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拍攝前后

在舊中國電影史上，沒有哪一部影片像《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在拍攝過程中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它一經(jīng)放映便成為當時最叫好、最賣座的影片，即使在新中國成立后，觀眾對這部影片的熱情也不減當年。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是如何拍攝的？它的背后又有哪些鮮為人知的故事？

創(chuàng)作劇本與籌劃拍攝

《一江春水向東流》電影劇本是由昆侖影業(yè)公司著名導演蔡楚生于1946年夏創(chuàng)作完成的。蔡楚生創(chuàng)作這部影片源于他本人在抗戰(zhàn)時期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

蔡楚生1906年1月生于上海，1929年進入上海明星電影公司，成為影壇大導演鄭正秋的副手，1931年加入聯(lián)華影片公司，在中國共產(chǎn)黨和左翼文藝運動的影響下，相繼執(zhí)導了曾榮獲1935年莫斯科國際電影展覽會“榮譽獎”的《漁光曲》、《新女性》、《迷途的羔羊》等一系列優(yōu)秀影片。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積極投身于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拍攝了反映上海租界愛國青年和漢奸特務殊死斗爭的電影《孤島天堂》，并因此遭到日本帝國主義的迫害。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香港淪陷，日軍到處搜捕蔡楚生。蔡楚生不得不夾雜在難民隊伍中，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此后，蔡楚生輾轉(zhuǎn)桂林、柳州等地，并于1944年到達陪都重慶。在逃難途中，耳聞掙扎在死亡線上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目睹倒斃在路上的一批又一批難民，蔡楚生心中充滿了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仇恨和對廣大難民的深切同情。他本人也一度因患肺結(jié)核病，在貧病交加中差點命喪桂林環(huán)湖一間潮濕的破屋里。到重慶后，嚴酷的現(xiàn)實使蔡楚生更感到悲憤與窒息。在軍閥顯貴的官邸、酒樓、舞廳，達官貴人置國家危亡于不顧，用大肆搜括的民脂民膏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啊！”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在蔡楚生心頭油然而生，他決心用電影作品來揭露舊中國上層社會的黑暗，喚起民眾抗日救國的激情。

為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蔡楚生不顧生活的貧困和身體的虛弱，四處尋訪逃難的人們，了解他們的疾苦，積累了大量素材，為電影劇本的創(chuàng)作打下厚重的基礎。在創(chuàng)作視角上，蔡楚生選擇了一個具體家庭作為載體來表現(xiàn)和描述中國抗日戰(zhàn)爭前后的歷史進程，并通過這個家庭的升沉變遷濃縮和匯聚社會的巨大變化。經(jīng)過兩年多的辛勤耕耘，1946年夏，蔡楚生完成了劇本《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創(chuàng)作。劇本在敘事跨度上貫通戰(zhàn)前、戰(zhàn)時與戰(zhàn)后三個時期，具體故事情節(jié)是：

抗戰(zhàn)前，上海某紗廠的女工素芬和夜校教師張忠良相識、相愛并結(jié)婚。婚后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抗生”。抗戰(zhàn)爆發(fā)后，張忠良因參加抗戰(zhàn)救護隊離開了上海。素芬?guī)е⒆印⑵牌呕氐洁l(xiāng)下。不料家鄉(xiāng)已被日寇侵占，素芬只得又帶兒子、婆婆回到上海，在難民事務所過著艱難的生活。張忠良在戰(zhàn)場不幸被俘，受盡凌辱，逃往重慶并被舊相識“交際花”王麗珍搭救。在重慶，張忠良經(jīng)不起墮落生活的誘惑，漸漸地將妻兒拋置腦后，投入了王麗珍的懷抱。抗戰(zhàn)勝利后，張忠良回到上海并和王麗珍的表姐何文艷關系密切。素芬為養(yǎng)家糊口，到何文艷家做了女傭。在何文艷舉行的一次晚宴上，素芬認出了張忠良。得知丈夫所作所為后的素芬痛不欲生，將實情告訴了婆婆。婆婆帶著一家人找到兒子問罪。但懦弱的張忠良迫于王麗珍的淫威，沒有勇氣回到素芬身邊，絕望屈辱之中的素芬縱身躍入滾滾黃浦江……

電影劇本寫成后，蔡楚生請著名演員鄭君里共同執(zhí)導這部影片。鄭君里參加過《奮斗》、《大路》、《新女性》、《迷途的羔羊》等影片的拍攝，他善于把握角色內(nèi)在的思想情緒，表演質(zhì)樸自然，被同行稱為“電影候補皇帝”，他的這種演員經(jīng)歷對拍好《一江春水向東流》無疑有莫大幫助。而且，兩人的藝術鑒賞觀也頗為相似，蔡楚生對中國古典詩詞很有研究，鄭君里也很喜歡古典文學，頗具詩意浪漫的情懷，他倆在影片中的合作真可謂“珠聯(lián)璧合”。不僅如此，兩人的工作方式也出奇地相似，在拍攝之前都喜歡用一個類似沙盤的東西在上面布置機位、燈光，調(diào)整拍攝角度。鄭君里正是通過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部影片，走上了電影導演之路，先后拍攝了《烏鴉與麻雀》、《林則徐》、《聶耳》、《宋景詩》、《枯木逢春》、《李善子》等一批優(yōu)秀影片。

一部影片的成功與否，演員的選擇至關重要。蔡楚生所在的昆侖影業(yè)公司當時匯聚了白楊、陶金、舒繡文、上官云珠、吳茵等一批知名演員，這為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拍攝提供了很好的條件。由于鄭君里在表演方面有著較深的功力，且對當時知名演員情況也了如指掌，蔡楚生就將選擇演員的任務交給他。事實上，鄭君里在挑選演員方面的確頗具眼力。“留守夫人”素芬是劇中的女主角，這個角色鄭君里本來想讓秦怡擔綱主演。因為秦怡端莊秀麗，寬厚善良的性格特征也很符合素芬的角色。但秦怡幾經(jīng)考慮謝絕了邀請。原來，當時鄭君里確定的劇中男主角張忠良的人選是剛剛和秦怡結(jié)束婚戀的當紅小生陳天國。鄭君里對此并非不知情，只是他感到由這兩位演員出演男女主角再合適不過。秦怡不愿出面，鄭君里只好起用第二人選白楊。

男女主角確定后，其他角色也有了著落。張母由著名演員吳茵扮演，“交際花”王麗珍由舒繡文扮演。演員陣容確定后，正當蔡楚生著手影片拍攝時，不料陳天國忽然不知去向。情急之中，蔡楚生便請曾在《勝利進行曲》、《青年中國》、《八千里路云和月》等影片中有出色表現(xiàn)的演員陶金“救急”。當時陶金還不是很出名，但事實證明，他在影片中的表現(xiàn)沒有辜負導演對他的期望。

曲折而精細的拍攝過程

劇本完成了，演員也到位了。蔡楚生和鄭君里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拍攝中。由于當時時局極其混亂，再加上國民黨政府對電影業(yè)的嚴格控制，《一江春水向東流》拍攝所需的物資和設備十分缺乏。據(jù)《一江春水向東流》攝影師朱今明回憶：“昆侖影業(yè)公司設備的破舊當年在電影界是出了名的，拍攝這部影片時，只有一架‘獨眼龍’式的照相機，幾十盞燈和一個破舊不堪的錄音機，攝影棚也是四面透風，用的電影膠片不僅是過期好幾年的，而且還是三本五本地從商人手里買來的。攝制工作也常常處于等米下鍋的境地，工作人員的生活更是沒有保障，幾個月發(fā)不出薪水……”

由于經(jīng)費不足、物資和設備缺乏，影片常常因搭不出布景而停拍。那時一部影片一般兩個月左右即可完工，而《一江春水向東流》拍拍停停，拍攝時間長達一年之久。不僅如此，由于這部影片揭示了舊中國尖銳的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揭露了上層社會的腐敗墮落，因而在拍攝過程中常常遭到國民黨政府百般阻撓和刁難。劇組人員在拍攝時也隨時有被捕的危險。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捕，劇組經(jīng)常選擇在夜間拍戲。如此惡劣的拍攝條件使當時許多人對這部影片的前景并不看好。有一位反動文人還為此寫了一副對聯(lián)嘲諷拍攝此片的昆侖影業(yè)公司，上聯(lián)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下聯(lián)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橫批是“山窮水盡”（《八千里路云和月》是此前昆侖影業(yè)公司拍攝的一部影片）。

盡管困難重重，但蔡楚生、鄭君里及劇組人員沒有絲毫的氣餒。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再苦再累也要將《一江春水向東流》拍成“最好的一部”影片。正因為如此，劇組演員都是忘我工作，即使在影片中擔任沒有任何對白的“小角色”，也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影片中有這樣一個鏡頭：幾個日本兵用槍硬逼著一群販米的老百姓跳進河里。這個鏡頭是在制片廠后面一條臭水溝里拍攝的。當時正值深秋，溝里的污水又臭又涼。為選擇攝制的鏡頭角度，扮演老百姓的演員一次又一次地跳下水去，每隔幾分鐘上來，換去濕衣，呷口酒暖暖身子再跳下去。片中還有一個素芬在傾盆大雨中被淋得渾身濕透的鏡頭。當時拍這個鏡頭時由于人工雨靠自來水供應不上，只得抽臭水溝的水應景，演員白楊為了準確表現(xiàn)這一特定場景，忍著難聞的氣味，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導演滿意為止。

正是憑著這種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成為忠實記錄時代印痕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民族電影的風采。劇作家田漢看了影片后曾感慨地說：“在中國電影今天這樣貧弱簡陋的物質(zhì)條件下，而有這樣的成就，算盡了電影工作者最高的成就了。”

一部影片成功與否，演員表演是否到位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一江春水向東流》上映后之所以能獲得巨大好評，與影片中幾位主要演員的出色表演是分不開的。

陶金飾演的張忠良，原本是個比較淳樸的愛國青年，但到重慶后，在混濁的環(huán)境里，從彷徨、頹廢到墮落，終至與反動派同流合污，變成一個玩弄女性，逼死愛妻，拋棄老母和幼兒，為社會所不齒的人。在表演這個角色時，陶金很注重挖掘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及微妙心理，把張忠良這個知識分子蛻變墮落的復雜過程，尤其是張忠良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性格的兩重性和矛盾心理展現(xiàn)得絲絲入扣、真實而自然。

在影片中白楊扮演的素芬是一個文雅秀靜、溫良賢淑的女性，在丈夫出走后的八年中，她獨自挑起了贍養(yǎng)公婆和撫養(yǎng)孩子的重擔。然而她苦苦盼來的丈夫卻成了一個拋棄妻兒的“負心漢”，悲憤交加的素芬跳江自殺，以自己的死控訴了罪惡的舊社會。白楊小時家境貧困，11歲時考入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演員養(yǎng)成所，參加影戲演出，并表現(xiàn)出不凡的表演天賦。她的這種苦難經(jīng)歷對于飾演片中的素芬很有幫助。在影片中白楊出色的表演，深刻、內(nèi)在地塑造了一個具有中國傳統(tǒng)美德的婦女形象。

白楊和陶金在影片中表演出色，舒繡文、上官云珠、吳茵所飾演的角色也可圈可點。其中尤以飾演“交際花”王麗珍的舒繡文最為突出。

舒繡文，1915年生于安徽安慶一個貧苦家庭，后移居北平，16歲時為躲避債主逃到上海，開始影劇生涯，并參加左翼戲劇電影活動，曾在《女兒經(jīng)》、《熱血忠魂》、《夜來香》、《清明時節(jié)》、《保衛(wèi)我們的土地》、《塞上風云》等影片中擔任重要角色。在影片《一江春水向東流》中，舒繡文出演的王麗珍是抗戰(zhàn)前后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滋生出來、攀附在權(quán)貴身上的典型人物。舒繡文在影片中憑借出色的演技，將王麗珍丑惡的靈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跳西班牙舞前后那種十足風頭；拿到投靠更大資本家介紹信時的自得神情；給干爹打電話時的那種嗲聲浪氣；遇到素芬道破真情后的那種潑婦丑態(tài)……據(jù)說當年該片在一家電影院上映時，當放到王麗珍打張忠良耳光時，一個女觀眾猛地站起來大聲喊道：“王麗珍，你這個壞女人，我恨不得打你兩個耳光！”

吳茵扮演的張忠良母親也是影片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吳茵擅長扮演老太太，在演藝界有“東方第一老太婆”之稱。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她沒少費心思，常常和左鄰右舍的一些老太太拉家常，在馬路上、電車上遇見老太太就盯著看，跟著學，有時還不知不覺一路跟隨到人家家里。看過《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人對影片中江邊張母哭媳這場結(jié)尾戲都印象深刻。老母、幼兒跌跪在江邊，眼望著吞噬了素芬的滾滾浪濤，哀告無路，老母哭喊著仰問蒼天：“天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拍戲時，導演對吳茵說：“你是代表千千萬萬勞苦大眾控訴這吃人肉、吮人血的世界，你要哭得痛徹心肺才行！”吳茵沒有讓導演和觀眾失望，她那真切的表演使這場戲成為影片收尾的“點睛之筆”。

上映后引起轟動

1947年10月，經(jīng)過攝制組全體人員一年多的艱苦勞動，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終于完成最后一個鏡頭的拍攝。影片分《八年離亂》和《天亮前后》上下兩集，長達三個小時。由于影片揭露了上層社會的黑暗，在送審過程中遭到國民黨政府檢查官的百般刁難。眼看辛辛苦苦拍攝的片子不能上映，制片人夏云瑚和編導蔡楚生、鄭君里心里很是著急。情急之中，夏云瑚根據(jù)鄭君里的建議給檢查官送去一束花，不久影片通過審查了。原來，那束花中放了幾只金表。當攝制組全體人員盼來這一消息時喜極而泣，抱頭大哭。其實，類似這樣的事在影片拍攝過程中并非這一次。1979年陶金在接受外國影評人采訪時稱：制片人夏云瑚在拍片期間曾一路賄賂國民黨官員，這才使影片得以完成并通過審檢。

1947年秋，歷盡磨難的影片《一江春水向東流》終于與廣大觀眾見面。盡管當時上海已是秋風蕭瑟、秋雨綿綿，然而，在各大影戲院門前卻出現(xiàn)了“成千上萬人引頸翹望，成千上萬人踩進戲院大門”的壯觀場面。甚至有的盲人也在家人的陪同下走進電影院，雖然他們看不見，但也要來聽一聽。 影片在上海首演時一連上演三個月，觀看人數(shù)達71萬人，創(chuàng)造了那時繼電影《漁光曲》以后最高賣座的紀錄，同時創(chuàng)下中國電影問世以來國產(chǎn)影片最高上座紀錄，并榮登1947年由上海文化運動委員會評選出的“國產(chǎn)十部最佳影片”之首。 據(jù)當時報載，平均每七個上海人中就有一人看過該影片，全市約有15％的人看過該片。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不僅在上海引起轟動，在香港、美國公映也獲得了高度評價。在香港的夏衍、瞿白音、葉以群、周鋼鳴、洪遒、孟超、韓北屏等著名評論家聯(lián)名發(fā)表文章，盛贊這部影片是“插在戰(zhàn)后中國電影發(fā)展途程上的一支指路標，雄辯地告訴一切糊涂的電影工作者：路在這兒！”好萊塢華裔攝影師黃宗霑看過這部影片后也激動地說：“這是我所看到的國產(chǎn)片中最好的一部。”蔡楚生和鄭君里也因拍攝這部影片而獲得極高的聲譽。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舊中國最賣座的四部影片中，蔡楚生拍攝的影片占了其中的三部，即《都會的早晨》、《漁光曲》、《一江春水向東流》（另一部是蔡楚生的恩師鄭正秋拍攝的《姊妹花》）。

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公映過程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交代。大凡細心的觀眾不難發(fā)現(xiàn)，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上集《八年離亂》出品者是聯(lián)華影藝社，下集《天亮前后》出品者是昆侖影業(yè)公司。上下集作為一個整體合映時，出品者則變?yōu)槁?lián)華影藝社、昆侖影業(yè)公司聯(lián)合。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原來該片上集是由陽翰笙、蔡楚生、史東山等于1946年成立的聯(lián)華影藝社拍攝的。而昆侖影業(yè)公司則是由民族資本家夏云瑚、任宗德等人在抗戰(zhàn)后合資經(jīng)營的。1947年6月，聯(lián)華影藝社與昆侖影業(yè)公司合并，仍名為昆侖影業(yè)公司。《天亮前后》由昆侖影業(yè)公司繼續(xù)拍攝。當時電影公司和電影明星對公司產(chǎn)權(quán)、影片創(chuàng)作歷史和個人排名都很敏感，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昆侖影業(yè)公司對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上下集單獨放映及兩集合映的宣傳作了上述規(guī)定。不僅如此，影片放映的“緊要附注”中還特地申明：“各戲院放映本片之報紙及一切文字廣告，本片出品名稱，演員排名，制片人及廣告句，務請依照廣告樣本；如因上列事項引起糾紛，其法律上之責任，應由發(fā)稿之戲院擔負。”真可謂小心翼翼，一絲不茍。

（責任編輯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