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已經有五年沒見著我了。
偶而心血來潮,我會用望遠鏡,瞄準街對面的窗口。母親和往常一樣,在那里忙碌。那是我家的廚房。多少年了,母親一直在那里忙碌,陀螺一樣。
剛開始,不見了我,母親突然忘記忙碌。她離開了那個屬于她的窗口。母親開始不分時間空間地尋找。我總是望見她匆匆的背影,在街面上一閃而過。她從這條街道,拐入那條街道。從這個房子出來,又從那個房子進去。在幾天時間里,她進入了超過一輩子該進入的房子。譬如廣播臺。譬如報社。譬如電視臺。譬如派出所。譬如車站。譬如電影院。譬如所有近的遠的親戚家。譬如朋友家。譬如陌生人家。一個月,也許更久些,也許更短些,反正現在,母親又和往常一樣在窗口忙碌了。和我在的時候一樣。對于我的消失,母親已經習慣了。很多東西,都可以習慣。包括生離。包括死別。
何況,我不是死了。只是消失了。
每個月,母親會往我的銀行卡里,打些零用錢。打卡的時候,母親會詢問卡里的余額,以此推測我用了多少錢,大概買了什么,錢夠不夠用。等等。這是母親獲知我存在的唯一線 索。
我用不了多少錢。我就住在街的對面。母親動用了所有她能動用和錢能動用的人,翻遍了中國的城市和鄉村。但他們找不到我。一個想要躲起來的人,會比一個死人,難找得多。他們終于放棄努力了。或者說,母親終于放棄了努力。
母親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五年前,即便我還住在家里,也是這種感覺:若有似無。
父親現在也很安靜。甚至偶爾,也會出現在那個窗口。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對男人的要求很高。而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低得讓他震怒。
事實,我讓很多人震怒。或者,不是震怒,只是不滿,只是奇怪。
我不像個男人。我那么敏感和脆弱。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常常能感覺到那些橫穿大街的凌亂的射線,電視信號,手機信號,航空導航信號,無線網絡信號,那些射線,一條一條,從我身體的這邊穿過,又從我身體的另一邊穿出。
我就像一個透明的人。
很多目光。陌生的。熟悉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從我透明的身體,從街道的一邊,穿越另一邊。
我很慌亂。穿最厚實的衣服,都無法擋住這種慌亂。父親說,你連女人都不如。
是的。我連女人都不如。
現在,我的胡子很長,比你在街道上見到的任何一個男人,都要長。但我的臉很白,比女人還白。頭發也很長,比女人還長。
白天,被關在窗外。
那不是我的世界。我在白天睡覺。做夢。睡不著的時候,我就躺著或者坐著,花一點時間,來訪問自己。訪問自己的時間,是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或者更長。訪問自己的內容,無非是那些哲學家們訪問了幾千年的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我想要什么?我為什么活著?我什么時候死去?怎樣死去……
一個人,沒力量決定自己的生,但他可以選擇自己的死。如果可以,我希望選擇一種安靜的死法,像瞌睡時,自然進入夢鄉一樣。
當然,我還不想去死,在我沒弄明白活著是怎么回事之前。
我常常在黑暗中,看著這些裸露的思想,像樹枝一樣,在黑暗的房間里,瘋狂地生長,藤蔓一樣,無法制止。我裸露著我的肉體,和我的思想一起,在我的房間里,四處游走,很恰當地繞開那些現實中必須繞開的諸如凳子沙發一類的東西。
黑暗中,我的眼睛是會發光的。網友評價我像卡夫卡。那個同樣在黑暗中眼睛會發光的作家。如果你見過他的照片,你就會想象得到,卡夫卡兩只尖尖的耳朵,和他會在黑暗中發光的眼睛,讓他就像一只穴居的蝙蝠。孤獨。脆弱。
那種脆弱的眼神,像細玻璃棒一樣,一碰就碎。所以,他要小心地回避著那些機關槍一樣,瘋狂掃射的眼神。
我喜歡卡夫卡。我在慘白的節能燈光下,讀卡夫卡的日記和情書選的時候,就會想起他那張同樣慘白的臉。然后,就會感覺這些文字,就像是從自己的靈魂深處流淌出來一樣,自然,親切。
穴居者只對穴居者,感覺親切。這也是我未放棄網絡的原因。
每一個夜晚,會有很多和我一樣,從白天醒來的穴居者,開始在網路上游蕩。在這里,你不用回避什么。你面對的是很多人,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你永遠無法真正知道,你到底面對著多少人。但事實,你只是一個人。
然一身,卻并不孤獨,人潮人海,卻并不熱鬧。
我的心境,觸手可摸。在穴居者部落,我把我的白天的夢,像任何一個醉酒的人一樣,拼命地嘔吐出來。然后,又去翻撿別人嘔吐的穢物。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城市之外的城市。或者,還有鄉村。到底有多少和我一樣,蝙蝠一樣穴居著的靈魂。
我說靈魂而不說人,是因為靈魂,更能反映出一種虛無縹緲的質地。我面對的,不是一群人,則是一群靈魂。一群不可觸摸的靈魂。他們是一串用二進制編碼的數。像素低的,是幾百個KB。像素高的,是幾M。他們就這樣用幾KB或幾M,被壓縮被濃縮在某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可有很近,近得就在隔壁。可能很遠,海角天涯。
我沒有尋找他們。他們也沒有尋找我。靈魂,是一個無人居住的詞語。無法尋找。我一天又一天,用秒為單位,來訪問自己,但從來沒有找到過自己。
一天,八萬四千六百秒。用秒來計算的日子,我感覺自己老得飛快。用一萬歲,已經不足以形容我現在的年齡。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走在被光和黑色爭搶的街道上,去ATM機取錢。去那些徹夜亮著的便利店購買維持生計的物品。偶爾,會碰到人。那個漂亮的估計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女孩,甚至叫我神仙爺爺,拉著她的男朋友,要他照 相。
她夸張地用右手摟著我的腰,用左手拉著我的胡子。我的左手,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很真實的肉體。很青春的質地。除了鍵盤,我的手有多久沒觸摸到如此真實的質地?我的心,有力地搏動了一下。
他們不會發覺。她和他。
她的男朋友,甚至沒有嫉妒。如果他知道我只不過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還擁有一個正常男人的想象力和致命的武器,他一定會嫉妒得要命。說不定會和我拚命。但他沒有。
她和他,都認為我是藝術家。一個莫測高深的藝術家。她和我拍完照。他也爭著要拍。我估計他們會失望。照片洗出來之后,她只會看到她自己摟著自己,自己和自己拍照的樣子。因為我只是個虛無的靈魂。
靈魂的質地,無法用數碼來解碼,也無法用二進制的數,來編碼。
我把一周。甚至更長時間內需要的食物搬回房間的時候,我是真實的。真實的時候,我需要食物。還需要女人。像卡夫卡需要情人一樣。
我把我的情書,貼在穴居者部落的論壇上,給眾多穴居的女人看。對于我來說,把情書,寫給一個女人,那是一種浪費。我有很多情人。
那些情人,或者說那些女人,可能是文字。可能是圖像。可能是夜深人凈的大街上一閃而過的影子。
可能是睡在大街旁車站前的乞丐,也可能是富得流油的明星。當她或她成為我的情人的時候,她就順從地躺在我的胯下,讓我無數次地重復重復重復重復,直到靈魂和肉體,都到達高潮。
是的,我把靈魂放在肉體前面。這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更多的,是讓我的靈魂達到高潮。那種愉悅,和曠世巨著給我帶來的精神的愉悅,是相通的。
女人,好的女人,從來就是曠世的巨著。閱讀巨著,和閱讀好女人,是這個世界上無比美好的兩件事。別人花幾年甚至幾十年痛苦煎熬乃至終于得到的成果,我只需要花極少的時間,便可攻陷與占領。并且,獲得比始作者,更為愉悅的愉悅。
做一個讀者是幸運的。幸福的。
所以,當那個她和他,一口咬定我是一個藝術家的時候,我是痛苦的。任何一個藝術家,都是痛苦的。一個不痛苦的藝術家,就不是真正的藝術家。雖然我還不是一個藝術家也不想成為一個藝術家,但當她和她一口咬定我是一個藝術家的時候,我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起來。全身,特別是靈魂的疼痛,讓我止不住地戰栗。
2
窗的對面,是我認為的世界上最偉大也是最失敗的藝術家:我的母親。我起床的時候,她正在對面的窗口,做晚飯。我睡下的時候,她正在對面的窗口,做早餐。
是她創造了我。是我讓她疼痛。
每次我試圖回憶母親孕育我創造我的那些細節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那些細節,無法回憶。每當我回想起母親的疼痛時,卻無比清晰。我從望遠鏡里,看見這些疼痛,一刀一刀,刻在了母親的眼角、額頭。
母親的菜刀,在砧板上篤篤走動,走著走著,突然停下。像小時候,我跟著母親走,走著走著,母親突然停下,回頭看看。有沒有 我?
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屬于作者了。只有那些疼痛,需要一個人來承受。
我知道,母親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那個曾經屬于她的作品,她不會這么輕易就讓他消失了。就像我未曾放棄對生的尋找:我活著干什么?
父親說我不像個男人。我的確不像個男人,即便現在,也不像。不是長了胡子,就是男人。我可以有無數虛擬的情人,但讓我面對一個女人,特別是和我一樣年輕的女人,真實地面對,我會臉紅,會心跳。我的舌頭會打 結。
我害怕女人。女人和射線,都會讓我變得透明,變得易碎。
我關閉窗簾。打開電腦。
我看書。看電影。看別人的夢。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是強大的。我可以鬼附身一樣,依附在那些強大的肉體上,制造一個強大的自己。譬如金剛,那個站在世界上最高的樓頂上,為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打飛機的男人。那個鋼鐵俠,無堅不摧的硬男人。
除非進入別人的身體, 否則, 我是軟弱 的。
只有當我確定對面燈光已經熄滅。呼嚕已經響起。我才會把自己,輕輕地放入樓下的街 道。
街道上,和我一樣走動的,是一些不知名的樹的葉子。這些樹,不分季節地落葉。不分季節地長葉。
那個睡在樹下的男乞丐,在我經過的時候,突然醒了。拉住我,要我喝一杯。他說我是一好乞丐。因為他很多次都發現,自己睡醒的時候,身前的乞盆里,多了十塊,甚至更多的錢。而在他睡覺的時候,這條大街,只有我一個人走動。
所以,你是一個好乞丐。
男乞丐的推理很正確,符合邏輯與命題。女乞丐也醒了。女乞丐不喝酒。雖然我們喝的是很淡很淡的藍帶啤酒。這是一罐走了泡的藍帶啤酒,和貓尿沒什么分別。男乞丐說是一個在醉酒的男人賞給他的,他一直在等著我 來。
小乞丐沒有醒。女乞丐懷里的小乞丐,睡得很熟。他的臉,很安靜。他的兩條腿,掛下來,像兩截燒火棍,只有皮和骨頭。肌肉全部萎縮。干枯的表皮上,可以看到類似于血凝結后的暗棕色。
我第一眼看見這兩條腿的時候,就傷心地邁不動腿了。這比卡夫卡的兩只尖尖的耳朵,更讓人傷感。
好的作品讓作者痛苦。壞的作品更讓作者痛苦。
這個女人,當然還有面前這個男人,他們一定不會考慮自己的作品,到底應該像個男人,還是像個女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最需要考慮的,是讓他(她?)像一個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的乞討,輾轉了幾十個城市?他們把一口袋一口袋別人的同情,裝滿,送進醫院。然后,從醫院,買回更滿的一口袋一口袋的失望。這一口袋一口袋的失望,已經把他和她壓得直不起腰來。
我估計他和她,年紀與我相仿。雖然他們老得和我一樣,不成樣子了。
我們喝酒的時候,都不說話。
我們喝得很慢。你一口。我一口。
可能還是在某年某月的某個夜里見到的那個女孩和男孩,不知道他們結婚沒有。他們看見我的時候,一臉驚慌。也可能是他們看見了小乞丐的腿。因為我的眼神,脆弱得很,脆弱到無力抵抗她或他的眼神。他們一臉的驚慌,可能是突然看到了他們的未來:一個失敗的作品,能帶來多大的疼痛。她和他帶著這種提前降臨的疼痛,逃跑了。
逃跑的腳步聲,耳光一樣,在黑色的街道上,清晰而響亮。
我也是一個失敗的作品。我本身就是一個失敗的作品。
男人喝干了最后一口藍帶啤酒,說:你是一個好乞丐!
男人說他現在已經得到了菩薩的指示:要和一千個乞丐喝完一千杯酒,他(她?)就會好 了。
我想象他(她?)用燒火棍一樣的雙腿,站立起來的樣子,打了個戰。
這個時候,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街道的兩邊,這個城市,城市之外的城市,城市之外的鄉村,有多少人,一起,蔚為壯觀地,正奮力制造著他們這輩子認定的最為偉大的作品。包括逃跑的她和他。
如果有一張足夠寬廣的床,把她和他,把他們,合在一起,人類的這一創造性的私密的勞動場面,一定會成為宇宙中絕版的意象。沒有一個藝術家,可以把這種絕版的意象,上升為藝術品。
我把我的勞動工具,收斂著。
回到我的房間,我會把它用在我的那群虛擬的情人的胯間,創造出無數虛擬的作品。這些虛擬的作品所帶來的疼痛,遠不如那個小乞丐帶來的強烈。
那個男乞丐,在哪個城市的哪條街道的哪棵樹下,和哪個過路的乞丐喝藍帶啤酒?他喝到了幾十杯?還是幾百杯?他的女人,是否還有信心和他重復創造作品的勞動?
我恐懼這樣一種真實的創造。一次失敗的創造,足以給一生的創造,打上陰影。像一扇窗簾,把陽光遮擋。
3
房間很黑。
但我能分清白天和夜晚。我身體里有一口鐘,在走著。
起床的時候,我會去看母親做晚飯。睡覺之前,我會去看母親做早餐。看著母親突然停下的菜刀,和發愣的眼神,我會想象,母親的靈魂,已經尋找到了哪個城市。在哪個城市的哪條街道哪個車站哪個碼頭,尋找她失落的作 品。
母親從窗口消失。我關閉窗簾。把世界關住。我開始胡亂地吃一些東西。進食,是一種任務。如果三天不吃東西,我的腸胃,我的身體,會很干凈,我的思想,也會出奇地窗明幾凈,像沒有白云的藍天一樣。但不真實。
我必須偶爾吃些東西,才能讓自己保存一點真實的東西。讓自己有力氣,來訪問自己。我開始艱難而漫長的訪問,一秒一秒地。有個女穴居者說,她有時候,也會用手,來訪問自己的肉體,一寸一寸地,丈量。
丈量肉體,比丈量靈魂,簡單得多。水沖過我的肉體的時候,我的雙手,很快便丈量完了我一身崢嶸的骨頭。沒有一點遺漏。
除了一點需要反復丈量的肉,幾乎沒有一寸肉體,可以和靈魂媲美。
那個女穴居者,據說有名字。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者,是我沒注意她的名字。也可能,是我沒記住她的名字。就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樣。五年,多少個日子,沒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已經忘記應該喊自己誰誰?用一個通用的名字,她就叫X,而我叫Y。雖然父親說我不像個男人,沒有男人的風骨,沒有男人的成就。但我還是只能叫自己是Y。我不能叫X,更不能叫XY。我還是叫Y。
后來,作為Y,我曾多次閱讀X。作為X,也多次閱讀Y。到底是不是作為我的那個Y閱讀了作為她的那個X。或者,到底是不是作為她的那個X,閱讀了作為我的那個Y。我已經無法說清。也不想說清。
那些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訪問著固定的X和Y的人群,他們的第一次,也和我一樣,是幸福的。但重復多次以后,開始疲憊。開始麻木。甚至開始在相互訪問的時候,走神。像我一樣,開始分不清胯下的X,到底是哪個X。分不清胯上的Y,到底是哪個Y。
在閱讀這個X的時候,腦海中,想到了另一個X。在閱讀這個Y的時候,想到了那個Y。就像我們在多次閱讀一個經典的巨著的時候,會莫名奇妙走神,串詞。內容會相互穿插在一起,分不清彼與此。 我和X,在黑暗中,分不清彼此。
4
黑暗的房間,像母親碩大的子宮。溫暖。安全。
如果可以,我愿意時間倒推著前進,回到母親溫暖的子宮。我在黑暗中,想象著這個世界上與我最親
最近的女人。想象父親怎樣粗暴地打開了她的門,而命運,又怎樣粗暴地,打開了我的門。
這個世界上,應該有兩個女人,和我血脈相連。一個,是母親。她和我一起,等待命運打開大門。另一個,我至今仍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將和我一起,看生命把大門,關上。像關上一道,與己無關的風景。
X無數次把門打開,又無數次地關上。一個無人訪問的身體和靈魂,門很容易打開。隨便一陣風,就把門打開了。但也很容易關上。關上門,和窗,自己,訪問自己。
我活著,是否是為了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
當我把門和窗都關上的時候,我就成了我自己。所有的X都不知道我身在何處。我也不知道X身在何處。
穴居者部落很熱鬧。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都像清晨的麻雀一樣興奮地嘰嘰喳喳。我和X只隔了兩個電腦屏的厚度。這個厚度,可以用毫米來計算。但一張幾M的圖片,如果復原成一個幾兆的數,夠我數若干年。
說到底,X只是一串虛擬的二進制的數。
在凝望母親的時候,我感覺真實。夜深人靜的時候,沙沙走路的樹葉和風,讓我感覺真實。
那個叫我神仙爺爺的女孩,那個喝藍帶啤酒的乞丐,讓我感覺真實。
我真實地行走在夜深人靜的街道。
街道下面,有地鐵在歡叫。街道上空,有飛機航道飄搖。
這個城市的白天,流傳著一個神仙爺爺、一個好人乞丐的傳說。只是傳說,沒有人會對發生在深夜的事情,深信不疑。
我希望在深黑色的街道上,遇見X。不管她是哪個X。我們一起走。一直走。從黑夜走到天明。然后,在人們驚異的眼神中,從白天走到黑夜。從黑夜走到白天。
重復。反復。從生命這頭,一直走到,那 頭。
從出生,到死亡。
這條路,有多長?有多短?
我無從知道。
一對狗。男狗和女狗。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交媾在一處。它們互相訪問的時間,長到讓我失去耐心。我理解它們的苦處,X和Y可以不分時間地點,一日一次甚至數次互相訪問彼此。但它們一年不過一次。甚至一年都輪不到一次。狗這一輩子,又能有多少年?
它們要把一年甚至一輩子,都凝聚在這一條夜深人靜的街道上。
沒有人類的打擾。街道多么安靜。整潔。我突然想為一條男狗和一條女狗,寫一部曠世的巨著。當然,只是突然而已。和所有的突然一樣,都是突然而來,倏然而去。所有的突然,來去,都沒有征兆和痕跡。
我來的時候,男狗和女狗,已經在相互訪問。我走的時候,它們還沒結束這一段訪問。
我沒有打擾它們,也打擾不了它們。
我帶著給我提供熱量的食物,回到房間。電腦屏里的穴居者們,正在舉行白天來臨前最后的狂歡。
這是一場盛大的無聲的狂歡,無數X和Y們,用文字和數字,交歡。
我突然厭煩了這樣的交歡。
這樣的交歡, 還不如街道上的兩條狗真 實。
5
拉開夜的窗簾。溫暖的子宮開了口。
我趴在望遠鏡里面,等待母親的出現。晨曦微露。麻雀在窗欞上跳動。小爪子敏感而溫暖。
街道從黑夜中醒過來。有汽車,喊出了這個城市,第一聲吼叫。城市醒了。醒過來的城市,被聲音覆蓋。無數條射線,穿越城市的天空。城市的天空,凌亂而鋒利,碎玻璃一樣。那些交織的線,在爭搶。
有一條線,從街的對面,箭一樣,射過來。我看見母親站在窗口。她手中的菜刀,停止了腳步。我看到她迷惘的眼神里,突然,有光閃了一下。
然后,我聽到街上傳來鋒利的剎車聲,叫罵聲。
母親發瘋地跑過街道。
門被撞開了。
母親和光,一起沖了進來。
我沒想到孱弱的母親,身體里竟然居住著這么強大的能量。她抱著比她老一千歲一萬歲的兒子,痛哭失聲。母親的眼淚,輕易地打濕了我的長長的胡子。
我看著我的長胡子,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上,像一棵分不清落葉季節的樹。
我又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