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無花果

2008-12-31 00:00:00
山花 2008年20期

西琳的父親是正宗的維吾爾族,母親有些來路不明,有人說是哈薩克和漢人的,也有人說是塔塔爾和漢人的。這樣,西琳一出來就是個可疑的苗子,蘿卜不是蘿卜,白菜不是白菜;雖說胳膊腿一樣不缺吧,但就是跟人家不一樣。好不容易熬過18歲,一只羊,兩個馕,就給了人。

男人叫安東諾夫(后改名為安東),父親是俄羅斯人,母親是安集延人,混血兒。不過在新疆大家管這類人不叫混血兒,叫二轉子。二轉子好,有一種歌舞的律動。安東和西琳,二轉子配二轉子,門當戶對。西琳不漂亮,安東也不好看,一個麻臉蛋子,一個禿腦勺子。兩個新品種絲毫沒有獲取雜交優勢,完全是一場失敗的試驗。但天下的事就那么怪,兩個丑陋的二轉子的二轉子,轉到了一塊兒,竟發生化學反應。生下六個丫頭一個兒,金瓜蛋子雪花梨,漂亮得出奇。安東一腦門困惑,說:

“咋弄的?”西琳也說:“咋弄的?”

說起來,這二人第一次往一塊兒“轉”,還頗費周折。安東娶西琳時,正在監督勞動,那是1953年春。組織上出于人道主義,給他放了兩個小時婚假。安東回到紅旗公社斗爭大隊勝利小隊自個兒的干打壘土屋時,太陽已偏西。安東急了,天黑前還得返回呢。一急,汗就流得更猛,嗓子眼干疼。他抹下被汗漬浸得梆梆硬的無花果圖案的花帽,在澇壩前蹲下。影子剛落到青黃黃的水里,就招來一群麻花花的胖蛤蟆咕嘟。安東罵了聲“阿娜爾死該”,來了一帽子;又罵了聲“阿娜爾死該”,又是一帽子。軟滑滑的小東西面魚兒似的在嘴里轉,“吸溜”一下就進了胃……算是吃了肉了,長了勁兒了。一身的爽,特別地想。進了屋,見花裙子的新娘在炕上臥著,像個龐然大物。之前安東見過一回西琳,模樣看得不清,腰身看清了。前面兩瓣子撲騰騰地,后面兩蛋子轱轆轆地,加上體格又高,快抵一臺“阿特斯”了。安東是做夢都想開這種蘇聯進口的拖拉機,因為是“雜種”,這個理想一直難以實現。現在娶了一個“阿特斯”。安東這方面沒經驗,以前聽人說,二轉子女人有一樣好,大。安東看不出大有啥好。安東生得又瘦又矮,巴掌大的粉臉上,一雙藍眼珠子老是忽悠忽悠,閃著恐懼的光。二十五六了,看起來還跟孩子似的。大,對他來說確是負擔。眼下,安東站在威風凜凜的“阿特斯”面前,不知從哪入手,從哪下口,有些難辦,有些氣餒。透過屋頂那個羊腦袋大的窗洞,看天,天快黑了。正經事兒還沒辦,天咋說黑就黑呢。安東冒汗了,臉上一層茸茸的黃毛全都豎了起來,眼珠子愈發地藍了。他告誡自己,勇敢些,堅定些。遠的,想想人家白求恩白大夫,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那有多難;近的,看看咱解放軍,翻過祁連山,走過大戈壁,把紅旗插到了帕米爾,解放了全新疆。娶老婆和干革命其實是同等概念,有個萬事開頭難的過程。敢于正視困難,克服困難,才是唯物主義者。

脫,阿達西,不怕。不怕,阿達西,脫。安東給自己下了無聲的命令。他小手小腳,小小心心,生怕把自己嚇著。誰知,“嗤嗤啦啦”,還是弄出很大的動靜。糞渣子、草屑子、土坷垃,以及那些在他身上安居樂業的虱子蟣子,一起從肢體的各個縫隙,往下落。也好,剔除糟粕,去粗存精。舊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新生活開始了。對安東而言,這是一場比革命更具有現實意義的事情。安東紅心閃耀,滿腔熱血了。當那個象征著男性威嚴的黑褲帶被解開了的時候,安東忽然有些羞,口渴。他背過身去,提溜著,直喘,不知是繼續呢,還是中止。最后他決定還是先打個招呼,也讓人家有個思想準備。他輕輕咳了一聲,學著公社書記那種啞啞的斯文的聲音說:“可以開始了。”沒有動靜。安東用藍眼睛的余光朝那邊掃了一下,臉紅了。停了一下,又說:“開始吧。”還是沒有動靜。安東有點納悶,人齊了,時間也到了,還等誰來講話嗎?他朝灰撲撲的窗洞又看了一眼,時間不等人,會是要開的,問題是要解決的,不能再等了。即使他安東愿意等,“群眾”也不答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胳膊,他的腿,還有那個小王八蛋,一竄一竄,一挺一挺,沒羞沒臊,根本不按主人的指示精神辦。“嘩”,褲門兒撞開啦,“嘭”,沖出來啦。真是個小王八蛋,小反革命!那個年代,在遙遠的新疆南部的一個村鎮,安東這樣的人是沒有內褲的。沒有內褲,等于缺少防衛,沒人把門兒。

這時傳來一聲尖叫,那邊“騰”地竄起好高,刮龍卷風了。“不要臉!”“阿特斯”說。不要臉?誰不要臉?這話不講道理了,你吃了我的羊難道白吃?你爹把你送進我的門兒,你就是我老婆,還說啥要臉不要臉的話?安東一來氣,斗志就堅定了,朝著“阿特斯”走去。“你敢!個狗雜種!”“阿特斯”紅彤彤地,惡狠狠地。狗雜種?這是啥話?在安吉爾這比剝皮還要命呢!安東這次真火了,說:“你罵人!”“阿特斯”說:“就罵你了,咋啦?!”安東一下被罵住了,藍眼珠子發白,像個勺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自己是回來結婚的。對,結婚。對于結婚的意義,安吉爾男人的理解是再具體不過了。不把她日了,咋能算作結婚呢?

一場洞房戰爭挑起了。讓安東沒想到的是,自己根本不是對手,在現代化的大機器面前,他簡直就是斷了把兒的坎土曼,想挖開一坨凍土,難。“阿特斯”以壓倒一切之勢,把安東徹底打敗了!安東帶著一張血乎乎的臉,叫喊著,逃跑著,像快散架的紅柳抬把子,把自己半死不活抬回了工地。

安東遲到了一刻鐘。干部問:“咋弄的,這么晚?”安東不說話。干部看看他野麻花盛開的臉,說:“搞武斗啦?”安東說:“不讓。”干部本來要批評他的,聽了這話哈哈笑,說:“個狗雜種,不像話。”這位漢族干部人蠻善良,知道安東娶個老婆不容易,于是說:“明晚你回一趟公社,弄些肉。”

安東這次回去,形勢還是很嚴峻。西琳連門都沒開,頂得死死的,還說“呸、呸!一輩子不稀罕你個狗雜種”。安東真想撕她的嘴,剝她的皮,吞她的骨頭。扒開窗戶上的塑料布,洞子太小,腿下去了,身子下不去。無奈,回。事情沒辦成,路上還被老二轉子卡斯木家的黑母狗咬了,好窩囊。天亮時一瘸一拐回到工地,干部瞇縫著眼說:“肉弄了?”

安東說:“弄了。”干部“噗”地笑了,說:“好。”

安東背過身去,腿肚子抽著疼。

一塊肥羊肉白坎白坎放著,吃不到嘴,安東徹底地想不通了。我是狗雜種,你他媽就不是?安東受不了的其實還不是西琳的罵,而是西琳罵人時的表情。下巴一揚一揚,指頭一戳一戳,尿得好高。呸!狗尾巴草充洋槐花,啥玩意兒!

安東攤上“雜種”這個身份,委實虧。人家那些雜種吧,正經八百父母生父母養,即使沒了爹,也有娘;沒了娘,還有個爺。他不一樣。雖說是老毛子下的種,但他既沒去過俄羅斯,也沒見過這個人;至于母親,是安集延人也不假,可在他五歲時就死了。安東完全是自力更生長大的。如果一定要有一位母親,那也應該是人民——人民每天都往他乞討的羊皮帽里撂半塊馕,一個無花果干,有時還會拋一分錢。安吉爾有一批安東式的人物,只不過安東比他們更典型。關于安吉爾的雜種問題,專家做過研究,最后歸結于歷史原因造成的。如果你不了解安吉爾的歷史,你真的很難解讀安東們的命運,并給予這個地方一個客觀公正的評 價。

安吉爾在西域歷史上是個著名的小鎮,是絲綢之路的商都,很富。富到啥程度?說呀,驢子拉下的糞,含金子。

安吉爾的第二個特點,香。風是香的,水是香的,牛糞是香的。為什么呢,因為這里到處是果園。聽聽這些地名吧,亞爾巴格——河崖上的果園;硝爾巴格——堿地上的果園;布拉克巴格——泉邊的果園;乃孜爾巴格——觀賞的果園;多來特巴格——國家的果園……老天爺,這么多果園湊到一起,如此香甜的地方在地球上還能找到第二個嗎?所以安吉爾從前不叫安吉爾,叫夏馬勒巴格。這個名字濃縮了所有的美,翻譯過來,就是風中的果園。果園就夠香了,加上無所不能的風,怎么能不更香呢?香飄四方,香氣迷人,吸進商人的肺里,裝入羊皮袋里,粘在駱駝毛上,最后,被一個個馬隊駝隊,帶到了遙遠的中亞西亞和歐 洲……

安吉爾的第三個特點,產“眉女”。“眉女”的意義似乎不能與“美女”等同。通常認為美女就是鵝蛋臉,櫻桃嘴,明眸皓齒,楊柳細腰,其實這是一種粗濫的虛構,缺乏真實感。美,一定是有特點的,一定是有缺憾的。安吉爾姑娘的美不是籠統的美,隨大流的美,她們的美就在一處:眉。兩眉彎彎的,亮亮的,像兩牙子黛青色的小月亮,連在一起。據說這是因為染了一種叫烏斯瑪的草汁。她們說話時,眉毛說話;微笑時,眉毛微笑;跳舞時,眉毛跳舞。這樣的眉,您見過嗎?

這些都無法不叫外面的人艷羨。

當沙皇彼得大帝披著中國絲綢出現在歌劇院,引來萬民矚目、一片歡呼時,這個鷹鉤鼻子有了想法。當英國女王吃了夏馬勒巴格的水果后,這個貪嘴娘兒們也有了想法。還有一個叫阿古柏的浩罕軍官,聽說安吉爾特別地香,女人眉毛特別地美,也忍不住了,揣著一身狐臭,從中亞的費爾干島,“嘭嚓嘭嚓”來了……19世紀中葉,20世紀初,新疆風起云涌,虎狼成群。安吉爾人民本來是很好客的,抬出大桶果酒,煮了大鍋羊肉,供他們吃喝,還送給他們絲綢、干果、皮毛和馬匹。可是這些紅胡子藍眼睛的人吃了喝了拿了,還要睡他們的姐姐妹妹,還要殺了他們的老爹老娘,還要霸占他們的家園,這就很不講道理啦。安吉爾人民肚子脹了,開始用弓箭、坎土曼、大頭棒、皮鞭子,對付侵略者。安吉爾這個地方不是好惹的,人結了仇,萬物也跟著結仇。騎安吉爾的馬,馬尥蹶子;殺安吉爾的羊,羊咬人。站在泉邊撒尿吧,石頭也會蹦出來,打頭。最奇的是,有一次打仗,突然飛來黑壓壓的烏鴉,把好多藍眼珠啄掉了……

安東很小的時候,就聽那些維吾爾族藝人邊彈邊唱:“為什么無花果是金色的,那是思念故鄉的心;為什么無花果里布滿血絲,那是反抗者復仇的火焰……”安東跟著藝人們流浪,不到七歲就能表演了,還會講故事。《無花果》最為經典。說從前呀,有個老漢帶著九個兒子抗擊侵略軍,為保衛家鄉,他們戰死在一座荒山上。不久荒山長出一片灌木,葉子有巴掌那么大,不開花,只結果;果子扁圓金黃,醇香甘甜。窮人們稱它是“樹上結的包子”,吃一個一天不餓,民間還用它作滋補強壯藥。世間實在是沒有比無花果更好的東西了。為了紀念父子十人,夏馬勒巴格鎮從此改成了安吉爾鎮。安吉爾,就是無花果。其實這只是個傳說,無花果早在絲綢之路鼎盛的唐代就從西亞傳到西域了。形勢在不斷發展,解放后安吉爾被改成了紅旗公社。

雜草是鏟除不凈的,這一點大家都有經驗。但安吉爾人沒想到,人就是草,既脆弱,又強大。當年英軍趕走啦,俄軍打跑啦,統治了新疆十多年的阿古柏也被殺死啦,可這幫狗東西怎么就把他們的氣味和血緣留下了,把黃頭發藍眼睛高顴骨大鼻頭留下了。這,就是安東們。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你死我活,仇恨里是否種下過愛情?沒有人說得清。顛沛流離,妻離子散,生離死別,終是個“離”!而安東們則像一粒粒草籽,隨風飄落到哪里,就在那里生根、發芽。

安吉爾二轉子多,二轉子也是嚴格分類的。品種不同,身份也不同。如果是同一國家,又同一宗教,好說。如果你是漢族和信仰某個宗教的,那就成問題。但不管哪個民族,哪個宗教,一旦和老毛子和安集延人搞到一塊兒,就肯定是大問題了。安吉爾的人愛國情結越重吧,就越想不通。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立場和原則,一萬年不能變。

安東屬于哪一類,不言而喻了。也難怪西琳會看不起安東。咋說西琳比安東強,母親還有漢族血統呢。在安吉爾漢人的地位是比較高的。前前后后,古今中外,這么一聯系,一對比,安東對于自己前兩次的碰壁也就覺得不是事兒了。

解放以來,叫安東諾夫的人一直處在風口浪尖上,一會兒是現行反革命,一會兒是暗藏的特務,都是因為他那對藍眼珠。一位領導甚至做出過決定,命令安東出入戴面紗,說“以防革命群眾受刺激”。對此安東有意見,大會上辯論說:“藍眼珠咋啦?狗日的把我弄成這個樣子,我有啥辦法。你們要是看不習慣,干脆把我的眼珠子挖了當糞蛋踢,我沒話說!但要讓我像娘兒們一樣出門戴面紗,辦不到!老子是二轉子不假,二轉子不是二異子!二轉子也比你們那些勺子強,拖社會主義后腿!”后面這些話太惡毒了。紅旗公社有個叫“富強”的小隊,很窮,在外面討不起老婆,只好在親戚里找,結果養下一堆傻巴郎子,年年要政府救濟。安東這不是揭疤嗎?人家當然不答應。為這,安東又戴上一頂帽子,被勞動教養。命這玩意兒,是羊糞蛋,誰知道啥時候屙到啥地方。落到草灘當肥,落到河里當水,要是落到了兩條腿下,還能不被踩?

安東第三次回家是一個月后,工傷。安東傷在胯,被石頭砸的,結果連累了兩顆倒霉蛋,嚴重感染。安東躺在炕上,半夜里說:“完啦,坎土曼把子壞了。”西琳沒聽懂安東的話,點起羊油燈,去看杵在墻頭的坎土曼,好好的嘛。西琳火了,像干部那樣訓安東:“我看你思想恰達克,改造不深刻!”安東不再說話,把褲襠捂得緊緊的。稍頃,安東好點了,便說:“你跟我虧了。”西琳說:“虧得不一般!烏斯瑪染在驢眼眼上——對象找錯啦。”安東說:“那好,我說三聲‘塔拉克’。”這是維吾爾族式的分手,從前哪個男人想離婚,只須說上三聲“塔拉克”。這個詞兒跟讖語似的,一說,兩個人的恩怨就結束了,比離婚證厲害。做個維吾爾族人這點很方便,一生結個三五次,沒人說,不像漢人。安東把這個先進方法學來了。可安東和西琳畢竟才結婚,還沒同過房呢,所以西琳有點不相信,說:“安東諾夫,你要騙人就是狗雜種。”安東想,我不騙人照樣也是狗雜種。但他還是認真地說:“我向老天爺保證,向上帝保證,向真主保證。” 西琳這才信了,咬著肉嘟嘟的嘴唇,想了想,說:“可我爹已經把你的羊吃了。”安東說:“吃了就吃了,算你爹替我養在了肚子里,等到春天產羔時,給我一只羊娃子好了。”西琳在燈影里笑了一下,帶著點小狡猾說:“羊娃子能賣不少錢哩。算球啦,你想那個……就那個一下我好了,往后咱們桃子和石榴,各開各的花,各結各的果?”安東沒想到這么厲害的西琳還挺講理,于是說:“羊毛粘不到驢身上,算球。”西琳噓了口氣,說:“你思想真好。”

第二天,“阿特斯”開走了。

安東吃了藥,傷快好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犯了方向性錯誤。勺子,你咋把娶進門的女人放了呢。安東那些反動戰友也都笑話安東。安東后悔了一陣兒,想,誰叫你是狗雜種,認倒霉吧。不過冬天到來的時候,安東回到家,發現“阿特斯”開回來了。安東問:“咋,回來啦?”西琳說:“下雪了。”安東看看小窗洞,白的。安吉爾這地方是越來越窮,越來越怪,人們喜歡春天離婚,冬天結婚。說,天暖啦,花開啦,去浪啦,一個人浪到哪搭都方便;天冷啦,刮風啦,下雪啦,沒個暖被窩恰達克。安東的破被窩比安東有吸引力。

都說過“塔拉克”了,人家也出去浪了一圈兒,所以安東這次見西琳,有點窘。當西琳提出借宿時,安東很緊張,卻也不好拒絕。晚上睡覺的時候,安東從鄰居家抱來自己的一只老綿羊,往大土炕中間一擱,說:“我東你西。”兩個人就各自睡了。老綿羊真是盡職,一直匍匐在黑暗中,瞪著眼。安東在山里干了那么多天活兒,好不容易回家睡個覺,所以很快扯起呼嚕。一小覺睡醒,聽到綿羊叫,安東坐起,看見西琳摟著綿羊。安東說:“干啥呢,你?”西琳說:“有個事兒。”安東說:“啥事兒?”西琳說:“把老綿羊借給我們家吧,阿媽死了,阿爸孤單得很。”莫非羊能代替人?不過在安吉爾,死了老婆的男人好像都喜歡讓一只老母羊來做伴。安東說:“馬可。”就是“行”的意思,用維語說特有味道,安吉爾二轉子的語言也是“雜交”的。西琳接著說:“還有,把你的狗皮褲子也借一下,阿爸腿疼。”安東想,你爹借了我的狗皮褲子,我穿啥,大雪天光屁股?不過,安東還是說:“馬可。”西琳不說話了。可過了一會兒,又說:“再借一樣東西。”安東最值錢的兩件東西已經被借走了,還有啥東西可以借呢?安東說:“我都被你弄光球了,沒啦。”西琳說:“有。”安東說:“哪搭?”西琳“吃吃”地笑,去捂老綿羊的眼,說:“老綿羊呀老綿羊,您看安東諾夫同志多無私。您就可憐可憐他,閉上您善良的眼睛吧,我要借他一樣最好最好的東西呢。”安東明白西琳玩的把戲了。在安吉爾,綿羊是被看作最善良最公正的法官。現在老綿羊只要閉上眼睛,就是說批準他們復婚了,沒有誰會告他們通奸了。老綿羊閉上了眼睛。

西琳居然叫自己“同志”,還把那個倒霉蛋說成是“最好最好的東西”,安東一時有些感動,想,好人做到底,借!剛睡了一小覺,精神頭很足,翻過一座坡,越過一道溝,安東就像一名輕騎兵,雄赳赳,氣昂昂,跨過“西琳江”。不過才剛剛摸清了路線呢,西琳就表示出一種不信任,說:“我來。”西琳像個富有戰斗經驗的老指揮員,一上去就扭轉了戰場局勢,“突突突”,“嗚嗚嗚”,“轟隆轟隆”。西琳說:“東安。”安東說:“你把我搞顛倒了,還拉了兩個字,我叫安東——諾夫。”西琳說:“東安,東安。”安東被壓迫得肢離破碎了,但思想上仍保持著完整性,他說:“你為啥一上來就要給我改名字呢?我叫安、東、諾、夫。”西琳十個被雞冠花染得紅紅的長指甲,戳進了安東的脊背,說:“東安 呀!”

西琳的喊叫,把窗戶紙捅破了,一團冰涼的雪重重地砸到兩只屁股上,叫這場熱火朝天的會戰停下來。

第二天,起得很晚。安東醒來時,西琳還睡著。這個女人睡著的時候,像一只肥綿羊,呼吸均勻,渾身是松弛的甜美的,鼻子上的雀斑也很寧靜。安東就是這時生出了那種惡狠狠的近乎于愛的感覺。他用一口尖尖的牙,去咬她的胖臉蛋,她的脖子,她的乳房,還有她的屁股和腳趾頭,恨不能一口一口吃了。哈,這就是結婚,女人發昏,男人發狠。西琳這個女人皮實得真是可以,“吱呀吱呀”地叫,還笑。直到安東把該吃的吃了一遍,西琳閉著眼才說:“馕。”

安東打著赤腳往外跑。不過走出土屋時就發現,他不必往老二轉子卡斯木家的馕房去買馕了。一只大大的圓圓的馕,懸在頭頂,散發著洋蔥、芝麻的香味兒,上面還粘著灰的黑的各種各樣的眼球。我的天,是誰把馕掛在了自家院門上?這么好的馕,還是白面的,這些餓死鬼咋就沒把它吃了呢。安東把馕取下來,抱在懷里,興奮地敲打著,好像那是一面羊皮鼓。呵,香噴噴的白面馕,這年頭很難吃到了。只是這只馕有點怪,中間被掏了個洞。有經驗的人知道,馕最好吃的部分數芯兒,又香又脆。可芯兒偏偏被挖去了,這不是讓安東吃不上那最好的東西了嗎?但是,有,總比沒強,安東還是挺高興,不顧周圍那些奇怪的眼睛,蹦蹦跳跳往家去。快到家的時候,一團雪砸過來。安東一拍腦殼,說:“誰?狗雜種!”一堆眼睛笑了,說:“空心馕,空心 馕。”

安東愣了一下,這才想到這個地方是安吉爾。安吉爾講究多。比如說,初雪早上親友串門,把一塊木片壓到主人炕氈下,假如沒被發現,客人就要讓主人請客啦。夏天在瓜地吃瓜,籽一定得留下,要是帶走了,瓜就長不好啦。捉虱子不能用食指,說死后過獨木橋要用食指用力爬過去啦。頭發不能燒,說死人聞到味兒,親人就要陷入火獄啦。女人的規矩還要多。不能不戴面紗出門,如果被魔鬼看見了眼睛,會邪惡上身啦。不能不穿褲子穿裙子,腿是通往貞潔的路啦。不能把眉毛分開畫,否則你要和親人離散啦……那么,這空心馕又是啥意思呢?安東就是安東,狗雜種。特殊的身份,使他比那些純種的人要多半個腦袋,一只眼。他朝那些笑著的眼睛又掃了一遍,就猜到了——這只香噴噴的白面馕,在這個雪后的清晨,是要告訴他,他的新娘是個空心馕!

安東像一截歪脖子胡楊,死在了那里。好半天好半天,才聽見聲音,是風。風在說:“空心馕,空心馕。”羊皮襖被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安東揉揉眼,終于看清是老二轉子卡斯木家的黑母狗來了。黑母狗舔著尖尖的紅嘴巴,眼亮亮的,沒有迫害他的意思。安東不明白這小潑婦今兒個咋這么溫柔,還騷里騷情地朝他扭屁股,送秋波呢。最后,搞清了,她是看上了他的空心馕。安東想,個狗雜種,老子的東西,你也想吃,憑啥?我現在就吃下去,吃給你們看!安東沿著那個洞,“咔嚓”一掰,可惡的黑洞被消滅了!周圍響起一片笑聲。安東也笑了,大口地吃起來,說:“好吃,真好吃。”

安東吃完一半,挖了一疙瘩雪,塞進嘴里;兩聲飽嗝,一串響屁,這才回家去了。黑母狗尖叫一聲,拖著尾巴,很絕望地離去。但那些眼睛還不肯離去,一直在安東的脊背上嘰哩咕嚕。肚里有食,人就不怕。安東舉著剩下的半塊馕,像高舉一面勝利的旗幟,歡聲說:“啊!香噴噴的空心馕!”

這個小插曲,不久安東就忘了,就像那天早上撂在雪地里的一串響屁。又不是入黨提干,搞那么嚴干啥,還要審查人家祖宗八代,不好。老婆嘛,能生能養就行。在這個問題上,安東看得很開,不像某些純種同志,老是想不通。老婆要關在家里,蒙上面紗,不能看,更不能碰。一碰,就拼刀子,動棍子,撂挑子。安東曾做過一個夢,夢里西琳在哭。安東問她為啥哭,西琳說:“對不起。”安東說:“沒關系,不就多了幾只野兔子打洞嘛。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他們在陰暗的角落里打,誰能打得過誰呢?”

叫安東諾夫的人不在乎西琳的過去,只要西琳愿意給他當老婆,安東就感激不盡啦。做一個安吉爾的雜種,一是要認清形勢,凡事不能認真;二是要認清自己,認真做個雜種。安東前面戴的那些“帽子”,教訓深刻。安吉爾有好多二轉子就是因為不明智,不甘心,一輩子活不好。或怨天尤人,自暴自棄,或干些損辱二轉子名聲的事情,比如偷人家的東西,調戲婦女,更有甚者,冒死強奸。安東看不起他們。安東是個比較好的雜種。

西琳當然也很快發現安東的長處——不審查,不追究,重在表現,這讓她好感動、好感動。西琳到底是個二轉子女人,沒有文化和自小生存的那個環境,使得她比較簡單;就是有點小貪,另外那方面要求多一點。西琳總之還是可以的,生兒育女,無怨無悔跟著安東。說起來,他們的七個孩子能來到這個世界真不容易,安東后來當了干部,每每回顧這段生活,都是百感交集。他不止一次地向他那些純種同志吹噓自己作為一個雜種的不凡——當年是如何在嚴密的監視之下,耍盡手段,偷偷摸摸跑下山,私自下種;西琳又是如何積極配合他,搞“大生產運動”。性這個東西,比天下最好的食物要好,比最深刻的思想要深刻,絕對是經久不衰、戰無不勝的。有了這個法寶,安東即使在最困苦的時候,也是積極樂觀的。

說出來你別不信,為了能回去跟老婆睡一覺,安東情愿把自己的新皮靴送給干部,寒冬臘月打赤腳往家跑,結果凍掉了一根腳趾頭。安東還逃跑過兩回。有一回騎著驢半夜到家,怕驚動鄰居,安東從小窗洞爬了進去(小窗洞后來改造大了)。西琳興奮壞了,從墻洞里摸出一個熟雞蛋,說:“快!”這是西琳對丈夫冒險回來的獎賞。一顆蛋剛含進去,另外兩顆還沒暖熱,外面的驢子就叫了,組織上來人了。安東記取過去的教訓,改了嘴硬的毛病,腿一彎,跪下來。干部說:“原來你逃回來干這種下流事情,狗雜種的,跟我們不一樣嘛。”安東捂著襠說:“說得對,這家伙確實跟你們的不一樣。一天到晚要吃肉,資產階級思想。求領導行行好吧,讓我弄完算了,大老遠回來一趟不容易。回去后我把它狗日的批倒批臭,再給你打500塊土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讓人氣過了忍不住要樂了。那個干部進來時看到院子里有一棵迷人的無花果樹,于是說:“我在外面數300下,摘幾個果兒。”那樹果還準備賣哩,西琳心疼得不行。當干部數到250下的時候,安東眼珠子藍瑩瑩地,出來了,說:“好了。”

這件事后來傳遍安吉爾,連騎在驢背上的巴郎子見了安東,都要喊:“二百五,二百五,安東諾夫二百五!”安吉爾的二轉子自古以來名聲就賴,西琳擔心丈夫別再扣上一頂新“帽子”,罵他勺。安東說:“我勺嗎?我一邊改造,一邊睡覺,還種出了各種各樣的漂亮水果,他們哪個有我成績大?”安東確實有資本驕傲,誰不知道他的七個孩子是以蘋果、石榴、葡萄、無花果、杏子、桃子和梨子來命名的。他們統領四季,可以擺一個水果宴了。而安東的好多戰友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放回來后都不中用了;果子沒種出一個,老婆還鬧離婚,到底誰劃算呢。安東確實比他那些純種戰友看得深,看得遠。別看他沒念過書,腦子里有一些樸素的哲學思想。這與解放以來我們黨特別注重在農村開展社會主義教育,善于總結經驗,樹立典型,當然是分不開的。安東作為一個二轉子公民,在改造世界觀的同時,武裝了靈魂,政治素質帶動文化素質,兩者均得到提高。

安東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才華,在全公社硬是無人能比,包括黨內的人,有文化的人,純種的人。安東用他夾雜著俄羅斯、烏孜別克和維吾爾的“多味普通話”,不僅能背誦毛主席語錄的任何段落,還能準確說出某段某句在某頁某行,某段某句說明某個意思。安東驚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同他小時候跟藝人說唱的經歷有關,安東比其他二轉子愣是多些藝術細胞。公社書記參加了這次比賽,很驚訝,頒獎時上來握住安東的手,用軟軟的南方話說:“你叫安東諾夫呀?”安東的名字里那時還有個“諾夫”。安東望著這位大人物,藍眼珠子忽悠,戰戰兢兢地說:“是……”書記笑了,把一個閃閃發光的紅筆記本遞給他,在他的小手上拍了個響兒,說:“不像二轉子呀。”

這個表揚太不實事求是啦,老毛子把禿頭粉臉藍眼珠都刻在了安東的身上,咋能說他不像二轉子?他可是安吉爾的一號雜種,是沙俄侵略軍和阿古柏的活罪證!不過沒人敢跟書記理論。倒是安東從中受到了啟發,這是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絕好機會,要乘李書記的東風。如果這輩子就這么活著,那么兒子女兒今后肯定也會像他一樣,兒子的兒子、女兒的女兒,都不會改變。安吉爾的二轉子一代一代就是這么過來的,身份卑賤,低人一等。安東那天從公社回來后,好像忽然變了個人,不甘了。他決定改姓。這當然是從漢人這里學到的經驗——改姓就是決裂,就是劃清界限。那個王八蛋白俄軍官日完了,一拍屁股走了,扔下一對藍眼珠和一個臭名字,讓他背了30多年恥辱,不劃算。安東認為“安”就是他的姓,這也是漢人的思維習慣。但村里的老二轉子卡斯木說,“安”在漢語里是個好字,安全,平安,沒哪個字比這個字金貴。卡斯木的娘是漢人,爹是英國人,解放前那個英國軍官回國后,他娘又嫁了個維族人,他于是從羅伯特變成了卡斯木。安東對漢人和漢人的理論一向是崇敬的,說:“要不,整掉他狗日的‘東’。”卡斯木雖說是英國雜種,但立場站在中國這邊,他說:“東,代表東方,我們中國在世界的東方。”最后,卡斯木把“諾夫”拿掉了,說:“留下這個膽小怕事沒球用的懦夫,你這輩子就完蛋啦。”

安東諾夫于是把自己弄成了安東。安東,安東,響亮得跟泉水一樣。安東,安東,聽著就來勁兒。

安東滿心希望抓住這次契機,來個改頭換面,誰知更名的事就通不過。哈皮茲小隊長撇著兩腳泥,剛從割禮上回來,喝了酒的,話說得沖。他用粗大的黑指頭“叭”地捏了個響兒,說:“咯!老毛子雜種,漢族的冒充,組織的欺騙,不買道!名字的,父母的給,胡球改,瓦(我)的不同意!”說完,喉嚨里又彈出一個“咯”。

沒辦法,安東還得叫安東諾夫。安東想,不讓改名字也罷,反正老子有一個紅本本。紅本本第一頁用毛筆寫著:“獎給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安東諾夫同志,以資鼓勵”。大紅的公章鮮亮得像太陽。這應該算個明證——證明我安東跟其他雜種是不一樣的,以李書記的話說,不像二轉子。紅皮筆記本右上角印著一座不高的綠色的山,下面是黃色的河。安東一開始沒看出名堂,后來聽小學校的老師說,這座山叫寶塔山,河叫延河,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在這里住過。安東頓時就感到特別地親切,仿佛聞到了親人的氣息。安東捧著筆記本,看了又看,看出了意義:寶塔山,毛主席,還有他——原來是情相融,心相連,毛主席和我在一起呀!

可是突然有一天,哈皮茲小隊長說要看這個紅本本。領導有這個要求,是重視,安東挺樂意的。紅本本借出后,安東就開始等著組織上找他談話——談些啥,他甚至也作了番設想,比如會不會讓他放下包袱,靠近組織,爭取早日入黨提干?老天爺,要是這樣,這輩子可就太嶄勁兒啦……但他又想,咋可能呢,公驢夢天鵝,弄不成的事兒!紅本本借出去這么多天了,組織上天天見,沒有談話的意思嘛,當然也不見還本本的跡象。安東等來等去,急了。之前安東的二丫頭石榴,把紅本本偷到過學校一次,讓孩子們弄破了一頁紙,安東把最嬌氣最好看的石榴花給打了。為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安東向全家鄭重宣布:從今往后,誰也不許動這個本本子,紅本本是安家的傳家寶!安東把紅本本用絲絨手巾裹著,藏到了麥草枕頭里。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他枕著,總要想一想寶塔山、延河水,想一想毛主席。還有,回顧那個說話軟軟的李書記同他親切握手的精彩片斷。現在枕頭空了,安東的心也空了。本本子沒啦,將來用啥證明我安東不像二轉子呢?這個問題太嚴重啦!

安東決定要回紅本本。那天安東天不亮就來到小隊長的房子前,說:“哈皮茲小隊長,本本子的,看完了嗎?”哈皮茲小隊長正蹲在一棵無花果樹下,叼著煙,舒服地屙著屎,說:“莫(沒)有,二天來。”第二天安東又去了,說:“哈皮茲小隊長,本本子的,看完了嗎?”哈皮茲小隊長還是蹲在無花果樹下,說:“莫有,二天來。”安東想,這個“二天”究竟是哪天呢?一個小尕尕的紅本本,咋要看那么久呢?安東于是第三個早上又去了,哈皮茲小隊長這次火了,說:“咯!屙個巴巴,每天的搗亂!說二天來,就二天來!”二天來,二天去,兩個月過去了。這兩個月,安東吃不下,睡不著,人都變成架子羊了。名字改不成,紅本本又沒啦,咋辦呢。最后還是老二轉子卡斯木給支了招兒,換!看起來也只能如此了。安東瞞著西琳,抓了一只蘆花母雞,藏在羊皮襖下面。母雞在懷里一拱一拱,“嘰嘰咕咕”,很不樂意的樣子。安東說:“小蘆花,快莫哭,安東諾夫是個沒球用的懦夫。”母雞就不叫了。哈皮茲小隊長見母雞都跟著來了,捻著胡子上的羊油疙瘩,喉嚨里又發出那個怪聲音:“咯!母雞的不來,本本子就不出來了?咯!組織的,你的不相信嘛。”東西總算拿出來了。安東連忙打開看,怪,有皮皮,沒瓤瓤!安東問:“瓤瓤呢?”哈皮茲小隊長說:“巴郎子的吃啦!”又不是西瓜瓤,為啥要吃了呢?哈皮茲翹翹胡子,做了個撕的動作。安東頭上冒汗,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安東又去找老二轉子卡斯木。卡斯木說:“換。”可這回用啥換呢?西琳那么的小氣,那么的厲害,知道安東偷走了一只蘆花雞后,把安東給揍了,眼下整天為母雞站崗放哨,安東就連一根雞毛也拿不走了。看看家里,一張光溜溜的炕,一口生滿銹的鍋,還有一群餓得“哇哇”叫的羊娃子,安東莫辦法啦。安東摸摸這,摸摸那,最后摸摸自己,把羊皮大衣脫了,拿到巴扎上,看能不能換點錢,買兩包方塊糖。巴扎上人那么多,卻沒有一個稀罕安東的皮大衣。人們走過來,走過去,眼睛往安東的七丫頭梨子身上掃。梨子才四歲,是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站都站不直,小臉上就剩下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了。可憐的孩子想吃糖,爹沒錢買,她便哭呀,哭,一聲比一聲尖。賣糖的看上了老七,老七也迷上了糖。賣糖的對安東說:“羊娃子,送我;糖,你的。”說完,一個褡褳撂下了,一個娃娃抱走了。老七還“嘻嘻”地笑,舉著一個彩色糖球,說:“糖!糖!……”

安東這次到哈皮茲小隊長家是晚上。哈皮茲小隊長態度不錯,把一個白本本遞給安東,說:“咯!糖的不來,瓤瓤子就不出來啦?瓦(我)的指示,巴郎子把瓤瓤子吐出來啦!”安東真是高興死了,有了瓤瓤,才算個本本。他把白本本貼到胸前,連連道謝。回到家,安東激動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放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確認這藍條條的“瓤瓤”是他的沒錯。往皮皮里一裝,不大不小,剛剛好。現在,寶塔山有啦,延河水有啦,毛主席有啦,還缺啥呢,不缺啦。不對,好像缺個啥!咋不見“安東諾夫同志”呢?我的天,那行“獎給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安東諾夫同志”的毛筆字跑到哪搭去啦,還有那個太陽一樣的紅坨坨哩?安東慌忙提著馬燈出去找,想是不是狗日的風使了壞,把那頁紙給偷跑了。找呀找,沒找 見。

安東哭了,西琳也哭了。那個夜晚,只有一群羊娃子笑得開心,有糖吃啦,這么多糖,有糖吃啦!但西琳吝嗇,把糖收了,六個孩子只分到一塊——大家一人一下,咬個渣兒,挨個兒往下傳。這個活動在安東家通常一年舉行一次,但回回都要鬧出一些矛盾,整得你死我活。因為這群小雜種有人很狡猾,比如石榴老二,仗著自己漂亮,討父親歡心,就搞名堂。蘋果老大咬下一個細渣后,輪到她了,她不是把糖塊多咬了,就是“咕咚”一下吞到肚里去了。太自私,太可惡了。大家群起而攻之,揪住她的頭發,摁住她的胳膊腿,齊聲罵“小雜種、小雜種”,要把她批倒批臭。當然安東每回都是站在二丫頭一邊的,下來后悄悄塞給她一塊糖。現在,石榴懂事了,輪到她“咬渣”,她張著小嘴,用兩排細牙很小心地咬下一點。許是怕嘴里的糖渣兒化了,或是怕自己忍不住又要把糖吞下去,她瞪大了眼,帶著一種與自己搏斗的架勢,飛快地往父親這邊跑。石榴粉紅色的小嘴貼到了安東烏紫的老嘴上,說:“爸呀,真甜。”安東聞到了糖香,還有女兒的香。舌頭銜著那個冰冰涼的小糖渣,一下更傷心了,忍不住哭出來。西琳見不得丈夫這副熊樣兒,飛起一腳,穩、準、狠,直達安東要害。西琳說:“哭!沒球用的狗雜種,一輩子球沒用!還哭!”

安東趴在地上,動不了了。沒球用是真的,球沒用純屬捏造。安東想,不信老七送走了,我安東弄不出個老八來!

安東到底沒弄出老八。不過自打老七那個苦命梨送走之后,安東的運氣好像來了。這是1970年春,杏花開過,桃花開;桃花開過,蘋果花開。這么多的花,飛來飛去,把迷迷糊糊的安東從夢中弄醒。安東聽了一陣子鳥叫,想,起來吧,該去掏茅坑了。

一個時期以來,安東專門負責該項工作。勝利小隊原來是各家屙各家的,后來搞“斗私批修”,隊上就用蘆葦把子圍了一個公家的大廁所,要求本隊大人小孩,一律不許屙到自家院里,違者受罰(哈皮茲小隊長家的人例外)。這也是“興無滅資”,“肥公家的田”的一項措施吧。公家給安東發了一把鐵锨,兩只糞桶,一輛架子車,還有一雙長筒膠鞋,安東帶著這些裝備,每天一早一晚開往工作場地。生活是那么艱辛,肚子常常吃不飽,可是人們卻照樣屙得很歡,這真讓安東想不通。看看吧,安東每次去的時候,都有那么多屁股,“多來米發,米發拉西”,在搞大聯唱。安東不好意思,就在后面等,等屁股們走了,再跳下坑干活。只是這樣很耽誤時間,屁股一個接一個,要等到啥時候呢。安東把這個問題向哈皮茲小隊長反映了,哈皮茲小隊長毛手一揮,說:“咯!莊稼開花花,全靠有巴巴。工作的影響,不買道!”有了這句話,安東就不怕了。再說大家也都認識安東,安東也認識大家,客氣啥呢。這樣,安東在有人的情況下,也照樣可以工作了。時間一長,安東對一些屁股漸漸地熟悉了,便生出一些感想。原來不管啥人,蹲下來都是一樣的,頂多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白,有的黑,其本質絕對相同。屁股真是沒有貴賤之分的。可是一站起來,變成了臉,就不一樣了——它們有了愛憎,有了善惡,有了階級。雜種和純種到底有何不同,安東和哈皮茲又有何不同?安東挖了一陣廁所,因為有機會目睹各色屁股,他對人突然產生了極大的蔑視。那些欺侮過他的人來了,他便乘機在后面多看兩眼。他想,你那么高貴的人,都長著一個屙屎的屁股,并且還讓我一個雜種給看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安東還有啥好怕的 呢?

有一個清晨,安東難過了。這是因為從一個造型好看的雪白的屁股上,掉下來一個可疑的白紙團。男廁所和女廁所是連著的,這邊樹葉子、土疙瘩多,那邊布條子、棉絮子多,這是那個年頭安吉爾廁所的一大特色,安東不稀奇。但報紙確實不多見。在安東看來,報紙作為一種高貴的有文化的東西,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太奢侈了,太膽大了,太不應該了。安東開始關注這一現象,后來知道那是個講衛生有文化的屁股,主人叫蘭花,小隊赤腳醫生。安東過去生活作風是沒問題的,可這時卻出現漏洞,想看一看。這個念頭很危險,很邪惡,像一只令人作嘔的蛆在蠕動。每當叫蘭花的女人“嗒嗒嗒”走在廁所的小路上時,安東都要屏住呼吸,心跳加速。他拼命壓抑自己,警告自己,認清形勢,認清自我,決不能像一些二轉子那樣,搞下流勾當!要知道,你可是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雖然那一頁證明你的“瓤瓤子”被哈皮茲小隊長“貪污”了,但李書記說了,你“不像二轉子”!安東就是靠著這股力量,一次次把自己從犯罪的邊緣拉了回來。這一次也是如此,當蘭花邁著輕快的腳步離去后,安東才敢接近女廁所,接近那個紙疙瘩。女人不用報紙,用白紙了,這究竟是為啥呢?安東似乎要找出一個答案來。細一看,嚇一跳!這不是筆記本上那種藍條條紙嗎?我的天!安東找得死去活來的那頁紙、那句話、那個紅坨坨,竟然呆在這里!這是咋回事呢?安東一身的黃毛豎了起來,在臭氣熏天的糞坑里掙扎起舞,它們說:“安東諾夫呀,安東諾夫!”安東心痛得要死了,幾乎無法放棄這個骯臟又珍貴的紙團,放棄他絕望的夢想。他不顧一切地,還是把紙團拿到了渠邊,洗凈,等著太陽曬干。

不久后的一天,這個叫蘭花的女人上完廁所,突然叫住安東。安東一身的臭,望著香噴噴的她,很緊張。蘭花捂著鼻子說,大隊讓每個小隊推薦一名在一線工作的非黨同志,參加公社舉辦的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培訓班,她向哈皮茲小隊長推薦了他。還說,讓安東去她那兒拿一瓶消毒水,洗干凈了,去報到。安東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個長著雪白屁股的女人,權力好像比哈皮茲小隊長還大。安東喟嘆,幸虧自己是挖大糞的,要不這好事兒就輪不到你啦。

培訓回來安東就不再搞衛生了,他被抽調到大隊部,負責各小隊的學習檢查指導。不過是個臨時崗位,卻是哈皮茲小隊長的上級。下面的社員文盲多,大家普遍反映毛主席語錄好是好,就是沒辦法牢記。那時這件事是工作重點,要考核的,考核不過關,干部是當不成的。哈皮茲小隊長很著急,罵他的社員“烏瑪什腦子”。哈皮茲小隊長打了酒,煮了肉,把安東請到房子去,讓安東想辦法。人家都請吃了,而且赤腳醫生蘭花也幫著求情,安東就不好計較過去了。他寬宏大量地說:“哈皮茲小隊長,放心吧。”

回到家,安東找來一把熱瓦甫,坐在無花果樹下彈唱起來。安吉爾這個地方的人唱歌全是即興創作,啥心情唱啥歌,天上有云彩時,唱云彩的歌;刮風下雪,唱刮風下雪的歌。調子長長的,像風在飄。安東選擇這個星光燦爛的春夜唱歌,把對毛主席的熱愛全含進去了,溫暖得讓他熱血沸騰。一個晚上安東就把“不好牢記”的語錄全部編成了歌曲。

安吉爾的人很怪,他們的記憶和他們對于事物的認識往往藏在歌舞中。歌舞是魂。果然,一唱,一跳,感覺來了。社員們聚在果園里,像開麥西來甫晚會一樣高興。“咚噠咚噠咚咚噠,公社是個向陽花!咚噠咚達咚咚噠,主席的話兒要記下!……”安東在教唱中,湊了兩句“安東語錄”,作為每次學習的序曲。公社李書記下來視察工作,來到勝利小隊時,看見這里的社員把語錄唱得那么有感情,給予高度評價:“好,很好,非常好。”這位大人物第二次跟安東握手,這一次時間長些。當時在場的還有好幾個民族領導,安東依次用維語、哈語、蒙語表示感謝,這很讓大家驚訝。李書記說:“你怎么會這么多種語言呀?”安東說:“二轉子嘛,爸爸一個調調,媽媽一個調調,他們少說會兩種語言。我沒爹沒娘,往我帽子里撂馕的各族人民就是我的爹和娘,所以我比別人會的語言多。”安東這么幽默,這么謙虛,言語里包含著對人民的感恩,讓李書記特別地喜歡。李書記推了推黑邊眼鏡,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這個二轉子較為聰明。”

不用說,安東這次加深了李書記對他的印象。安東是少數民族的少數民族,是二轉子的杰出代表,李書記覺得這種人是可以用的。歷史的偏見和遺留下來的一些腐朽觀念,是要有人出來打破的。共產黨人應該重科學,重事實,一分為二看問題,不搞“唯成分論”。

這一年哈皮茲小隊長因貪污被趕下臺,李書記點名要安東上。這件事太轟動啦,在安吉爾的歷史上,還沒有哪個二轉子領導人民呢。下面的議論比牛糞多,有人往公社寫了信,說安東“歷史不清”,是“狗雜種”。李書記把安東招了去。兩個人在果園里見面,李書記說:“知道我為什么用你嗎?”李書記的黑邊眼鏡把安東給框了進去,安東瞪著里面那個藍眼黃毛粉臉,感到萬分羞愧,說:“不好意思。”李書記笑了一下,說:“因為你是雜種呀。”安東被嚇住了,心說書記咋也罵人呢。李書記收了笑,認真地說:“從生物進化這個角度說,雜種代表一種發展的趨勢。雜種好呀。” 安東看著李書記,覺得這個說話“呀呀呀”的書記,娘娘腔很重,他笑了一下,為他感到不好意思。

李書記接著給安東下達任務,讓他以后種無花果,不種小麥玉米了。安吉爾這地方長不出好莊稼,靠農業富不了;但安吉爾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適宜種瓜果。安東當時還理會不到李書記心中的這張藍圖,輕描淡寫地說:“尕尕的事。”李書記說:“不是小事,是大事。我讓你種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無花果,是一種雜交新品種呀,叫紫晶,黃金的價格。”那會兒人們對“雜交新品種”這個詞兒還比較陌生,安東一時沒聽懂,李書記笑著說:“‘紫晶’的爸爸是伊朗的,媽媽是中國的……”安東一拍腦袋,說:“洋二轉子嘛!一個雜種,咋還這么貴?”李書記說,那位無花果專家是“右派”,死了,苗圃也毀了,就剩下幾棵寶貝,能不金貴嗎?李書記還說,你要種不出“紫晶”,這個小隊長就得下臺。安東說:“種不出這雜種,我就是狗雜種!”

李書記這么喜歡雜種,讓安東萬分感動。回到家他把這次歷史性會面一五一十學給西琳。西琳當場掉淚蛋子了,說:“安東呀,李書記這么稀罕咱,咱可要爭氣。”安東想,那是當然,就是掉十層皮,我也要把“紫晶”這雜種小娘兒們侍候好。當晚孩子睡下后,他們開始搞會戰。好久沒弄了,兩個人的熱情空前高漲。西琳說:“東安。”安東說:“死老太婆,你又把我搞顛倒啦。”西琳嚷:“東安呀。”西琳的叫聲里含著從未有的幸福和凄涼,安東想,個婊子,舒服的你。

安東上任那天,正是“紫晶”落戶勝利小隊的日子。為了讓這個日子更具有紀念意義,安東打了個報告,說,為迎接革命雜種“紫晶”到來,促進社會主義事業發展,勝利小隊小隊長安東諾夫特此請求組織批準他改名為“安東”。寫畢,安東從兒子那里,借了一桿紅鉛筆,在自個兒的報告上批了兩個字:同 意。

第一次以領導的身份亮相公眾場合,安東沒經驗,一切聽西琳。西琳平時喝糊糊都要摳牙縫呢,這次竟出奇的大方,把結婚時用的紅綢被面拆了,讓安東搞剪彩。好端端的被面兒,剪了可惜,安東心疼。但西琳說,上面喜歡。安東過去一身雜碎,頭上是維吾爾花帽,身上是哈薩克袍子,腳上是漢人的布鞋,不倫不類。這一次西琳指示,嚴格實行“兩化”——漢族化、干部化。帽子是半新不舊的軍帽,用20個雞蛋到兵團農場換的;襯衣是用粗布被里子縫的,圓領,上面正兒八經釘了扣子;鞋是露眼眼的黑塑料涼鞋,花了三塊錢在縣百貨商店買的。有了一頂解放軍的好帽子,又有一雙一走“吧嗒”響,還能露出玻璃絲襪襪的好鞋,一個小隊長算是撐起來了。褲子根本不重要了。可是西琳在丈夫的褲子問題上,上綱上線,說:“領導有條好褲子,工作才能有樣子。褲子提不起,群眾瞧不起;褲子提不動,路子走不正。”安東孩子多,西琳又不工作,經濟負擔重,安東一年到頭穿一條分不清是黑是藍、補丁落補丁的大襠褲。現在當了小隊長,西琳是無論如何也看不上這褲子了。西琳逼著丈夫到下臺的哈皮茲小隊長家借褲子,安東說:“褲子能借?”西琳嘲笑說:“四舊,一日不學習,腦瓜長滿銹。種都能借,褲子咋不能借?一球事兒。”

西琳一直以來眼饞哈皮茲小隊長穿的那種抖抖擻擻的“干部褲”。那年月布票不夠用,大家老是為穿褲子發愁,又不能光著,只好積極想辦法。尿素,是一種日本進口化肥,肥撒了,袋子留下。這種袋子不像羊皮袋,又厚又臭又難看,人家白白的,輕輕的,薄薄的,很漂亮很耐穿的。可一般人撈不到,只有小隊長才配用它做褲子。丈夫既然是小隊長了,當然也要穿“干部褲”。可安東硬是不肯去借褲子,說哈皮茲小隊長剛倒臺,我就去借他的褲子,這不是讓人家沒面子嗎?西琳關鍵時刻拿出魄力,替丈夫動用了小隊長的權力。她拉上兒子無花果,來到地頭,“嗤啦”,扯開一袋尿素;“嘩啦”,倒出化肥,一手拎袋子,一手牽兒子,回來了。社員們都看著她,不說話。西琳屁股蛋子一走三擺,表現出領導夫人的一種氣派。西琳一宿沒睡,把褲子趕出來 了。

那天早上,安東穿著日本進口的“干部褲”,迎接李書記一行時,受到眾人夸獎,都說他特像小隊長。一位領導還及時指出:“安小隊長褲子提不動”。安東扯平褲襠看,白底黑字,含氮量85%,凈重50公斤。老天爺,這么重,可不是提不動嘛!這么嚴肅的場合鬧出了笑話,安東心里直罵西琳蠢婆娘,另外,還罵小日本不是好東西。李書記說:“褲子提不動沒關系呀,就是別犯錯誤。”安東想,我一個狗雜種,連母牛都不稀見,別說女人了。

安東那一群以水果命名的孩子也被西琳派來了。他們有的抻被面兒,有的揮鐮刀,有的舉紅寶書,唱著跳著。李書記高興地說:“呀嗬喲,五呀么五朵花呀。”安東連忙把老四——12歲的兒子往前面推:“一呀么一個果呀,無花果。”李書記一聽安東的兒子叫無花果,忙俯下身,端詳這個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男孩兒。掐了一下他的小白臉蛋,說:“不像嘛。”安東說:“是。要像了我,麻達,將來找老婆難。”書記又捏了捏男孩的褲襠,說:“嗯,不錯,好種!”

李書記走后,安東就住進了果園。這一年,他像守著一個孕婦,小心周到。老婆生了七個,也沒這么操過心。第二年七月來臨的時候,“紫晶”總算誕生了。果然是個雜種,不尋常。安吉爾的無花果是金光燦燦,心花怒放的,一看就像個水果。可這“紫晶”不,她幽幽地,郁郁地,仿佛一塊被遺落的水晶,華貴中透著一股子寂寞。她不開花,所以沒有其他水果的那種香那種浪。但她確又是香的,隨風而來,隨風而去,短暫得讓你無法捕捉,綿長得讓你不能忘卻。這是水果嗎?安東此前沒有心情研究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但這些日子他竟無端陷入一種傷懷中……

“紫晶”的香艷好吃是不消說了,關鍵是藥用價值高。專家研究有抗癌作用,市場潛力很大。第二年,李書記下令在全公社推廣。當然也有一些頑固派不服從,說以糧為綱,飯都吃不飽,種啥無花果,無花果能當飯吃嗎?這話說得好像沒錯,種糧食的小隊秋后多少能有些收成,而種無花果的小隊種出了果子,卻變不成糧食。要讓“紫晶”變成糧食,就得運到城里賣。這一賣,“紫晶”成了名優特產,全中國都知道新疆有個“無花果之鄉”了,安東也“咕咚”一下冒出來。安東有時坐著拖拉機進城,經過一些村子,人們成群結隊站在路口,想看看這個“雜種專家”。有人給他送馕和雞蛋,有人遞水葫蘆。在“安東、安東”的歡呼中,安東覺得自己比李書記還威風。那時安東根本不知道后面會出事,賣個無花果咋成了投機倒把,搞資本主義?安東這個剛剛爬起來的狗雜種再次被打入地獄。李書記因為推廣反動專家的雜種無花果,也被調離……時間會證明一切。

數年之后,安東出來了,李書記也回來了。紅旗公社不叫紅旗公社,叫安吉爾鄉了。李書記又在當年的果園里會見安東,讓他當小隊長,種“紫晶”。安東說:“種別的成,再種這雜種非掉腦袋不可。”李書記笑著說:“現在國家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提倡多條腿走路呀。”安東想,人就兩條腿,從哪兒變出多條腿?頂多我能給你在兩條腿中間,弄出一根小號的坎土曼把子。不是當年了,坐了一場牢,不中用啦,連西琳都批評了。安東很猶豫。但西琳這娘兒們關鍵時刻能把舵,她說:“老驢穿花衣,別把自個兒當鹿了。撒泡尿照照,狗雜種一個。李書記稀罕你,算你有福,你敢撂挑子,老娘敲碎你蛋子!”還說,機會是鳳凰尾巴,你不抓就飛。

這女人真是有眼光哩。“紫晶”二次輝煌,比當年還火,這雜種在新疆獲了個科技成果獎,一下帶動無花果產業。那位無花果專家早不在人世了,所以推廣者的功勞顯得很大。李書記“騰”地坐到了縣委副書記的寶座上,安東“咚”地一下,也被放到了大隊長的位置 上。

一夜之間小隊長變成了大隊長,安東傻啦。當他對著澇壩賣呆時,發現自己這副樣子真是不配。頭太大,脖子太細;眼太鼓,嘴巴太癟;臉太白,胡子太黃。總之,不像我們黨的領導干部。西琳建議他改造一下。這輩子狗雜種的樣子是改不了啦,倒是可以改改“雜種口音”。安東于是對著坎土曼把子,學說普通話。當!當!當!先敲三響,然后嘴巴湊過去,吹兩下,“喂”一聲,就開始了:“同志們……”當小隊長時用的是鐵皮喇叭,現在用麥克風了,不習慣。每次往跟前一坐,思想就亂,老覺得這玩意兒跟男人那家伙差不多,難為情。訓練了一陣兒,果然就好了,再談國際國內形勢,一套一套。每當下面響起掌聲時,安東還要點一點下巴,兩只手朝下一壓。這個動作是從李書記那里學來的。

第二項“整改措施”是更新交通工具。安吉爾有個規矩,小隊長騎驢,大隊長騎馬,公社書記屁股下面是吉普。安東畢竟不同于一般大隊長,是個“雜種專家”,名人了,所以西琳不主張丈夫騎馬,要給他屁股底下配倆輪子。西琳少女時就迷自行車,兩個輪子一前一后,咋就比馬跑得快呢?她和幾個哥哥偶爾在鄉間土路上發現這種車,會不惜余力去追。中間不斷有孩子加入,公路上是浩浩蕩蕩的腿和無數的小腳丫,孩子們在滔天泥浪中奔跑,叫喊:“魔鬼車!魔鬼車!”這段經歷后來變成一種難以釋懷的情結,讓西琳幸福和痛苦。少女西琳就是在這一次次絕望的追趕中,在塵土飛揚、汗流浹背中,愛上一個騎“魔鬼車”的男人的。只是這個純種男人后來離得遠遠的,西琳很難見到他了。不見也沒關系,西琳總能見到“魔鬼車”,有好幾次她情不自禁地去追,一直追到不見影兒……

西琳跑到李書記那里批了輛“鳳凰牌”自行車。這種牌子的車當時名聲響得很,全縣總共沒幾輛。西琳的面子很大,連安東都驚訝呢。這高貴的“鳳凰”把西琳小半輩子養雞賣蛋的錢幾乎花光了,但這個女人在原則問題上一向不含糊,她說:“大隊長得像大隊 長。”

自行車是馬車拉回來的。全隊的男女老少都擁到公路上看,說這么漂亮的自行車,安大隊長給大伙遛遛!安東讓上高中的六丫頭去喊兒子,他知道兒子會騎自行車。安東的兒子無花果剛從農學院畢業,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專生。本來要留校的,后來被一個城里同學頂了,無花果想不通,一憋氣回了安吉爾。李書記很重視知識分子,把安東這惟一的兒子安排到了縣科委。科委有個無花果科研小組,安東的兒子成了名副其實的無花果專家。

無花果來了。這個瘦瘦高高、白白凈凈的年輕人,頭發是直直的、漆黑的,加上一副淺灰的近視眼鏡,表情格外深奧。安東是越看,越覺得這個高雅的兒子不像自己;越看,越覺得像個專家,越看越喜歡。無花果接過車子,溜了幾米,摁響了鈴,翩一下腿,上去。這套動作做得漫不經心,懶懶散散,但在安東看來太不一般了,尤其是那一翩,腿桿一伸,不動聲色地就把一種架勢擺出來了,太漂亮啦。安東看得眼都熱了,仿佛車子上的那個寬肩細腰長腿就是自己,吱溜溜,吱溜溜地,被兩個輪子帶著飛跑。人一上車,車亮了好多,把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一道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從這光亮里,安東切實地感到,新生活來了,來了!轉了一圈,兒子腿一叉下來。安東像個急于讓部下表態的領導,說:“咋樣,談談感受。”兒子淡淡地一句:“湊合。”湊合?安東當即批評道:“缺乏敏感!”無花果不屑地說:“不就個鳥車嘛。”安東說:“啥鳥不鳥的,這可是鳳凰哩!”

禮拜天,果園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公路熱鬧起來。出嫁的三個丫頭蘋果、葡萄、杏子全回來了,老六桃子不上課,加上西琳,幾個女人追隨著安東父子塵土飛揚的身影,吶喊助威。隊上的人也來了不少,老人和婦女們看光景,小孩兒們在塵土里鉆,把安東學車的氣氛推向高潮。大隊長學車的時候,公路中央是空的,大家知道領導近日在干一件大事情,不能打擾,所以驢車馬車一律繞道而行。如果有一輛外地汽車突然來了,安東會特別生氣,質問接替他的庫爾班小隊長說:“沒通知嗎?個不懂規矩的狗雜種!”吃土是其次,主要是太影響情緒了。對安東這個新手來說,前方任何一個目標都是妨害,他不喜歡。可這天傍晚安東下坡的時候,偏偏發現了目標。雖說公路很寬吧,但一大半覆蓋著厚厚虛土,陷自行車輪子;左右兩側只有不足一米寬的小道才是硬土,供人們踏足。坡陡路窄,車速很快,安東摁鈴子,可前面的女人是聾子。情急中安東朝左拐,這時女人突然也朝左;安東往右,女人也往右!兩個人左左右右了好幾回,安東撐不住了,車把一歪,“嘭咚”栽倒……火冒三丈的安東拍著屁股,準備好好批評這個女人,可乍一看人家翻著白領子,安東沒辦法發火了,說:“你呀你。”

赤腳醫生蘭花現在不背藥箱,背奶桶了。這個長個雪白屁股的女人,原來是哈皮茲小隊長的;哈皮茲小隊長從前掌權的時候,在一堆內地討荒來的盲流里擇優錄取,選拔了她。哈皮茲小隊長后來一倒,她也站不住腳了。群眾反映說,這騷貨根本沒學過醫,給人打針,能把人家的腿打瘸,還說她是盲流。那年頭,盲流比雜種賴。擔任小隊長的安東當時還左右不了局勢,在幾個隊干部的慫恿下,只好讓蘭花去打掃廁所。看到香噴噴的女人接了自己的班,安東每回上廁所,都會難過得屙不出來,好像屁股下面有一雙憂怨的眼睛。后來安東動用了小隊長的權力,讓蘭花去養奶牛,也算是還她當年推薦自己的一份情吧。

在兒子的斥責聲中,安東終于學會了自行車。從勝利小隊到大隊部有五公里路,安東每天騎車上班。這個春天祖國形勢一片大好,安吉爾花紅柳綠,安東的心情也像花兒一樣明媚。早上,喝兩碗烏瑪什,吃一個窩窩馕,汗涔涔地,熱乎乎地,安東穿著嶄新的藍華達呢中山裝,腳蹬三接頭皮鞋,騎車在晨風里飛。仿佛就是電影里那些去赴約會的小青年,有股子按捺不住的沖動。年輕時沒活好,老了才品嘗到生活的甜美,都是黨給了你這個狗雜種新生,要珍惜啊!安東時常提醒自己,告誡自 己。

只是,藏在心底的另一個安東不那么地道。這個狗雜種的小安東私心雜念重。比如,出了家門按說該朝東,直接上路才對,但小安東偏要往西,從果園那邊繞。這個愚蠢的舉動被西琳發現了一次,給予糾正:“大隊長,方向的錯了。”聰明的西琳并不知道,西,才是領導的正確方向。西,有果園,還有一座紅柳圍的小院。安東每次經過時都要下車,停留片刻,對著渠水,理一理有限的幾根黃毛,調整狀態。一般說來,蘭花這時剛好上路,給大隊一些有孩子的人家去送牛奶。好大一個方桶背在后面,要走個把鐘頭,確實夠她嗆的,步子邁得也不如從前帶勁兒了。從前是梅花鹿,“嗒嗒嗒”,現在是羊皮口袋,“撲塌撲塌”。這個女人這些年毀得厲害,哈皮茲小隊長在時,她那盲流丈夫跟著沾光,當了倉庫保管,把她當月亮捧;哈皮茲小隊長一倒,丈夫不要她了。生了倆丫頭,一個不出七天死了,一個不到七歲丟了,莫名其妙。西琳說,命,婊子的命,盲流的命。安東不愛聽。安東騎著車,每天每天看著這個女人,為她揪心。他曾向她請示:“蘭花同志,請讓我捎你一段兒。”蘭花頭也不回地說:“不。”閃到一邊。以后兩次,蘭花也是這么堅定。弄得安東窩火,本大隊長明明是想幫你,還不讓,算球!安東腳下一用力,車子“嗖”地飛過去,把一股灰塵留在了后面。既然是吃土的命,你就好好吃土吧!但想到她翻在藍褂子外邊的襯衣領子白得那么好看,安東多少有點不安。下一次再經過她身邊,安東把速度放慢了。不過蘭花毫不領情,仰著脖子,挺著胸脯,領子白白的,看不見人。女人一傲慢,首先從脖子上表現出來。

這個春天,安東就這么一次次地向西、向西;一次次地與蘭花相遇,然后擦肩而過,好像根本就是兩個陌生人。這是一個不合諧音,與形勢不符。全隊人民都那么愛戴本大隊長,這個女人憑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讓她坐我的車,她不坐,這不是違抗命令嗎?換句話說,不是嫌我嗎?媽的,你的雪白屁股從前連哈皮茲小隊長那頭狐臭味兒的公驢都騎,我這么高級的“鳳凰”咋就上不得啦?安東眼下心氣正旺,哪里能容忍這種不敬。

安東的肚子越來越脹,要爆炸啦!

這天早上,安東經過女人身邊時,命令道:“上來!”蘭花看不見,聽不見,白領子亮亮的,照樣走自己的。安東“轱轆”一下轉到她前面,兩腿叉在地上。這架勢簡直不像個大隊長了,倒像是電影里那些糾纏姑娘的小無賴。蘭花略帶譏笑地看著他,說:“喲,大隊長呀,請問你想干啥?!”安東說:“當雷鋒。”蘭花露出一口小白牙,笑道:“我看你還是當狗雜種的好。”光天華日之下她竟敢侮辱自己,大膽!安東一身的黃毛豎起了,壓抑了一春的念想和怨憤此時總算找到了發泄點。安東撂下車子,一把揪住女人的白領子,說:“再說一遍。”天底下的女人全都嘴硬,西琳是這樣,蘭花也是。蘭花仰著脖子,輕輕吐了一口氣:“狗雜種!”當年西琳這么罵安東,安東是壞分子,沒辦法;現如今自己是黨的人了,名人了,還要遭人罵,安東想不通。安東把白領子揪得緊緊地!蘭花雖說比西琳瘦小得多,可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大得可怕,那是大象看螞蟻的眼神。蘭花說:“這只臭手拿開!”既然是臭手,還有啥權利抓著那么漂亮的白領子?沒錯,安東的手放松了。蘭花笑了一下,笑得真是好看。笑!叫你笑!安東在松開的一瞬加進了仇恨,蘭花毫無防備,“撲嗵”一下,倒了。公路上的土足有二尺厚,奶桶“嘩啦啦”地流,雪白的奶汁在浮塵上滾動,女人在泥浪中掙扎。安東看了真是解氣,叫你笑!蘭花從土里爬出來,指著安東罵:“狗雜種!你以為你屁股上安倆輪子,就可以壓迫全天下啦?告訴你,姑奶奶我不答應!”

安東跨上車子,離去。

以后幾天,安東推遲了幾分鐘上路。不過,他很快就發現其實沒這個必要,因為蘭花不走這條道了,繞到另一條路上了。那條路先要經過二大隊和一個農場,最后才能到一大隊,中間得繞不少路。瘦瘦弱弱一個女人,背那么重一桶奶,不容易,你安東這不是逼得人家走投無路嗎?當年要不是蘭花,你咋會有今天,吃水不忘挖井人嘛。這一天,安東早早地埋伏在二大隊的岔路口。等到蘭花滿頭大汗走來,安東上前說:“蘭花同志,咱們能談談嗎?”蘭花仰著脖子,領子白白的,還是看不見,聽不見,走自己的。安東推著車子緊跟其后,說:“上次的事責任在我,我向你賠理道歉。請你回到原來那條道上吧。如果你不想見領導,沒關系,以后我錯個十分鐘走就是了。總之,千萬不要影響工作。”領導如此寬宏大量,以工作為重,蘭花似乎不好再擺小家子氣了,但還是不理安東。安東從衣袋取出早已備好的十元錢,插到奶桶上,離去。李書記說過,當領導的該認錯時就要認錯,這是一種胸懷,一種水平。

人也是怪,有了這次不愉快,兩個人后來反倒沒事了。本來說好的,蘭花每天早上八點上路,安東錯個十分鐘再上路。可是走了一段時間,蘭花不知為啥事,晚了;而安東也不知為啥,早了,這樣兩個人又碰到了一塊兒。一見面,安東就說:“喲,對不起,撞車啦。”蘭花說:“呀,真不巧,是你。”兩個人打了招呼,就各走各的了。通常是安東跑到前面去了。蘭花呢,不慌不忙,一步一步。

不久,情況又有了一點變化。前面的安東跑不動了,一圈一圈,慢騰騰地蹬著踏板;后面的蘭花走走停停,拾掇肩上的繩索。一大早就都走不動了,還談啥爭分奪秒搞“四化”呢。安東幾乎每天上午都有個會等著,有一些問題要由他去親自處理,可不能這種效率。但是眼前的問題不解決也不行。安東覺得這次的責任在蘭花,于是他調轉車頭跑回來,說:“啥情況,蘭花同志?”蘭花紅著臉說:“沒事,我想歇歇。”安東說:“咋能說沒事呢,耽誤工作嘛。來,奶桶給我,我馱到大閘口。”大閘口是分手的地方。蘭花可以不讓自己乘坐“鳳凰”,但沒有理由不讓公家的牛奶乘坐“鳳凰”,這次她蠻服從的,讓安東把奶桶拿走了。蘭花后來在大閘口的蘆葦叢中看到了她的奶桶。望望路上,靜悄悄的,安東早不見影子了,只有一縷細小的塵煙留在白楊林里。這情景好讓人感動,還有一點點的憂傷。蘭花抹著額上的汗,忽然就想哭,說不出為啥這個樣子。

第二天,又見面了。奇怪地是,這一次他們誰也沒說話。安東下了車,支好;蘭花站住,望著他。安東去接蘭花背上的奶桶,然后放到后車架上,拴牢。但他沒有上車,而是推著,好像忘了上午的會議。兩個人一前一后走著、走著,一些粉白的花瓣從遠方飄過來,落到他們腳下。田野里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還有自行車鏈條發出的輕柔旋轉,靜極了……大閘口說到就到,從前一個人走,路那么長;如今兩個人走,路變短了,一人分走了一半。該分手了。兩個人還是沒話,安東取下奶桶,小心地放到蘭花背上。蘭花笑一下,兩個人就一個東,一個西了。

這種沒話的日子持續了好一陣子。本來安東是個俏皮的人,可是蘭花的表情莊嚴得像個會場,安東也就活潑不起來。這么一前一后地走啊走,沒話說,讓人心驚膽戰,老是覺得要發生啥事情。果然,這天他們在大閘口碰到一個打草的小姑娘。安東說:“這丫頭長得機靈。”蘭花一下就哭開了,說:“我那丫頭要活著也有這么大了。”安東說:“趁年輕再成個家,生一個。”蘭花幽幽地說:“跟誰呢……”蘭花哭過這次后,更沉默了。原先安東走前面,蘭花跟后面,現在蘭花急吼吼地往前趕,腳步和樣子全是不顧一切的。安東這么一直陪著好像很多余呢,安東于是說:“還是個人走個人的吧。”

第二天安東不再陪著蘭花了,第三天也是如此。不過,內心的擔憂卻直線上升,這女人就這么下去太可憐了,他該如何解決她的問題?給她換個工作?或者替她找個人?他把周圍一些個有點模樣的男人,審查了一遍之后,竟然沒有一個合適的。數來數去,無論素質、權力,還有真誠度,在這個地方好像沒有超過自己的了。若由自己來呵護這個女人,會放心得多。但,這僅是藏在心底的那個狗雜種小安東的陰謀,大隊長安東還沒最后決定。

兩個人各走各的,走了沒幾天,不巧,又撞車啦。這一次都非常非常地高興,還有那么一點兒不好意思。安東摁一下鈴子,蘭花招一招手,然后主動把奶桶交給安東。這一次他們比往常走得慢,腳步緩緩地,搖曳在清晨的陽光下,好像生怕踩碎了什么。安東喜歡看印在地上的自己,那么高大雄偉,推著車,一副領導派頭;而邊上的一個,又那么地挺拔秀麗,好似一株小白楊。兩道影子長長地,飄飄地,分開來,疊到一起;又分開,又疊到一起……仿佛這些天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安東想把自己的這個感想說出來,可是話到嘴邊,咽回去了。大白天,你一個領導跟人家女同志說這種話,合適嗎?

到了大閘門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安東把奶桶放到蘭花背上,便想離去了。誰知蘭花“哎”了一聲。安東回過頭,說:“咋?”蘭花垂著眉眼,撫弄著白領子,不說話。這個動作真是太美了,被水紅的晨光籠罩得有幾分神秘,接近于夢幻了。安東望著她臉上一層茸茸的明亮的汗毛,心里涌出說不出的喜歡。一時慌亂,牛頭不對馬嘴:“啥形勢,蘭花同志?”蘭花看著他,好一會兒,眼里有了水,說:“我想、想讓你捎我一回……”捎你一回?哈!尕尕的事兒,咋不早說呢,都到了分手的地方了。安東一手叉腰,撐著敞開的中山裝,笑道:“現在?”蘭花說:“是。”安東便二話不說,掉轉車頭。種葡萄的會耽誤就耽誤幾分鐘,領導這邊有要緊事,就讓小隊長們等著吧。安東收腹挺胸,平視前方,擺出姿勢了。他等著蘭花輕輕地靠過來,輕輕地一躍,哦,這樣風兒就把他們連在一起了,他們就隨著“鳳凰”一道起飛了!安東閉上眼睛,等待著這個輕輕地、輕輕地時刻。閉上眼睛,時光會拉長變慢……突然,背后傳來了笑,安東想,笑啥?睜開眼,發現蘭花已經拐到了岔路上。蘭花露出兩排小白牙,說:“明天。”計劃比變化快!安東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蠻高興的,人家知道領導早上要開會,所以這么說,很懂事哩。

明天,讓安東這一整天都是無序的、混亂的。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下班回家。誰知家里降臨一場風暴。是六丫頭桃子告的密。六丫頭在鄉里上學,曾多次請示搭老子的便車,安東不批準。安東說自己有在路上思考問題的習慣,帶個人受影響。安東是領導了,確實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思考,西琳便勸六丫頭算了,說以后有了錢,給她買“飛鴿”。現在事情原來是這樣的,西琳不相信。西琳一連幾天,穿羊皮祆,戴羊皮帽,化妝成老漢,騎馬跟蹤。實地一深入,啥情況都掌握了。

這天晚上,西琳把蘋果、葡萄和杏子三個丫頭請回來了,加上兒子無花果和老六桃子,成立“專案小組”,對這件事進行研究討論。丫頭們全站在母親一邊,認為父親官做大了,思想復雜了,忘了患難與共的日子。西琳說:“主要是安大隊長思想好,覺悟高,心疼婊子,馱她的奶子。”安東嚴肅指出:“牛的奶子,牛奶!”西琳說:“牛奶也是她的奶子,一球樣!”西琳可不是好惹的,這也是二轉子女人的特點,一根筋,認死理。西琳說哭就哭,哭得激情澎湃,字字血,聲聲淚,把安東多年來的“罪行”控訴了一遍。其中一條是:七個孩子落地,安東全不在家。安東光知道“栽樹”,不知道澆水,狗雜種。累得她如今一身病。西琳哭的時候,丫頭們跟著哭,成了女聲小合唱了。大丫頭最后向父親宣告,如果他不改正錯誤,繼續馱那女人的奶子,他們就不再認他這個爹了。會上,就兒子無花果沒話。西琳讓他談認識,兒子說:“走個路,有啥。”完全是城里人的無所謂。西琳看不慣這副嘴臉,罵道:“狗日的階級調和論,要不 得!”

批斗會結束,安東一口飯咽不下,早早上炕,進行反思。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女兒說的那樣,當了領導就變了。他跟蘭花這一段到底算不算作風不正,算不算利用職務之便勾引女同志?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糊涂,最后竟完全失去了判斷,睡著了。

第二天,安東起得晚,晚了一個鐘頭。隨便啃了一疙瘩“二轉子饃饃”(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的),就上路了。這個時辰,想必蘭花早走了。可是一上路,剛剛繞過果園,就看到白領子了。我的天,她倒是說話算數,在等他哩!四下瞧,一個騎馬的“老漢”在后面,西琳又來當克格勃了。安東一時緊張得不知該咋辦了,頭一低,車子飛了過去。

安東這天晚上回家,西琳打酒煮肉,臉上堆滿笑。她表揚安東知錯就改,進步很快,希望他能繼續保持。安東心里窩火,這娘兒們的水平快趕上自己了。安東說:“快別當克格勃了,共產黨講究光明正大,反對搞陰謀詭計。”但西琳這么知冷知熱,又這么鼓勵他,安東好像只有照西琳的精神辦了,要表現得更好一點,進步更大一點。

安東第二天來了個提前出發。他想他一定要避開昨天那種尷尬局面,眼不見為凈。安東這種策略,說到底還是不想傷蘭花。半輩子過來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讓他有想法的女人,安東不可能馬上忘掉——忘掉這些天他們同路的每一個細節。尤其是那天蘭花讓他捎她的時候,那副羞答答的小模樣兒,真讓人心里癢癢呢。安東和西琳過了半輩子,咋就從來沒這種感覺呢。

安東這次是朝東。從這里上路果然近,且路也平坦多了,太陽很亮。看起來正確路線的確是一條光明大道。路上人馬稀少,有一頭大黑騾子在前面跑,“叮鈴鈴、叮鈴鈴”,車上坐著哈皮茲和老二轉子卡斯木。安吉爾如今生活好了,巴扎火爆,從周一到周日,幾個村挨著輪。哈皮茲天天趕巴扎,賣土陶。這家伙一早就睡著了,大肚皮一搖一晃,像裝了水的牛皮袋。這個人現在咋看也看不出當過小隊長了。還有坐在旁邊的卡斯木,優雅的英國紅頭發也變黃變白變難看了。安東覺得好玩,卡斯木一輩子都說自己是漢人,可安吉爾不承認,說他是英國佬。卡斯木恨死英國人了。但近來聽說卡斯木開了一家叫“英格蘭”的商貿公司,他的兒子也以英國混血兒自居,跑到英國尋根去了。安吉爾好多二轉子都開始這么干了,不再怕別人說自己是雜種了,還說雜種優生優育,長得漂亮呢。西琳就準備讓六丫頭考大學時填“俄羅斯”,這樣可以降低分數線。安東的孩子們在過去全填的“漢族”,這是西琳的主意,可最近西琳變了,說要向卡斯木學習,解放思想。安東不同意。安東說:“誰敢填‘俄羅斯’,老子打斷他狗雜種的腿!”現在,安東不遠不近地看著卡斯木的后腦勺,竟意外地發現,他真的很像一個漢族老人。這究竟是咋回事呢,是不是一個人對一個民族一種文化過于癡迷,久而久之就會變呢?是不是自己也變了?……

安東想得入神了,沒有看到站在拐彎處的人。自行車剛剛駛過去,就聽到脆脆的一聲“哎”。安東慌得從車上掉下來,想,老天爺,要避開她還不容易呢,這女人咋會知道自己今天早走?蘭花小跑著追來,白領子一閃閃的。安東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研究了一遍,除了哈皮茲和他的大黑騾子,以及老二轉子卡斯木,沒有別人,沒有克格勃。好,太好了。讓哈皮茲看看他的女人是咋上我安東的車的,這真不錯!

安東扶車站下,作深呼吸。因為緊張,脖子僵硬,不敢朝后看。后面的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急,“咚咚咚、咚咚咚”。安東咳嗽一聲,覺得好笑,看來人家都等急了,為了能讓你捎一家伙,沒準天不亮就來了呢。想到哈皮茲正惱怒地望著自己的女人朝另一個男人跑去,安東笑得更歡了。他腿一翩,來個了優美的慢動作,上車。這時感到有人拉住了后車架。他牢牢地把著車籠頭,說:“上來吧,蘭花同志。”“咚”地一下,蹦了上來。動作太猛,車頭偏了,輪子一下陷入虛土。安東力挽狂瀾,才拉回到正確軌道。他想,這女人輕輕巧巧,咋動作起來像個獅子,死沉。可能是太緊張了,是的,緊張。一緊張,人重了好多。自己不也慌出了一身汗嗎?安東弓下脊背,使出全身氣力,對付緊張。他輪換著兩條短腿,一陣猛蹬,車輪像兩個光環向前飛去。

第一次帶女人,還是自己喜歡的女人,安東不想讓她看出不行,他要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一路上,爬坡過坎,安東都是既謹慎又勇猛,可以說沒出一點紕漏。天氣也很配合,藍天白云,艷陽高照,微風拂面。喇叭里放著歌,一首電影插曲。安東的六丫頭跑到鎮上看了幾次這部電影,整天哼哼,啥“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安東教育她說,你一個小女高中生,不好好念書,一天到晚把“愛情”這種詞兒掛嘴邊,不犯錯誤才怪!六丫頭笑話老子這輩子光知道播種栽樹,根本不懂得愛情。啥叫愛情?愛情是啥?安東在飛跑的過程中,似乎感覺到了……

大閘口到了。安東噓了一口氣。“咚!”車上的人跳了下來,車子輕了,輕得要倒了。安東又一次把穩方向,說:“真重,你。”這才下車,回頭。總算完成一件幸福的事情,安東想看看蘭花被他捎了一程后是個啥樣子,想聽她發表一點感想。可是就在回頭的一剎那,他傻了!我的個親娘哎,咋會是西琳呢?安東瞪著她,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咋回事兒?”西琳叉著腰,兩個鼻孔“呼呼”冒氣。突然,肉乎乎的大巴掌,熱乎乎地貼在安東臉上:“個狗雜種!”

安東看到很遠的路上,走著白領子。西琳把安東給告了,并且第二天取消了大隊長用車的資格。“鳳凰”被鎖進了小倉庫。安東是乘馬車到縣城去見李書記的。李書記百忙之中找安東談話,重點是講國際國內形勢。等這些講完了,才聯系身邊實際,要安東認清形勢,保持頭腦清醒。李書記說,現在改革開放了,我們要更新觀念。大白天,一男一女走個路,很正常呀;幫人家馱個奶子,是民族團結呀。不過,是領導干部了,就要特別注意了,和女人接觸要講究個方式方法呀……李書記語重心長,親切中把事情的嚴重性全點到了。安東羞愧難當。李書記就是李書記,他身上的優點你安東一輩子也學不完。黨和人民剛剛給了你權力,你就開始翹尾巴拉羊屎了,你他媽咋能跟李書記比呢。安東決定跟自己的腐朽思想和錯誤行為做斗爭,在靈魂深處來一場革命。那天他是走回去的,到家已是半夜。西琳還沒睡,拿塊紅綢布,一邊擦車,一邊等他。飯菜“咕嘟”在鍋里,熱騰騰的。安東站在門邊,望著蹲在燈影里的西琳,一下流開了眼淚。

西琳又恢復了大隊長用車的權利。

一上路,就發現更靜了,沒有蘭花,連哈皮茲和他的大黑騾子也不見了。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安東不知道該問誰。安東每天早出晚歸,在這條路上跑,在這條路上思考隊上的重大事情,好像很快就把那一段忘了。直到有一天清晨,遠遠地看見大閘口上閃著一個亮亮的白領子,他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忘記蘭花。他拼出老命,希望能追上她。一個人要追趕另一個人,除了焦灼,還有一種冒險和絕望。安東就是這樣,瘋了。速度太快,從未有過的快。整個人變小變輕,飛起來了。眼前是五顏六色的光環,旋轉、飄舞,耳朵里灌滿了風:蘭—花,蘭—花!到了這個時候,靈魂脫殼了,不是人了,好像一只鳳凰,越飛越高,越飛越 遠……

安東醒來是三天之后,身上白的,周圍也是白的。一個白影子告訴他,他翻進了大閘口。水流很急,把他一直往下沖,若不是被人發現,命就沒了。他身上被鐵家伙戳了十多個眼。安東清醒后,開始痛,最痛的一處在命根那里,一跳一跳。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安東問大夫,出了啥故障?大夫說,我們正在考慮摘除。安東說,排除可以,摘除,不買道!聽好啦,本大隊長還準備生個老八呢。說這話的時候,安東想起了蘭花。他要醫生給他好好檢查一下,看行不行了。安大隊長這么重視生育問題,醫生們覺得這個干部思想解放,一大把年齡了,還準備跟誰生呢。同時,大家驚嘆安東的身體確實不一般,恢復得驚人的快。

出院的前一天,一位姓張的大夫把安東叫進辦公室,關上門。這個人當年是接替蘭花的赤腳醫生,因為殺了老婆,勞改好多年,是安東啟用他的,所以他把安東當恩人。現在張大夫是縣人民醫院男科專家,知名度很高。張大夫把安東摁到椅子上,遞給他一個單子,說:“看看吧。”安東接過單子,看了一眼,看不懂,便說:“有啥就說,提高效率。”張大夫笑了一下,說:“那好,我說了。”安東一只手朝下一按,表示同意。張大夫卻沒有馬上說,而是看著安東。安東又把另一只手朝下一按,張大夫這才咬著牙說:“那、那我就真說了。你……不能生!”安東一驚,說:“不能生了?”張大夫是專家,說話講究準確,他放慢語速,說:“是你根本不能生!”安東又是一驚,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藍眼珠子瞪著,說:“為啥?”張大夫說:“你有問題。”問題?安東哈哈大笑,說:“個狗雜種!老子把一堆果子都種出來了,沒看見?”張大夫看著安東,眼鏡上是一片呆滯的光。稍頃,搖搖頭,說:“你呀你,咋跟我一個命 呢。”

跟他一個命?這是啥話,安東早就聽說這個張大夫殺死老婆,是因為老婆懷了別人的種。此時他瞪著那兩個酒瓶底一樣厚的玻璃片片,想,真是罪大惡極。老東西,你明明知道我有一堆活蹦亂跳的羊娃子,咋還這么不負責任,胡說八道,仇視領導干部嘛。安東好想一拳一個,砸爛他的眼鏡,不過到底忍住了。剛好西琳來送飯,安東正在氣頭上,于是就把這事兒告訴了西琳。說這個張大夫是狗屁專家,竟敢侮辱本大隊長!西琳也氣得不行,罵張大夫婆婆嘴,是非精,破壞人家家庭和睦。

安東并不是說著玩兒的,安東真的咽不下這口氣,準備到地區人民醫院復查。看到丈夫這么堅決,西琳倒顯得猶豫了,說:“跑一趟得花多少錢:”安東說:“花多少錢都要查。”安東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收拾提包準備上路。西琳扯住他的袖子,說:“算。”安東說:“算不了,老子一定要告他狗雜種侵犯我名譽權!”

西琳就在這時,“咚”地一下跪倒了。

西琳一跪,讓安東想起一件事。當年受工傷,他曾看過一個土郎中。那人說他傷得不是地方,怕是廢了。安東罵了人家。莫非真是這樣?安東望著西琳,無力地說:“起來吧,看你這個同志,有啥話慢慢匯報……”

西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講述一些事情。西琳這個女人通常是比較橫的,但另一方面又有一些豪勇,事到臨頭不畏縮。西琳把那些個跟她有關系的男人,一一供了出來。經過分析比較定位,六個丫頭大致可以歸為四個父親。老大蘋果是西琳娘家一個會計的;老二石榴老三葡萄這對雙胞胎,是哈皮茲小隊長的;老五杏子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拉胡琴的副隊長的;老六桃子和老七梨子是老二轉子卡斯木的。這些男人都挺優秀的,最有意思地是,竟然有自己的仇人哈皮茲和自己的朋友卡斯木,安東犯了糊涂。他那么漂亮那么招人疼的二丫頭石榴花,居然是哈皮茲的,這讓安東特別難過。想到這個死了十多年的女兒,安東感到冷,刺骨地冷,渾身哆嗦。西琳說:“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安東說:“沒事兒,撐得住。”兩個人面對面,久久地坐著。這是暮春五月,外面在下雨,“淅淅瀝瀝”,把一股股潮氣涌進屋子。

西琳受不了這么漫長的沉默,她還是那么沒心沒肺,敢做敢為,說:“情況就這樣了,由領導處置吧。要散伙,我也沒意見。這些孩子想要哪個,你挑;不要,就都歸我。西琳這輩子總之很失敗,可我為誰?不是為這個家嗎?……”安東本來還算冷靜,這下惱了,說:“婊子邏輯!”西琳哭開了。西琳哭的時候身體是蜷著的,像一只漏氣的羊皮口袋。這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啊,安東連挽救她的興趣都沒有了。

安東站起身準備走了。剛剛走到門口,覺得還有個啥事兒。嗨,差點把兒子無花果漏了,這是重中之重呢。安東折回來,說:“還有,我兒子他爹是誰?”西琳抬起雞窩腦袋,看著安東,說:“你問你兒子他爹?”那語氣好像安東應該知道似的。莫非剩下一個無花果是自己的?這也難說,那個土郎中和張專家說的話未必正確呢。安東懷著一絲希望,等西琳回答,但西琳半天不吭聲。西琳眼睛空空的,仿佛對著很遠的一個地方。好一會兒才說:“不要問了。請允許我保留一點隱私權吧。”西琳那么認真的樣子,讓安東真是服氣了。這女人老了倒修練成精了呢,把從六丫頭那里學來的法律知識搬出來了。好,本大隊長批準 你!

這種事要擱在一般男人身上,肯定天塌地陷。但在安東這里,其實不必那么驚慌。大半輩子過去了,啥事沒經見過。西琳的漏洞你安東又不是今天才發現,早就清楚嘛,早不在乎嘛。既然如此,這些孩子又算啥大不了的事呢?的確,很早的時候,安東就聽到過關于這些孩子的種種傳聞。那時安東是偷偷摸摸逃下山跟老婆睡覺的狗雜種。為了多“種”幾次,安東每年都會因此犯規受罰,還得意洋洋,覺得有所值。十五年間,除了半途掉了兩個,其余七個孩子都活蹦亂跳,“撲嗵撲嗵”從西琳身上往下撂。西琳是一臺“阿特斯”拖拉機,一般母雞沒法比。人家說,莊稼種密了,谷粒空的多;蘿卜種密了,光長蘿卜纓子。安東這些孩子全是隔個一兩歲,但硬是長得高,長得好,走在一塊兒齊刷刷的,像民兵小分隊。周圍的人慨嘆——牛肚子養下梅花鹿,稀罕!這些孩子沒一個像安東,當然也不像西琳,那么到底像誰?那年頭人們的警惕性普遍很高,安吉爾的人就更是如此,大家不約而同睜大了眼睛,四下里瞅。

安東盡管只有一米六八,小胳膊小腿,可心眼不小。他不大在乎鄉鄰們說些啥,甚至批駁他們不講團結搞分裂。為了表示對這些孩子的愛,他給他們每個人都隆重地取了兩個名字——小名是維族的(這是西琳的維族父親的指示),大名是漢族的。安東七個孩子的名字是十分有趣的,按照“春華秋實”這樣一個思路,六個丫頭的小名全是“花”——蘋果花、石榴花、葡萄花、杏花、桃花、梨花,她們的大名依次為:蘋果、石榴、葡萄、杏子、桃子、梨子。只是老四的名字特別些,因為是個兒子,小名叫無花果,學名為成果。這惟一的兒子,的確是安東這輩子最大的成果。

隨著這些孩子的長大,神秘的目光越來越多。夏天到來的時候,安東的七個孩子每天都要去澇壩抬水,澆園子里的果樹。這是安吉爾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黃昏里,七個孩子,七種水果,七股子香,七團子謎,哎喲喲,好惹眼。瞧瞧那位老大,油光光,圓潤潤,蘋果就蘋果,樸素端莊。老二和老三,說是雙胞胎,沒半點子像。一個亮晶晶的,紅艷艷的,咧嘴的石榴那么甜;一個小得很,羞得很,就像藏在葉子底下的無核白葡萄。老四無花果,舉止文雅,就像個不開花光結果的實干家。老五杏子眼,明晃晃,金燦燦,熱情又大方。老六是個毛桃子,白里透紅,刺兒多,亂扎人。老七苦命梨,生下來就愛哭……七個孩子數過來,最善良的是老大,蘋果。最漂亮的是老二,石榴。最勤快的是老三,葡萄。最深沉的是老四,無花果……這群可愛的孩子啊,他們從小就喜歡安東,會唱歌,愛吹牛,能講故事。安東每次從工地上回來,孩子們總是小鳥似的撲上來。安東一個人背七個,肩上兩個,腿上兩個,兩條胳膊各抱一個。兒子無花果呢,就騎著他的脖子,高高在上,喊:“誰高我高,地上都是草包!……”

真是一個幸福的家啊,外面風刮得再猛,小小的茅屋是溫暖的。但安東當了小隊長后,這個家就不太平了。導致混亂的直接原因是西琳。西琳在丈夫當了領導后,心氣特別旺,有一種要壓倒安吉爾、統領全世界的野心。西琳向三個到了出嫁年齡的丫頭下了命令,要求她們牢記“三個務必”——務必找漢族,務必找干部,務必找好出身。西琳不僅在理論上指明了方向,還深入實際,調查研究。這位小隊第一夫人每天乘坐公家的毛驢車,走村串戶,考察女婿。不是漢族不予考慮;是漢族,不是干部,免談;是漢族,是干部,出身孬,未來更不保險。石榴老二因為長得漂亮,一般人看不上。她通過聽廣播,把縣廣播站一個男播音員選拔上了。每天一早一晚,石榴姑娘都要站在隊部門前的電線桿下面,久久地、滿懷深情地仰望頂端那只淺灰色的大喇叭。哦,好一朵喇叭花,花里飄出的聲音能讓石榴姑娘的心擠出水!那位“男播” 后來聽說了這件事,被感動了,招石榴姑娘見面……這在當時很轟動,一個二轉子丫頭竟然把聲音那么好聽、且全縣惟一的“男播”弄到了手,真是不簡單。西琳把女兒的嫁妝都備好了,就等著辦事了,誰知安東因為賣雜種無花果坐牢。這件事直接影響到女兒的婚事,男方家不愿意了。石榴想不開,每天跑到電線桿子下面聽“男播”講話。有一天夜里,喇叭里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說“這次播音到此結束,下次再見”,石榴流淚了。天上正好下雨,渾身淋得濕濕的石榴抱住電線桿子,說:“我不要你走,不要!”一個響雷過來,石榴“呀”了一聲,不動了,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這是安家歷史上的最大悲劇。安東另外三個丫頭婚姻也不如意。這些丫頭從小就被送進漢族學校,她們像許多二轉子姑娘一樣向往漢民族、漢文化,愛慕漢族男人,可到后來都嫁了二轉子男人。眼下除了上學的六丫頭,就剩下兒子沒解決個人問題了。兒子無花果從品貌到學歷,都代表著這個時代一種先進性,一個成果。安東把希望寄托到兒子身上。兒子是根,是種。可是現在,深沉得像個大知識分子一樣的兒子竟然不是自個兒的,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瞞了那么多年,為啥不瞞到底呢!實質上,安東當了小隊長后,就對西琳實行疏遠政策了。當了大隊長,基本不用這種人了。從前是狗雜種,沒有辦法在乎西琳那些騷情事兒;現在當了領導,是沒有辦法不在乎西琳那些事了。但事情畢竟過去了那么久,又沒有真憑實據,孩子們也都大了,安東還能說啥呢,只好給這個女人養老了。西琳就是從這時起,拖拉機變成了老母雞,一走路屁股就掉,松得夾不住了。如果不是“四·一二大閘口事故”,安東根本不想翻老帳,這是當領導的明智。誰知道為追蘭花,一失足成千古恨,被弄進醫院;誰知道一傷就傷到了命根兒,一驗就驗出個“沒種”。自己要張大夫做這種檢查,是不是潛意識中就隱含著某種動機?安東后悔死了,悔得腸子青了。千般苦,萬般恨,一夜一夜在心里攪,又不能拿到會上討論,安東是苦上加苦,恨上加恨 了!

安東決定暫時不回那個家了。大隊有個富強小隊,是全縣最窮的地方,安東到那里蹲點。大半年里,安東帶領農民治理風沙,引來了雪山水,建起一座無花果園。安東與當地群眾打成一片,一心一意要做個焦裕祿式的好干部。中間,丫頭們來送過衣服和食物。父母鬧不和的事兒都知道了,原因想必也是清楚的。但有句老話說,兒不嫌母丑。丫頭們照樣站在母親的立場上,訴說母親的豐功偉績,還說她們的母親是深愛父親的。安東把丫頭們攆了回 去。

丫頭們不來了,無花果有一天卻來了。這個專家兒子提了兩瓶新研制的無花果酒,送給父親。這酒有一股藥香,安東一喝就醉了。安東問兒子,無花果為啥不開花就結果呢?兒子笑著說,無花果并非無花,而是花體很小,隱藏在殼狀的花托里。切開幼果,用放大鏡能看到,花是淡紅色的。安東不信,拉著兒子往地里去,他當然還是沒能看到花。他罵兒子說:“狗雜種,你這個無花果專家是假的!”兒子任他罵。罵著罵著,安東嚎起來:“無花果啊,我的無花果!”

安東是在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回的家。他被免去大隊長的職務,到安吉爾鄉擔任鄉黨委副書記。李書記親自下來宣布,安東是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能當黨的書記,藍眼睛不斷流水水。李書記像哄孩子似的說:“安書記,不哭,不哭呀。”

李書記用小車把安東送回家。

孩子們全回來了,每人都帶了禮物,歡迎父親。西琳把院子拾掇得亮堂堂的,擺了一溜子無花果樹。四喇叭錄音機“嘣嚓嘣嚓”,震天價響,招引了好多路人。人們老遠就看見安家棗樹上兩盞熾白的大燈泡,燈下是氣派的大地毯、大餐巾、大酒缸,以及大盤大碗,雞鴨魚肉。這是維吾爾族式的家宴,特別能顯示氣氛。孩子們舉著碗,祝父親身體健康,生活幸福。安東這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活到五十五,還沒過過生日哩。安東一高興,連著喝下五碗,最后在丫頭們的鼓搗下,跟西琳喝交杯酒。孩子們又是鼓掌,又是拍照,把氣氛推向高潮。安東難得這么開心,西琳便趁熱打鐵,率領丫頭們表演節目,讓無花果陪領導喝。西琳今天在裝扮上下了功夫,眉毛是用烏斯瑪草描的,黑中透藍;指甲用雞冠花染過,十個指頭滴血。她穿著紫色金絲絨長裙,戴一串大瑪瑙,耳朵上掛兩個銅環,扭來扭去,叮鈴當啷,比賽馬場上的頭馬還威風……

節目演完了,西琳和丫頭們臉紅紅的,站成一排,謝幕。無花果推了一下父親,安東便起身鼓掌,上去跟“演員”握手。安東說:“大家辛苦了。”西琳說:“首長辛苦啦。”順勢捏了一把首長的手。

安東第一天去鄉里上班,是一輛北京吉普來接的。當了鄉領導,屁股底下配四個輪子了。隊上的人見小汽車的機會不多,因而房前屋后擠滿了人。西琳和丫頭們有的拿衣服,有的遞包,送安東上路。安東朝她們揮一下手,又向周圍的群眾點點頭,就鉆進了汽車。一上車,安東說:“西。”汽車便“嗚”地一下朝西邊去了。繞過果園,才發現他熟悉的紅柳小院已經拆了;并且路很窄,汽車過不去。司機于是折回頭,從東面上公路。塵煙把果園環繞成一個半圓,安東回頭看,像個大問號。

春天,安吉爾的杏花、桃花、梨花,還有蘋果花、石榴花……凡是能開的,都開了。安吉爾這個地方不像別處,花開得有章法,也含蓄,一茬子落下,一茬子上來。這兒鬧哄哄的,熱騰騰的,散漫無序,瘋狂而激烈。河里飄著紅,地上滾著紅,天邊飛著紅,空氣里是一片芳香迷亂。人走在路上,走著走著,看不見了,是一團說不上名字的花兒,把眼睛粘住了。有時剛要跟對面來的人打招呼,又有一團說不上名字的花兒,飛到嘴里去了。但現在安東不用擔心這個。安東坐在小汽車上,不冷不熱,想看光景,搖下玻璃就行,啊,真好。汽車拐彎時,速度減下來,安東發現又走在了從前的老路上。前面不遠的地方,哈皮茲正趕著大黑騾子。這家伙還是那么貪睡,一上路就晃蕩,根本不管后面有沒有車,路也不讓。司機摁響喇叭,哈皮茲嚇了一跳,扭過臉。安東叫司機停車。車一停,車窗一搖,那邊哈皮茲就叫起來:“個狗雜種!”司機當即糾正道:“是安書記!”“咯!書記?”哈皮茲眨巴著睫毛上的土,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個響兒。安東下車,笑著伸出手。哈皮茲有點猶豫,瞪著安東,說:“你的,書記的真的當哈(下)啦?”說著就要掏莫合煙了。安東一擋,摸出一包“大前門”,撂過去一根。然后“吧嗒”一下,打著亮晶晶的打火機。哈皮茲撅著屁股,歪著嘴,說:“喂江,太高級了,這狗雜 種。”

兩個人抽完一支煙,就繼續趕路。哈皮茲拍拍騾子屁股,“得兒得兒” 跑起來。安東想,狗日的怎么還敢走在我前頭?沒規矩!司機看出了上司的不滿,一腳油門,汽車竄出去好遠。濃濃的白煙中,安東朝后看,那個驢不驢,馬不馬,一輩子不能下崽的家伙,正屁顛屁顛跑得歡呢。安東嘟囔一句:“個狗雜 種。”

吉普車軟軟地,晃晃地,太舒服了,安東很快就暈乎了,想睡了。不過,他告誡自己,堅持一下,馬上就要過大閘口了。安東擼起袖子,嶄新的“上海牌”手表刺了一下眼睛,快九點了。這個時辰差不多就是蘭花經過的時間。蘭花,你知道這大半年里我是多么孤獨嗎?我老是夢見這條路,夢見我用自行車捎著你跑啊跑……蘭花!蘭花!!安東呼喚著這芳香的名字,頭一歪,睡去。當汽車后來經過大閘口時,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誰叫是春天呢,春天瞌睡多。安東今生這惟一一點愛,隨著這個春天,這些花瓣,全都飄落到了夢里,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注釋:

① 安集延人,歷史上稱那些隨阿古柏從中亞浩罕來的烏孜別克商人。

② 阿達西,維語,同志。

③ 二異子,指陰陽人。

④ 恰達克,維語,麻煩了。

⑤ 烏斯瑪,當地女人用來染眉毛的草。

⑥ 不買道,維語,不行,不成。

⑦ 烏瑪什,即糊糊。

作者簡介

王 伶,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文聯創作組專業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堂河》、《月上昆侖》、《緩期執行》三部。作品曾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另有影視作品《月上昆侖》和《化劍》。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视频青青草| 日韩一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 色妞www精品视频一级下载| 日本成人福利视频| 国产精品深爱在线| 国产精品yjizz视频网一二区| h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国产第三区| 亚洲成a人在线播放www| 欧美成人看片一区二区三区 | 少妇露出福利视频| 日韩福利在线观看| 国产超碰在线观看| 国产麻豆福利av在线播放| 亚洲精品爱草草视频在线| 无码日韩人妻精品久久蜜桃|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 日韩无码真实干出血视频| 美女被躁出白浆视频播放| 亚洲国产成人麻豆精品| 国产网友愉拍精品| 大香伊人久久| 色国产视频| 2020精品极品国产色在线观看 | 呦女亚洲一区精品| 久操线在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免费好大好硬视频| 欧美a级在线| 国产极品美女在线| 91美女在线| 亚洲免费毛片| www.亚洲色图.com| 国产精品福利导航| 国产在线日本| 成人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一级不卡毛片| 亚洲精品第一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人人软件| 国产在线精品人成导航| 四虎影视无码永久免费观看| 无码日韩视频| 2048国产精品原创综合在线| 久久久四虎成人永久免费网站| 久久精品亚洲专区|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亚洲AV电影不卡在线观看| 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奇米777| 亚洲色婷婷一区二区| 热久久这里是精品6免费观看| 玖玖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日韩 欧美 小说 综合网 另类 | 99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婷婷| 国产黄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91线观看| 国产福利在线观看精品| 99ri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播放|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aV东京热 | 国产视频a| 亚洲无码高清免费视频亚洲| 亚洲自拍另类| 亚洲第一色视频| 亚洲一区免费看| 日本免费一级视频| AV片亚洲国产男人的天堂| 超碰色了色| 精品视频在线一区| 老熟妇喷水一区二区三区| yjizz国产在线视频网| 欧洲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成人在线观看不卡| 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 伊人激情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亚洲福利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久免费精品国产| 国产一区二区人大臿蕉香蕉| 亚洲午夜久久久精品电影院| 四虎在线高清无码| 91欧美在线| 日韩欧美在线观看| AV老司机AV天堂| 美女被操91视频| 亚洲免费福利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