使名城大郡山落木聚千里無煙乎,明季文臣不能無罪乎?!”(《張獻忠破襄陽》)這清楚地表明李柏對李自成、張獻忠領導的農民起義給予足夠的同情,認為導致農民起義,揭竿而起的禍胎、罪魁是明朝統治者。這種認識較之他的朋友李颙對農民起義軍的偏見來,要遠勝一籌。游覽完荊州的護國寺,李柏更是思接千載,感慨不已。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漢文帝惜百金不作露臺,享國長久;荊王不惜四十七萬金修佛寺,宜乎其佛不護國而禍及身也!”(《荊王創建護國寺》)他把漢文帝反對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的明智,終致盛世,與荊王乞求佛祖保佑,揮金如土修建佛寺的昏庸,最終導致敗亡,兩相比照,深刻地揭示了“成由勤儉敗由奢”的治國道理。
康熙三十年(1691),李柏南游歸來,關中連年荒旱,赤地千里。正如他詩中所寫到的情景:“客入西京路,千村萬戶扃。云升天似火,川竭地無青。”“萬方誰樂土,四野盡流民。”(《槲葉集·西遷》)饑民流離失所,田園一片荒涼。迫于生計,李柏無奈攜家帶口,走上了逃荒活口、漂流異鄉的旅途。他先寄寓鳳翔縣西房村,雖受朋友周濟,但仍食不飽肚,竟至于“釜無米汁,灶無炊煙”。在貧困潦倒生活無著落的窮迫中,李柏又攜家眷越秦嶺,入漢中,流落于洋縣。盡管生活依然故我,勉強維持,而李柏卻達天知命,安貧樂道,并且不無陶潛式的自嘲道:“壬申(即1692)三月,避地漢中,亦日惟菜粥兩餐而已。自信性能安貧,且好讀書,好與客談山林,好看劍,好吟詩作文,好蒲團靜坐,好臨水把釣,故終日樂有余而未嘗有戚戚不足之意。所不足者,好飲無酒,然漢南山水亦自醉人,雖非泌(涌出的泉水)之洋洋,可以樂而忘饑,然漢山蒼蒼,漢水湯湯,亦可醉而忘憂也”(《槲葉集·可以集敘》)。從中可以映襯出李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率性達觀的儒者風范。
大約四年之后,災年已過,關中情況漸好。康熙三十四年(1695),李柏攜全家回到眉縣,依舊居于太白山房,以躬耕讀書為務。康熙三十六年(1697),李柏六十八歲時(《關中三李年譜》),因耀州(今陜西耀縣)知州李穆庵之邀,做家庭教師一年多。他居住于城東不遠的孫真人(思邈)洞,來去竹仗芒鞋,任情自適。由于生性喜酒,康熙三十八年(1699)七十歲時,一日酒后跌倒,一病不起,李穆庵忙派人護送回眉縣故里——曾家寨。翌年病故,享年七十一歲。死后葬于鳳北橋畔,曾家寨西南,有碑石為證。
李柏曾直言不諱地說:“宇宙事業有兩:曰山林,曰廟廊,廟廊非吾事也”(《槲葉集·寄張素石》)。亦即表明他不屬于廟廊,不是從政作官的材料,他屬于山林,是大山之子。居山林何所為?那就是以學問為人生。所以李柏治學到了忘我之境,但思想卻不盲從。他在經學領域中較精于《小學》,在章句、訓詁方面頗有成就。李柏的學理思想獨持己見,無所依傍,自成一家。他既不標榜孔孟,也不拘泥于程(顥、頤)、朱(熹)和陸(相山)王(陽明),而是認同并繼承關學鼻祖張載的節欲觀念以及唯物主義思想。具體說來,李柏思想有三個特點:一是注重人后天的學習和修養。李柏認為,縱使貴為天子,賤如匹夫,非讀書學習無以成智成仁;圣賢豪杰與凡夫俗子之間沒有天然鴻溝,其分野在于學與不學之間。大凡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就一番大事業者,皆由后天的學習而來。二是推崇孟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思想。李柏認為人非經艱難困苦而不能通達明理,這與張載“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張衡渠集·西銘》)所表達的意旨如出一轍。然李柏過于強調苦身礪行,主張臥雪咬冰,所謂餓其體膚,苦其心志,步入苦行主義一途,卻值得商榷。三是李柏雖也宗儒、尚佛、好道,但有自家慧眼,尚實、務實、篤實,不人云亦云。李柏宗儒,主張儒言與儒行的統一,反對徒有儒言、儒服、儒冠,而言不顧行,行不務實的浮泛之風;尚佛,只是把它當作一門學問,要知其然,摒棄其因果輪回的宿命說;他好道,只取道家的灑脫率性,天人合一,反對其神不滅,羽化成仙的虛妄無稽之談。李柏一生中曾數次拜謁了張載祠,并親筆題寫“正大光明”,這清楚地表明了他學術思想的歸宿和價值追求取向。可是,令人遺憾的是由于李柏獨特的身世經歷等原因,他雖未能被后世編入《關學續編》之中,然其理學精神卻正如清末眉縣知縣毛鴻儀為新修的“雪木祠”題寫的匾額所標宗的那樣:“道繼橫渠(張載)。”宣統年間,陜西學憲余坤在批復眉縣知縣要求再次刊刻李柏的著作時,品評更為中肯,他指出:“關中元氣醇厚,代有絕學,典型不墜,端在斯人(指李柏)。”
李柏一生歸隱山林讀書數十年,曾一日兩粥,半月食無鹽,常常忍饑默坐,苦思冥想,但有心得,即拾山中槲樹葉片急書其上。他作古后,其門人在編輯刊行他的著作時便以《槲葉集》名之,現存共四卷,其中有文章包括記、傳等凡二百六十五篇,詩詞共三百五十九首。
李因篤——學問淵通
李因篤(1631—1692),字天生,又字孔德、子德,號中南山人。今陜西富平縣(薛鎮鄉韓家村)人,為“關中三李”之一。
李因篤出生于一個忠孝傳家、書商并舉的“儒商”之家。其父名映林,是明代關學大家馮從吾的高足弟子,學好傳注,以程朱為宗,致知而力行,可惜英年早逝,年方二十七歲。是年,李因篤才不滿四歲。在這一點上,“關中三李”的身世都相類似,少年或者早年喪父,蒙養于寡母,有著一樣的人生遭際和親情創傷的心路歷程。明崇禎三年(1631),李因篤出生之際,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已風起云涌,席卷大江南北,李因篤的家鄉也已是戰火紛飛。在崇禎七年(1634),可以說是李氏家族雪上加霜的一年。四月李因篤父親暴疾卒歿。七月李自成率義軍占領關中,進駐其家鄉。李因篤的祖母抱定一仆不事二主的“忠君”思想,率族人登樓俱焚,李氏一門共有八十一人死亡。只緣因篤母攜子住于外婆家,方才躲過一劫。然從此一無依靠,李因篤只好隨母寄居外婆家中。“禍兮福所倚”。李因篤因為有一個文化人出身的外祖父,幼年即受到良好的啟蒙教育。在外祖父的呵護和指導下,從《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孝經》等,一一誦讀,加之他天賦很好,悟性極高,博聞強記,竟然“八歲能文章,出語輒驚人。”十一歲應縣試便拔頭籌,進入縣學學習,人多以“神童”稱異。
如果說李自成義軍攻縣入鄉,導致李因篤家族的“滅族”之禍,對年僅四歲的他印象還十分模糊的話,那么崇禎十七年(1644)清兵入關,明王朝的覆滅,則在李因篤十三歲的心靈中留下了猝然驚鴻的深刻印象,其祖上近乎愚忠的“忠君”思想的血脈,在李因篤身上得以延續,差不多貫穿他的一生。如果說反對和抵抗滿清的統治,在“關中三李”的李二曲、李颙那里還只僅僅表現為不與合作的消極避世態度,作為一種信仰、氣節和理念而存在,那么在李因篤身上卻表現為“反清復明”的具體行動。明朝滅亡后的第五個年頭,亦即順治五年(1648),年方十八歲,血氣方剛的李因篤,胸中醞釀百萬兵,別家出游長安,面對山河依舊在,只是朝服改的現實,慨然嘆息!壯懷激烈,模仿杜甫《秋興》詩八首,擊節抒懷,賦詩言志,寓意深晦,人莫能解。順治十五年(1658),經友人介紹西上寧夏固原,在代州(相當于今山西代縣、繁峙、五臺、原平四市縣地)知州陳上年(祺公)家中做家庭教師。不久陳上年調任雁平道(今山西代縣西北一帶),李因篤也一同前往。這期間,李因篤不甘在郁悶中毀滅,而在壓抑中奮起。他晝課夜賦,日以繼夜,攻讀《六經》,鉆研濂、洛、關、閩諸大儒的典籍,兼收并蓄,長短互見,眼界始大。其所作詩文,調高韻遠,風力及人,名播海內。“一時騷人詞客,趨之若鶩,至邸舍不能容。”(《天生先生年譜附錄·李文孝先生行狀》)就連明清之際的著名思想家、山西曲陽人傅山(1607—1684),江蘇昆山人顧炎武(1613—1682)也大駕光臨,登門論學,一見如故,相互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所以有人贊許道:“自有名士以來,以布衣聳動四方,未有如公(指李因篤)之盛者。”
從順治十五年(1658)到康熙六年(1667),李因篤攜家回歸故里。前后近十年時間,他與知州陳上年和諧相處,深得陳上年的器重,被“視為畏友,投契之深,有同骨肉”(《天生先生年譜附錄》)。期間,志在反清復明的顧炎武曾二仿李因篤,共謀復明大計。他們在陳上年的袒護下,還有了反清復明的大動作。于康熙五年(1666),顧、李曾聯絡數十名骨干分子,于雁門之北,五臺之東,建立茅舍,披荊斬棘,墾荒耕田,以圖為反清復明籌集糧草。而這一舉措隨著康熙六年(1667),陳上年的去職走人,失去護佑而虎頭蛇尾地草草告終。李因篤只好回歸故里。
歸陜不到三年,處富平偏僻之地,限制了李因篤的視野,也不利于他胸中隨時激蕩著反清復明大志的實現,憑心而論,李因篤不僅是一個思想者,在顧炎武等人的影響下,他還是一個不甘紙上談兵論劍的行動者。于是,在康熙九年(1670),李因篤東出潼關,經河南,到達揚州,一路上多方聯絡學人士子,不只講學務虛,還以企鼓動形成反清復明的共識。康熙十一年(1672),李因篤又南游湘鄂,不期適逢“三藩之亂”,江南局勢動蕩不安,兵荒馬亂,加之擔心老母安危,于是無功而返。然而,當李因篤回到陜西之際,秦隴之地也處在兵燹戰火之中。無奈之下,李因篤先避居鳳翔,而后又北上延安。這時,顧炎武以為天下大亂正是反清復明的良好時機,也來到了延安,與李因篤相見,并加緊活動。他們深入邊塞與老兵戍卒交談,以期有所作為。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依然是無功而終,李因篤又回歸到富平故里。
正當李因篤為壯志難酬,心情沮喪之際,卻發生了一件令他愜意的事情。即康熙十三年(1674),經由富平知事(即知縣亦稱知事)郭傳芳(山西大同人,與傅山(青主)、李因篤相交甚密。)攛掇和發起,以講學弘教的名義邀請耆儒李二曲來富平講學。隨后,李雪木(柏)、傅山、王弘撰、顧炎武等著名學者,次第匯集富平縣。一時雅士云集,李因篤作為東道主款待同仁,相與辨析學理,各抒己見,答問質疑;臨水作文,要言妙道;面山賦詩,相互唱和;恃才傲物,痛快淋漓;鴻儒滿座,蓬蓽生輝;莊生惠子,伯牙子期;儒雅風流,不可盡述。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倡揚關學的盛會,不僅震動三秦,而且名噪京華,波及江南,對大興關學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此后不久,隨著“三藩之亂”逐漸平息,滿清統治者認識到一味的武力清剿,只能強化漢人的敵對情緒。于是便改變策略,借延攬人才以推行懷柔政策,企圖收到一箭雙雕的效果。亦即既用之安撫了天下人心,又擴大了其封建專制統治的基礎。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詔舉博學鴻儒和文行兼優之士。受內閣學士項景襄、李天馥,大理少卿(內務府大臣的別稱)張云翼等達官顯宦的舉薦,李因篤以“學問淵通,文藻瑰麗”被詔。他卻以母病盡孝為由,力辭不就。但康熙皇帝對李因篤的學識已略知一二,將他與朱彝尊(1629—1709)、姜宸英(1628—1699)、嚴繩孫(1623—1702)等稱為“四布衣”,“必欲致之”,非征詔其入仕不可。地方官吏對此心領神會,不依不饒地催促李因篤赴京,可他卻以死抗旨不從。熟料老母在上,勸其順從,方才涕泣辭母上路。老友顧炎武對李因篤此舉頗有微詞,責其晚節不保。康熙十八年(1679),李因篤試授翰林院檢討(三甲進士留國史館者的稱謂),受命纂修《明史》。而后以寡母孤老為由上疏陳情達三十七次之多,其疏文言詞懇切,至情至理,哀感動人,觸動天聽,康熙皇帝恩準其請求。在離京回陜之際,由朱彝尊親為設宴餞行,數百名京師士大夫前往夾道揮淚作別。于今看來,較之同僚姜宸英后來所遭受的牢獄之災,客死獄中,李因篤可算是鯉魚脫卻金鉤,全身遠害的明智選擇。
回歸故里后,李因篤侍母盡孝,與詩書為伍,康熙二十三年(1684)春,曾應聘講學于關中書院。七月,其母去世,完葬母親后不久,應岐山令(也是李柏的摯友)茹紫庭的約請,李因篤又到岐山創辦朝陽書院并講學。在講學期間,他暢論張衡渠(載)凡事皆約之以禮的教學宗旨,闡述審時度勢、操守作為要以誠信文本的道理,探討學術問題,往往經史互參,舉一反三,不時有引人入勝的精辟見解,使聽講的學人士子如醉如癡,深受啟發和教益,嘆服不已!
年近花甲之后,李因篤由于長年奔波,日夜苦學,身體透支,日益虛弱,只好居家收徒弟講學聊度余生。是時,昔日交游的親朋好友大多作古,惟有淳化縣的宋子楨尚還健在,李因篤常請他來家歇住。他們情趣相投,詩文吟答,談古論今,聊遣寂寥。康熙二十八年(1689),五十八歲時,李因篤突患風癱癥,幾近失語,只能憑借拐杖度步,但他仍以非凡的毅力,手不釋卷,讀書學習,修改昔日舊稿,與死神相抗爭。康熙三十一年(1692)冬,李因篤舊疾復發病逝,享年六十二歲。
李因篤一生酷愛讀書,學識淵博,雖學宗南宋朱熹,主審幾思誠,但深受張橫渠(載)的影響,論學重經貫史,教人強調約之以禮,貴躬身踐行。他不像李颙那樣主張述而不作,而是筆耕不輟,長于文字表達。李因篤不僅于理學思想上有所建樹,還工詩,精通古音訓,所以著述甚豐。其著作有《春秋說》《詩說》《漢詩評》五卷、《漢詩音注》五卷、《古今韻考》《受祺堂詩集》十五卷、《受祺堂文集》四卷、續刻四卷等。編有《會講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