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戀人世間這美麗的聲音

謝挺：王伶，你好！我們雖然是魯院的同學，但真正在一起談文學的機會并不多，而且因為你在一個中秋晚會上當過主持，所以我對你的印象就定格在：一個小廠礦的廣播員。抱歉——這個印象一直持續到我第一次看你的小說，我忽然覺得你是一個被人忽略的作家，這其中有評論界、期刊出版界，包括讀者。你似乎對“發表”不是很熱衷，或者說缺乏“統籌布局”，對這個問題你是怎么看的？

王伶：在告別魯院五年后的中秋節來臨之即，你忽然想起新疆，想起我，這讓我驚詫之余充滿感激。你說的沒錯，在魯院時大家聊天的機會并不多，我們兩個好像一次也不曾有。這大概不能怪你清高，怨我靦腆，學校多少要“承擔”點責任。因為是中宣部和中國作協辦的首屆高研班，入校第一天，院領導和班主任就輪番講紀律，其擔憂、惶恐甚切。

不知您是否了解新疆。新疆天大地大人心大，時間和空間在這里留下太多空白和狂想。就像一棵樹，在天空下站得太久，它會忘記自己是樹，把自己當成風，或是會唱歌的石頭。邊走邊唱，且歌且舞，其樂融融。在我們新疆，雪山陰坡四季不見陽光，卻也能長出美麗的雪蓮和名貴的石菇；而人走得最多的小路，卻是不長草的。所以，無論是當作家，還是當牧人，我以為都要學會以自己的方式去選擇。與寂寞的小溪和山花為伴，也是頗有意思的事。

這么說，不是為自己找理由。咱們班不乏勤奮優秀的作家，比如紅柯、徐坤、王松、談歌、關仁山、麥家、薩娜、陳繼明等，都是我欽佩的，是我學習的光輝榜樣。

謝挺：說實話，我對你的履歷不是太熟，能否大致談談你的生活背景和經歷？

王伶：18歲以前的我，跟我的父輩——一批隨王震將軍解放新疆的戰功赫赫的359旅的老革命，生活在葉爾羌河畔一個叫四十八團二連的地方。二連只有幾百號人，在茫茫戈壁上，很像一粒隨風飄落的孤伶伶的種子。這樣的種子很多，東一粒，西一粒，它們構成了如今擁有248萬人口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

五十代年初，毛主席一聲命令，十萬英雄部隊就地轉業，屯墾戍邊。但脫下軍裝的老兵們，在未來的日子里卻一直不肯把自己當作老百姓。戈壁灘是戰場，守住戈壁灘，就是守住了陣地；坎土曼是另一種新式武器，緊握坎土曼，就是緊握鋼槍，保衛祖國。他們的陣地意識強烈得令人敬畏。每天早一次、晚一次的號聲，嘹亮得能撕破藍天。這號聲，指揮著他們去沖鋒，伴隨他們到老，也伴隨我們長大。我們是他們結出的一枚枚青澀干癟的果實。

除了這批老革命，還有一群跟他們完全不同的人——他們是駐疆十萬國民黨起義官兵，還有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被送到這里的勞改犯。最著名的要數北京犯吧，刑滿后就留在農場，被稱作“北京渣滓”。十歲前我是不大理這些人的。幾乎每一家的父母都教育他們的孩子：國民黨、勞改犯是壞蛋，躲遠點！稍大我發現，這批人里其實好人很多，能人也不少。老革命多半不識字；那些人吧，天上地下，啥都知道。實質上，正是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后來承擔了向荒原播撒文明種子的重任。他們是我的老師。

他們讓我認識了油畫，知道世界是多彩的；讓我聽到了小提琴獨奏，耳畔里不再總是號聲；讓我學會了詩詞，從此陷入多愁善感；讓我愛上了童話，從此產生飛翔的念頭……我們這些老革命的后代，蒼白的童年一旦注入異化的東西，就迅速走進一個夢想世界，一發而不可收。

我的愚蠢，在于我待在一個荒涼無邊只有太陽和風的大戈壁上，總在無窮無盡地想著一些古怪的事情。說出來您別不信，小時候我學過一種最漂亮的紅尾巴的鳥飛，幾乎把自己摔成了殘疾；我渴望像一只小蝌蚪那樣在水中自由自在，結果差點壯烈犧牲；我曾經在林中打柴時追隨過河流，想到她的老家看看，結果迷了路；我還在月亮下背頌唐詩宋詞，在燈下苦讀能找得來的中外名著；以書畫大師的姿態，寫小楷，習國畫，甚至拜“北京渣滓”為師，學唱京劇。我把自己搞得不像個人的樣子，就更不像個革命后代了。父母對此是極其憤慨的。

后來有一天，我跟一個“北京渣滓”學起寫小說來。那人經歷坎坷，頗有才華，寫作相當刻苦，且態度虔誠。我記得他譽抄稿子時，每一個破折號都是用直尺打上的。我也跟著學，打破折號時用直尺，逗號須帶尾巴，句號要圓得亮堂。那些日子，我沒事就瞎琢磨，為自己胡編亂造的故事激動不已。這樣，不務正業的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卻搗鼓出一篇8000字的短篇小說。

我的處女作叫《路，曲曲彎彎》。小說在一家我從未去過的城市的文學刊物《喀什噶爾》上發表后，有幸得到著名作家陳建功的點評。陳先生那時的知名度已很高了，我讀過他的《丹鳳眼》和《飄逝的花頭巾》，他能關注邊遠少數民族地區的文學刊物，并且為文學新人作點評，不容易。陳先生在《新芽勁草并茂的山麓》一文中，肯定了那篇小說，同時指出了不足，對我是個莫大的鼓舞。幾年后，我的中篇小說《無怨的青春》發表于《十月》，后來選入十月雜志社出版的小說集。應該說，我是幸運的。

當初接近文學純屬偶然，但文學對我的人生卻產生重大影響。因為發表了幾篇東西，我這個頭頂高粱花子的黃毛丫頭被調進城，成了黨報記者；因為在全國拿了幾個新聞獎，反映兵團生活的20集電視連續劇《月上昆侖》被推上屏幕，組織上給我極大獎賞，我成了勞動模范、新疆青年文學成就獎獲得者。這全要感謝文學。

但是我曾一度擱筆，十多年吧。上魯院我最大的收獲是，重新發現自己。文學，仍舊是我不能釋懷的夢。每每沉靜下來，我會發現那埋藏得很深的愧疚和孤獨。在人生旅途匆忙的行走中，我不知道是文學遠離了我，還是我遠離了她。我們疏遠了很久很久了。我無法面對我那顆憂傷的心。干了17年新聞的我，毅然離開副總編的崗位，去當作家。

謝挺：我對你的作品涉及不多，僅僅因為編輯關系讀過幾篇，但我有一些感覺，你的作品與我看過的一些以新疆為背景的不太一樣，那些作品無論作者與新疆的淵源如何，大抵都是一種歌唱性質，感覺像那首歌《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里異域風情轉成精神家園被供奉，而你的作品熱鬧得多，感覺身在其中，但好像又不能用這個“身在其中”來解釋。

王伶：很慚愧，我寫的不多，咱們班那些高產作家一年能出兩三部長篇，我是望塵莫及?！短焯煤印贰ⅰ对律侠觥泛汀毒徠趫绦小肥俏医瓿霭娴娜块L篇；另外，還發了些中短篇。

《月上昆侖》是寫五十年代初，毛主席派八千齊魯女兵支援邊疆建設，其實是為了緩解當時二十萬官兵的婚姻老大難的矛盾。說起來我跟貴州有緣，貴州人民出版社策劃了一個“夜郎自大”叢書，《月上昆侖》是從咱們班學員的作品中選出的八部長篇之一。這套書的主編是中國社科院博士生導師、著名評論家孟繁華。孟老師很慷慨地表揚了《月上昆侖》，說，“這是一部大漠孤煙般的蒼涼之作，也是一部回蕩著英雄主義氣概的當代軍人的頌歌。當這種氣質的作品與我們越來越遙遠的時候，閱讀《月上昆侖》，大有一種蕩氣回腸的壯 美?！?/p>

《緩期執行》是反映新疆監獄生活的，這兩部小說一部拍成了電視劇，另一部被吳天明的影視公司買了影視改編權。但是，老實說，我比較偏愛受冷落的《天堂河》。《天堂河》講述了一個隨王震進疆的老兵與一批六十年代從北京押解到兵團改造的犯人間故事。小說通過一個“北京渣滓”私生女的視角，關照了那個時代那群人的特殊命運。這部長篇談不上更多的寫作技巧，但卻是我寫得最投入的小說?！吨袊骷摇犯敝骶帡钪緩V評價它“是一部震撼心靈的小說”，讀它，“要有類似看一場悲劇譬如《巴黎圣母院》的心理準備”。這對我算是個安慰吧。

也許因為做了多年記者，又在一個叫喀什的少數民族地區待過多年，我涉獵的題材相對要廣些。《小說月報》轉載的兩個中篇《塔合曼女人的五月》和《心如蝶舞》都是寫少數民族與漢民族間的故事。通常作家偏愛寫自己的民族，熟悉嘛。但我比較喜歡“二轉子文學”，我覺得融合的東西既是相異的，又是相同的，最能體現新疆。創作《無花果》也是這個動機。

三年前《文學報》曾給我做過一個訪問記——《她從大漠走來》。記者認為，新疆的文學感覺是“荒漠”。她的意思是，新疆作家乃至西部作家寫的東西，蒼涼、單調、苦澀，不好看。我記得《當代》一位副主編也這么說過，他說董立勃的《白豆》為什么好看，是因為跳出來了。這對我是個提醒。好的作品應該是好讀好看的，立體的，多面的。亙古荒原能開辟出綠洲，我相信她是有靈性的。新疆和貴州一樣，也是多姿多彩多情的土地，文學在這里不該是荒漠。

謝挺： 你的文字寫得很開， 撒著歡在寫——除此之外，我感覺你的知覺很發達，可以用“六根互動”來形容，不僅畫面感，味道、聲音，尤其是像聲詞，你在行文中大量毫不吝惜地使用，我很少看到哪個作家這么喜歡描述聲音。

王伶：您過獎了。熟悉我的人知道，我除了長著一張可疑的“俄羅斯二轉子”（也有人說是維族二轉子）的臉，另外就是不大會說話。小會上讓我發個言，我都會大眼悶懵，語無倫次，甚至鬧出中學生不會出現的病句。我一直為自己沒有一副伶俐的口齒而羞愧。但后來我發現不會說話也有好處，那就是一般能夠坐下來傾聽別人講話。這對我可能是一種彌補。傾聽別人的聲音，讓我等并不聰明的作家，至少不會陷入只能感受自己心跳的困境。新疆這地兒民族多，語言多，歌聲多，笑話多，只要靜下心，你的毛細孔就無時無刻不被灌滿各種奇妙的聲音。我迷戀人世間這美麗的聲音。

謝挺：我突然想到前蘇、后來為吉爾吉斯斯坦的一位名作家，艾特瑪托夫，他的小說你讀過嗎？至少從地域上，你們有某種相似性——你在文學上有什么理想構想，或者達到一個什么目標？

王伶：讀過，大約一年前我還重讀了他的《早來的鶴》等作品。放下書，久久不能平靜。無論是他筆下那飽經憂患的老人老馬，為戰死的丈夫哭喪的村婦，還是放棄學業走向沙場的少年……都讓我感到震撼?？梢哉f，這位象征主義大師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沉甸甸的，折射出人性的光芒，冷峻中蘊含著溫暖和力量。能夠感覺他的寫作是相當嚴肅的，承擔著一種神圣的社會責任，在拷問靈魂，在質疑生活。這種莊嚴感在如今的作品中越來越少見了。這正是他的彌足珍貴，也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一般說來，每個作家心中都有一面鏡子。不管今天的人們如何看待文學，我始終認為文學絕不是消遣物，所以我們的寫作是要有一點蘇俄大師的嚴肅態度的。

我去年有一部長篇小說被中國作協立為重點扶持項目，叫《絲綢飄落》。該小說通過絲綢之路的興衰，展現人物命運。這將對我是一次檢驗和挑戰。我已作了一年多的案頭準備，因為今年創作電視連續劇《化劍》，剛剛投拍，所以還沒敢動筆。寫電視劇是玩命，寫小說是耗心，用心的事是不能太急的。我打算靜下來，認真來做這件事。

最后，借此機會，我要感謝《山花》多年來對作家的扶持和栽培。山花爛漫時，我從大漠走來，徜徉其間，這是我一生最難忘最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