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寶

賁九洋被沈經理開除了，奇怪的是他一點不著急，也不生氣，只是在心里鄙視著那個穿鍍金方鈕扣襯衫的沈經理，賁九洋認定這位名牌大學管理專業畢業的沈經理對餐飲業完全是個生手。哼，好大一匹酸菜？瞧那小樣，牌牌后邊是一包糠，總有一天會被總公司開除的！回家的路上賁九洋并沒有考慮工作丟了應該怎么向老婆交待，也沒考慮以后的生計問題，而是考慮著應不應該繞個彎去吳峰那兒談談自己對餐飲業的認識。

事情是這樣的，賁九洋這天和往常一樣穿著筆挺的制服，帶著白手套站在全市最有名的海鮮酒樓“大白鯊”門前指揮著各種豪華轎車有序的進入泊車位，由于是周末，酒樓生意特別的好，眼看著只剩下一個停車位了，卻同時進來兩輛車。要是別人肯定會為難了吧？賁九洋看著一白一黑兩輛大奔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因為他分明看見首先進入停車場白線范圍內的是那輛白色奔馳，先來后到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兩輛車一左一右停在了賁九洋身邊，車里的人伸出頭叫他給安排停車位，賁九洋理所當然的安排了白車而婉言拒絕了黑車。賁九洋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心里充滿了神圣感，從車牌倒是看得出黑車來頭比白車大，但是，原則就是原則！偏偏大堂領班戴麗走了過來。戴麗看到黑車車主挺驚喜，唉喲，您來了啊，快請快請！大堂領班越俎代庖地把黑車引進了車位，于是，爭吵發生了。戴麗以黑車早已預定了車位為由打發白車車主，但是賁九洋站到了白車車主一邊，他的立場很堅定：沒有！沒有接到任何預定車位通知，只能按先來后到原則，車位是白車的。有了賁九洋的證詞，白車車主得理不饒人，爭吵越演越烈，最后終于驚動了坐在三樓總經理室的沈總。沈總到場后首先是替戴麗掩蓋謊言，說賁九洋接班時沒有搞清楚情況，大家一場誤會；第二步馬上倒出自己的紅色法拉力，讓出了車位，圓滿地安撫了白車車主；第三步就是把賁九洋叫到了辦公 室。

沈經理比賁九洋矮一個頭，為了保持優勢，他走上兩級臺階才轉過身來對賁九洋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聽到經理叫他去辦公室，賁九洋還以為會聽到表揚他堅持原則的話，沒想到是讓他多領一個月薪水明天不用來上班了。不過氣憤了一小會兒后他馬上就平靜了，一個不懂得欣賞“誠信”的經理是個合格的經理嗎？不是！賁九洋通過這一點判斷出大白鯊海鮮酒樓將在很短的時間內衰敗下去。所以賁九洋在領了薪水后爽快地離開了大白鯊。這是一個沒有前途的酒樓，現在的繁榮只是它最后的輝煌，你想一下啊，有這樣的經理，生意能做得好么？做生意什么是第一位？誠信！賁九洋甚至開始同情酒樓里其他沒有被開除的員工了。

一路上賁九洋為自己對事物的透徹看法而興奮著，并且構思著這小到餐飲業大到所有行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應該怎樣用最精確的語言和最合理的結構說出來才最能震住吳峰。賁九洋頭腦飛快地運轉，腳步也不由越走越快，但他在走到吳峰家門口時又改變了主意，賁九洋突然想起每次對吳峰的傾訴最后都會不知不覺地演變成吳峰在對他傾訴，交談是在什么時刻改變主次的賁九洋總是弄不明白，反正到最后他的腦袋里總是裝滿了吳峰的情緒垃圾，頭暈腦脹，而吳峰則變得神清氣爽、神采奕奕。算了，這些想法還不如留著回家去給兒子說去！難得在兒子面前顯擺顯擺。于是賁九洋走到好朋友吳峰家門口卻沒有進門，又繞了個大圈子去超市買了一塊花生豆腐回家了。

到家后看到兒子賁思齊早已畫完了一幅畫正著手進行第二幅，賁九洋興高采烈地和兒子打招呼，兒子卻不理不睬。賁九洋又把豆腐放到兒子眼前一晃，今晚做你最愛吃的麻婆豆腐！兒子皺了皺眉，瞟了豆腐一眼說：沒見我在畫畫？賁九洋組織好準備在兒子面前露一手的理論又活生生給咽了下去。唉，天底下事再大也大不過兒子的畫啊。賁思齊雖然才12歲，但是他的兒童畫已經飄洋過海到過日本了，一張寫滿了日文的證書就掛在客廳里最顯著的位置，這張個個字都認得但意思是什么卻永遠不明白的證書使他在兒子面前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媽的！小兔崽子，以后不出名看老子不揍死你！

賁九洋揮起手想給兒子一巴掌，落下去卻是一個撫摸。有種像種，他想，連說話的味道都跟他爺爺一個樣。姑媽說思齊是隔代遺傳，遺傳點藝術細胞倒是好事，可別遺傳了他爺爺的那些……

那些什么呢？賁九洋從來沒想清楚過。按他媽的說法，他爹賁家德一輩子過得窩窩囊囊就是因為不求上進，還從祖宗那里繼承了一張讓人討厭的嘴。賁九洋他爹讀大三時就因為說蘇聯出兵匈牙利是干涉別國內政當上了小右派，被發配到學院里的養殖場去喂那些供實驗用的小兔子小老鼠。幸好后來中蘇關系出了問題，要不然，學了三年臨床醫學的賁家德恐怕就要養一輩子小老鼠了。

賁家德在醫學院里整整呆了八年，才被分配到建筑五金廠醫務室做醫務員。一個三百來人的小廠醫務室有多少事可干？也就是發點阿司匹林黃連素傷濕膏紅藥水罷了。有趣的是廠里把發放機油的任務也交給了他，理由是存放機油的庫房就在醫務室隔壁，他又沒多少事。更重要的是，廠長說，我們信得過你。

時間一長，賁家德在醫學院學的那些東西扔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從小學的那點水墨畫。賁九洋記得他爹是從來不做家務事的，每天下班工作服也不脫就開始磨墨，機油味混雜著墨香聞起來怪怪的。那時候賁九洋他爹也常常甩給他一句“沒見我在畫畫！”

可他爺爺弄了一輩子國畫也沒出名啊，賁九洋悻悻地思考著進了廚房。

賁九洋在丟了海鮮大酒樓工作的第十天上午開始有些著急了，因為兒子說畫畫的顏料沒了，叫快給買。那可不是一筆小數，而且越是行家數目越大。賁思齊是得過國際大獎的，用小孩亂涂鴉的顏料打發不了他！這樣，賁九洋只好在丟了工作的第十天上午刮了刮胡子、剪了剪頭發來到了姐姐賁淑君家里。

賁淑君是個挨邊五十還風韻猶存的女人，穿著一條轉起圈來能撒得像喇叭花似的黑色長裙，正準備去街心花園跳早場。剛走到樓下就看見了西裝筆挺的弟弟。賁淑君似乎不太高興，但還是把弟弟讓進了屋，還給他煮了一碗雞蛋面。賁九洋喝完最后一口面湯后，賁淑君開口了：說吧，你又怎么了？嗯？

賁九洋用小指尖剔了剔牙縫，身體往沙發上靠了靠坐坐舒服，說，你不知道，那個沈總整個就是個白癡……

就是說工作又丟咯？

賁九洋話才到一半就被賁淑君刻薄地打斷了，顯然，賁淑君對沈總是不是白癡這個問題并不好奇，這讓賁九洋有些失望。在他看來這整件事最重要的結果并不是他被開除，而是發現沈總根本不適合做餐飲業的經理，但工作丟了卻是事實，他極不情愿的點了點頭。

那你準備怎么辦？賁淑君說。

讓梅子再給想想辦法吧。

賁淑君只差把面碗往賁九洋頭上扣過去，梅子還少給你想辦法了？給你找幾個工作你就丟幾個，搞得梅子在朋友面前丟盡了面子，你算什么長輩？

梅子是賁淑君的女兒，長得相當漂亮，漂亮的女孩路子總是比較野，舅舅下崗后她不間斷地給舅舅找了好幾份工作，不過舅舅丟工作比找工作還快。在大白鯊海鮮酒樓之前，賁九洋曾經在金得利娛樂城、紅梅卡拉OK廳、無界星際電玩城等好多地方呆過，都是試用期剛滿就走人了，原因多種多樣，但賁九洋歸結為一點：白癡！這些地方的老板都是白癡！

賁九洋在姐姐家呆到晚上才等到了侄女。梅子，賁九洋喊，再幫舅舅想個辦法，可不可以找個不是服務業的工作啊？你不知道，娛樂餐飲業的這些個老板太……一句話：沒素質！我做不來他們叫我做的那些事，我可能更適合穩定一些的工作。

梅子一聽這話，甜甜的小臉馬上就垮了下來，她知道又沒好事了，可沒想到舅舅的臉皮居然可以厚到這種程度，我大學畢業四五年都還沒穩定工作呢，你這個沒一技之長不說連基本的人際關系都處理不好的中學畢業生反倒來向我要“穩定的工作”！梅子氣不打一處來，當時就想拿狠話塞過去，可話到嘴邊卻突然全變了樣：誰說不是呢，這些老板都是些個暴發戶，有哪樣素質？

梅子聽到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她常常被自己的話嚇住，好像她的舌頭會給語言化妝，一出去都變樣。但是舌頭的這個功能使梅子結交了許多朋友，大伙都喜歡她，要不她路子怎么會這么野呢？

梅子的贊同打開了賁九洋的話匣子，他已經憋了十天了，沒人聽他的高談闊論，現在好了，遇見了個懂事的主。于是賁九洋把整件事好好地描述了一番，并且不忘加上自己的見解和評論。而梅子呢，既然她的舌頭決定了話語的走向，她也就懶得動心思了，看著賁九洋嘴巴一張一合，她是一句沒聽進去，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唉，本來拿低保也將就過了，省得受氣。賁九洋說，可是今早思齊又鬧著要買顏料了，我想虧誰也不能虧了思齊的前途啊，梅子你說是吧？

梅子恍惚間聽到自己的名字，抬眼望過去正碰上舅舅期待的眼神。梅子嘆了口氣，又有些可憐舅舅，現在舅舅一個人帶著思齊確實不容易，舅媽三天兩頭的不挨家，情人節那天梅子還在七度夜總會看見那女人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跳舞，摟得那么緊，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關系。舅媽都三十好幾了，還穿黑色透明紗衣，斜邊裙，看上去有點惡心。梅子本想提醒舅舅，又覺得沒這個必要，一會還沒等舅舅找上門去，舅媽倒先找上自己來撒潑了。那種瘋女人，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也怪舅舅自已不爭氣。要是舅舅有錢，多少漂亮女人不粘上去啊，那么帥的一個男人，又還年富力強，輪得上讓舅媽這種丑婆娘給綠帽子戴？

唉……是不能耽誤思齊啊，這孩子有出息，你們賁家就靠他光宗耀祖了。梅子說，不過舅舅，以你這樣的直性子根本不適合給別人打工，你應該自己做老板。

梅子的話說得賁九洋心里一陣舒坦，是啊，我這人就是性子太直，沒辦法，北方漢子的種啊！我真的不適合做服務業，也許連穩定的工作也不適合，最適合自己做老板，梅子不愧是社會上混得開的人，看事情就是和別人不同，一語中的。但是……上哪去找做老板的資金啊？

舅舅，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哪有那么傻的人，捧著金飯碗討飯吃。做老板的資金不就在你脖子上掛著嗎？梅子一邊說著，一邊俏皮地用手拉了拉賁九洋脖子上汗漬漬的小皮繩。皮繩在梅子的拉動下牽引著綴在下面的小掛件在賁九洋的胸前跳動。

掛件是只小玉雕，造型是一匹綠色的奔馬背上駝著一只紅色的小猴，這玉器的名兒就叫做“馬上封侯”。說起這玉器就要講到清朝乾隆年間去了。據說賁家在乾隆年間曾出過一個探花。雖說探花只算是第三位，但這個探花可不一般，按照現在的說法那就算是個國家級的“名嘴”，什么經學儒學、治國名篇那是張嘴就來，不僅條理清晰、思想深奧，還幽默詼諧，悲愴的人生大意義暗含于看似無厘頭的平凡話語里，讓聽到的人笑中帶淚、淚中卻又帶笑，聽完后更是“余音繞梁三日而不絕”。這位“賁名嘴”在殿試時感動了天顏，乾隆皇帝讀完他塞滿調侃的八股文之后居然不拘一格點了個探花，封的官還大過了與他同榜的狀元和榜眼。這一事跡很快流傳開來，在當時成為美 談。

可是，故事在流傳中最讓人激動卻也最讓人遺憾的部分往往從“可是”開始。可是自古文人相輕，同朝是敵，被探花蓋過了風頭的狀元、榜眼也并非等閑之輩（賁九洋他爹的版本是：“那兩個人也不是脹干飯的”），能讓探花就一直騎在“狀元、榜眼”頭上么？真是亂了國法、家法！賁家那個探花祖宗一路平步青云，根本沒注意到身后的陰謀權術，在得到某格格的愛情之后卻忽視了君臣大義，結果……

賁九洋的爹在講到這里時停頓下來評論道：老祖宗這么聰明的人卻忘記了一句千古名言，那就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啊”！要是他小心點那就可以搞到更多的東西，哪里會在乎這區區一只小猴子！

賁九洋那時還小，看看爹手心里那只不過香煙盒大小的玉雕，眼神有些不屑，爹敲了賁九洋的腦袋一下：我是說祖宗可以不在乎這玩意，可不是說你。你小子算哪棵蔥？你得把它當命似的給我寶貝著！不然看我打斷你的腿！

教育完兒子后賁九洋他爹繼續講道，再聰明的人也斗不過兩個壞人聯手，再圣明的皇帝一輩子那也得犯十次以上的錯誤。就這樣，祖宗被流放了寧古塔。那個格格也是小氣，最后就送了他這么一個小玩意。

這就是歷史！知道了吧？賁九洋他爹說完又敲了敲賁九洋的腦袋：小玩意雖是小玩意，可也是宮里的小玩意！祖上傳下來的寶貝！玩去吧，等我死的那天這東西自然歸你！

賁九洋他爹藏著前朝貴族的玩意，卻帶著賁九洋、賁淑君過了一輩子窮日子。他死后，“馬上封侯”傳到了賁九洋手里，賁九洋又帶著賁思齊過著“吃低保”的日子。但不論是賁九洋還是他爹都從沒動過把小玉雕賣掉的念頭，因為兩個人的父親臨終的遺言都是：寶貝傳下去，餓死也不能賣！

傳長不傳幼、傳男不傳女，這是賁家的規矩，賁淑君有時會因為寶貝沒有她的份而深感委屈，但轉眼一想卻又有些慶幸，因為她覺得那臨終遺言很有問題，想想：“寶貝傳下去，餓死也不賣”，“寶貝”和“餓死”在這遺言中占據了同樣顯赫的位置，就像一句咒語，它將“寶貝”和“饑餓”同時傳給了后人。

既是一件古董，好歹還是值些錢的，可那玩藝兒不能賣，賁九洋又沒把玩的興趣，于是，和他老子一樣，賁九洋把“馬上封侯”接過來以后，照他老子的樣兒給賁思齊上了一堂家史課，之后就把它扔在放立功獎狀和轉業證的抽屜里。有一次跟老婆吵架，賁九洋跑到姐姐這里訴苦，梅子回家來看到舅舅在生悶氣，二話沒說就拖上他打了個的士回家去，拉開抽屜一看，那寶貝還在，梅子舒了一口氣。你老婆是靠不住的了，梅子說，你得把這傳家寶貝看好，要是丟了……外公不從墳墓里爬出來搥死你才怪！

從那天起，賁九洋就把這個傳家寶用一根皮繩拴了掛在脖子上。

梅子鼓動舅舅已經不止一次，賁九洋雖然很有想當老板的激情，可是一想到父親臨終時的眼神，心就冷了下來。梅子，賁九洋嘆了口氣，我這輩子是沒做老板的命了。你說這小猴子……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東西，我要把它賣了……那不成敗家子了？

敗家子也比你這個樣子強！賁淑君罵了起來。掛著個破猴子就不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動不動玩氣質。罵人家是白癡，我看人家那些老板不見得是白癡，你倒真像個白癡！

淑君比九洋大不了幾歲，可他們的母親死得早，從小賁淑君就像個媽一樣把賁九洋呵護著，所以姐姐罵他他是從來不回嘴的。梅子聽不下去了，媽也不要這樣怪舅舅，梅子說，那些娛樂圈、飲食業的老板哪個不是飛揚跋扈的？換上我我也受不了，再說，是人哪個沒有點脾氣？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

有種像種！賁淑君說，你舅舅跟你外公一個樣，又臭又硬！都是那小猴子害的……算了算了，哎呀，也怪我多嘴。舅舅你別急，我再給你想想辦法就是了。

又過了十天，當賁思齊的畫已經由彩色變為黑白的時候，梅子又在水景花園住宅小區給舅舅謀到了一個門衛的活。工資不高，梅子說，但是重要的是穩定，工作單純又輕閑。

沒關系，夠買顏料就行，賁九洋說。

干了一個月后賁九洋發現門衛是個好活。當門衛的日子使他仿佛年輕了十歲，回到了軍隊里。賁九洋一直自認為是個好兵，雖然他退伍已經十年了，但是他常常覺得是在回家探親，過了假期還要回去的。部隊是一個好地方，賁九洋覺得那里的規矩才是真正的好規矩，在那里他從沒有遇見過白癡領導，當兵時賁九洋是個人見人愛的帥小伙，立過三等功，還收到過好些少女的來信……這些信現在還埋在斷橋向左第五棵柳樹下，鐵盒子裝著。

賁九洋很快就成為一個品牌門衛，他知道小區里好多人所住的單元、樓層，知道互相之間的關系，一些常來串門的親戚他也能喊出名字。誰家的牛奶沒時間拿他義務給人送上門去，晚上檢查防盜門時他還會順手把住戶扔在樓道里的垃圾袋拎下樓來。在這里有小孩叫他“笨叔叔”，硬要把滿是口水的糖往他嘴里塞，開寶馬的人叫他開門時也會對他笑笑，說聲“小賁麻煩開下門”，甚至還有老人們親切的摸著他的頭說“不錯啊！小賁不錯！”，賁九洋回憶起當年在部隊里立了三等功的時候，師長也是這樣摸著他的頭把獎章給他別上的。

還是老百姓好啊！賁九洋摸著那只小猴子，感慨萬千。

門衛工作分早晚班，按物管部的規定賁九洋和另一個門衛老劉上對班，這個星期上早班，下星期就上晚班。但是他們私下里商量了一下，賁九洋只上早班，老劉就只上晚班。因為賁九洋喜歡上早班，早班熱鬧可以看見人；而老劉則喜歡晚班，這樣白天他就還可以兼一份工，老劉的兒子在讀大學，家里錢很緊。他們兩個就好像一個喜歡吃蛋黃一個喜歡吃蛋白，分著吃得很開心。

小區里的住戶越來越多，剛來時進進出出都是些運裝修材料的車子，后來變成了搬家公司的，再后來就是各種各樣的私家車。賁九洋心里也挺喜歡，住宅小區是人氣越來越旺了。而且附近又開了個沃爾瑪大超市，超市都還沒熱鬧起來，周圍的餐廳、小吃店、冷飲店已經先熱鬧起來。門衛室的對面就開了一家“謝三妹麻辣燙”，賁九洋很快和老板娘混熟了，他可以在吃完自己的盒飯后去免費喝一碗熱氣騰騰的酸辣湯。那店只有老板娘一個人打理，沒雇小工。老板娘就住在門面里，賁九洋從沒見過她有什么親戚，問她時她只笑笑，并不說話。賁九洋就有些可憐她，有什么重活只要賁九洋看見了就幫她干干，所以每次在得到熱湯喝的同時還得到一個熱熱的眼神，賁九洋只裝做沒看到，但是日子卻溫暖了許多。

賁九洋喜歡在門衛室里看麻辣燙的老板娘數簽子，她一抓就是十支，數得飛快而且從來沒錯過，這讓賁九洋懷疑她原來是在銀行里數錢的。看她數簽子是一種享受。有時候兩人的視線恰好碰在一塊，賁九洋就笑笑，老板娘也笑笑，可老板娘笑完后就會低下頭，這讓他有些心動。賁九洋有些想自己老婆了，換了工作也沒機會和老婆說說，老婆總是三天兩頭地去打麻將，通宵不歸成了家常便飯，兒子也不怎么管。賁九洋有時說說她，她總說自己賭運好，可以貼補家用，不然兩個人都下崗了，日子可怎么過。確實，兒子平常的零用錢很多都是老婆贏回來的，賁九洋就只好當老婆是在麻將館打工了。

這天，賁九洋八點鐘去接班，交班的是個新門衛，新門衛似乎很熟地和他開了個小玩笑就走了，賁九洋很迷茫，怎么又找了個門衛？物管公司錢多了？難道要三班倒？賁九洋就想去和老板娘聊聊，這才發現老板娘的門面是關著的。賁九洋感覺很飄浮，好像夢游似的。今天的事都讓他奇怪，都和平常不一樣，連門衛亭里那股氣味都怪難聞的。不可能是走錯地方了吧，賁九洋心里嘀咕。

麻辣燙還是沒開門，都快中午了，賁九洋走過去敲了敲那個卷閘門，沒動靜。時間過得緩慢起來，許多沃爾瑪的營業員都跑過來問賁九洋，這個店子怎么還不開門？賁九洋說他也不知道，他也還想喝湯呢。

卷閘門的聲音在整個小區都午睡的時間響起，格外刺耳，賁九洋心頭一跳，忙從門衛室的窗口抬起頭，看見了正在用力推卷閘門的老板娘。賁九洋趕緊跑過去幫忙，一邊推門一邊問她是怎么搞的，錯過了做生意的高峰期，還告訴她沃爾瑪的那些女孩沒吃著她的麻辣燙，別提多失望了。老板娘抬起頭來看著賁九洋笑笑，可這次她笑完沒有低下頭，她說：我以后不在這里做了，我要走了。

賁九洋心頭又是一跳，覺得空落落的，仿佛自己又要從部隊退伍一樣。生意挺好的為什么不做了呢？老板娘說，我這個人沒有過好日子的命啊！小時候有個老姑婆說我面相苦，我媽只知道罵人家，也不問問有沒有個什么解法，害得我現在……命啊，這都是命！

什么意思？什么命？賁九洋越聽越糊涂，到底怎么了你？老板娘看著空蕩蕩的小鋪子，突然眼睛就紅了，所有的錢全沒了，連同那臺舊電視機，都被小偷全拿走了。

怎么會呢？你不是就住在這里面嗎？

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晚上明明聽到屋里聲音，可是醒也醒不過來。公安局的人說可能是有迷煙。老劉一大早就被派出所叫去了，說是不小心睡著了，警察懷疑是他串通別人來的。不過我看他那樣子不像，怪老實可憐的。

我怎么這么笨！就以為守著錢踏實，可沒想到……干嘛不把錢存起來？老板娘使勁咬自己嘴唇，牙齒都快陷進去了。賁九洋看著她那個樣子心里很難受，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很想摸摸她的嘴唇。這時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恨起錢這東西來，如果自己是個有錢人，那這一切的問題都不成其為問題了，他下意識的用手摸了摸胸前的小猴子，這時候有人叫他：小賁！經理找你。

物管部的經理說了昨晚發生的盜竊案，說估計是一個較大的盜竊團伙干的，很多家失竊。經理問，明明日程表上是你的班，怎么換成了老劉？賁九洋說老劉他老婆也下崗了，兒子在讀大學，家里緊，上晚班白天還可以做點別的活路。經理說看在梅子的面子上，我們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但是以后沒有經過批準不能私自調班。希望你能和小張同心協力做好小區門衛的工作，小張你今早上應該已經見過了吧，是新聘的門衛，名字好記，張國榮，哈哈哈。物管部經理很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至于老劉嘛，雖說可能是清白的，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只能辭退了，不然會影響物管公司的聲 譽。

賁九洋和經理談完話回去后，麻辣燙的門關了，敲門也沒人應，老板娘大概是走了。

盜竊案的發生，部分地改變了賁九洋的生活，門衛的工作顯得沒有以前那么有趣了，沒有了老板娘溫柔的眼睛，中午吃完了盒飯也只能喝一口茶來潤潤胃，老板娘現在怎么樣了呢？她靠什么生活？小區住戶最后一盞燈熄滅的時候，賁九洋深深的嘆一口氣，這時候他會想起老劉，那個笑起來更顯蒼老的老劉。老劉總說等兒子大學畢業日子就好對付了，賁九洋想，老劉的兒子已經讀到大三，那么好日子應該不遠了。

跟小張搭檔，賁九洋只好一星期白班一星期晚班輪著倒。晚班他不太適應，夜晚那種潮濕的味道讓人心煩，黑暗和寂靜會帶來一些不安的情緒。賁九洋是個怕黑的男人，一般來說九點鐘他就上床睡覺了，他不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夜生活”，什么事白天不能做？就算是找小姐白天也能找到啊，不是黃金時段也許價錢還會便宜些。

門衛的小亭子被黑暗包圍著，寒氣從四面的玻璃窗涌入，一只貓不停地叫，夜靜得可怕，只有門衛室里一盞燈亮著，賁九洋裹著軍大衣縮在燈下，遠遠望去，像一只老鼠，只不過兩眼沒那么有神，眼看就快睡著了。

喇叭聲在吵醒賁九洋之前不知道已經響了多少聲，小區里已有幾家的燈亮了，有一個男人從窗戶伸出頭來吼：吵個屁啊吵！媽的，有輛車了不起是不是？再吵砸了你的車！賁九洋還沒弄清狀況就看見門外一輛車里鉆出一個人影，沖向門衛室。賁九洋跳了起來，腦子里一下就蹦出這個詞：歹徒！他心跳得厲害，趕緊捏緊了警棍。那人沖進了門衛室，沖著賁九洋揚起了手。賁九洋一下子抽出警棍，擋在自己面前。那人大叫一聲，向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那人吼道。

你想干什么？賁九洋問。

你不給老子開門還問老子想干什么？神經 病！

賁九洋這下才算是清醒過來，回過神來，原來是業主不是歹徒。心里松了一口氣，臉上就掛上了歉意的微笑。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聽 見。

看見門衛軟了下去，業主的氣卻騰地一下子上來了。對不起管屁用！對不起還用棍子打老子？告訴你，沒完！業主揪著賁九洋的衣領，走，上派出所去！看門的打起業主來了，這世界還有沒有王法！

賁九洋一下子沒了主意，他睡著了理虧在前，但是除了說對不起他還能做什么呢？業主看起來五十出頭，脾氣還賽過小伙子，拉著賁九洋不松手，拽著他往外拖。賁九洋再不敢動手，可也不愿意被他拉著走，兩人在門衛室里犟了起來。

一個女人從車里走了出來，走向門衛室，一邊走一邊罵：好了好了，你和這種人干什么一般見識？冷死了，回去吧。

業主并沒有聽她的，還繼續向外拖賁九洋。可賁九洋卻不再反抗了，愣在那兒望著女人，由著業主拖他。女人看到賁九洋也愣在了門外。業主還在罵還在拖，賁九洋突然一拳打了過去，把業主打得歪在了門邊，業主穩了一下身子撲了過來，一副要拼命的樣子，然后命令女人：打110！業主撲過來后賁九洋對著他的鼻梁又是一拳，當過兵的人下手很重，業主的鼻血流了下來。業主這下真的懵了，這門衛瘋了？他看見女人傻站在那兒，把氣撒到了女人身上：死婆娘，叫你打110沒聽見？話還沒說完，賁九洋一腳踢了過來，把業主像一只麻布口袋一樣踢出了門衛室，摔倒在水泥地上。業主爬起來后沒了聲音，賁九洋看著女人，問：他是誰？女人不吭聲，賁九洋又問：你讓思齊一個人在家？女人咬了咬嘴唇說，我馬上就要回去的。女人又說，我不知道你在這兒上班。賁九洋冷笑了一聲，你知道了又怎么樣？換個地方睡？女人自知說錯了話，不敢再吭聲。賁九洋沖著女人吼道：還不給老子滾回 去！

女人看了賁九洋一眼，又看了業主一眼，慢慢走了。業主大概聽出了他倆的關系，沒再撒潑，他擦著鼻血走向自己的車子，坐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賁九洋無奈地打開鐵門，業主示威般猛踩一下油門開了進去。

夜又靜了下來。賁九洋站在寒風里，他從胸口拿出還帶著體溫的小猴子放到嘴唇上，嘴唇上一陣溫暖，這時他回憶起老板娘咬得快出血的嘴唇。

望著天空那一輪殘月，賁九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賁九洋又來到了姐姐賁淑君家里。這是一個星期天。賁淑君和梅子都在家，她們看見賁九洋來時互相對望了一眼，肯定是又把工作丟了，兩人心想。梅子懶得理他，跑到衛生間刷牙去了，賁淑君也沒理他，坐到沙發上看起報紙來。賁九洋坐到姐姐旁邊，姐，他說，我想把這玉賣了。

賁淑君的報紙滑了下來，出了什么事了？啊？賁淑君急了，是不是思齊出事了？

不是，他挺好的。我是想把這東西賣了好做點生意，我不想再麻煩梅子了，賁九洋說話異常的成熟，賁淑君看著她弟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姐，賁九洋說，雖說爸把小猴子傳給我，可是賣了后錢咱倆還是一人一半吧，咱姐弟倆合伙做點生意，也搞成個家族生意似的，不也是家傳寶貝了嗎？爸也會同意的。

賁淑君聽到這話，眼淚就出來了。弟弟還是懂事的，以前幫是幫他，可卻老給他臉色看，今天弟弟這么一說，弄得賁淑君心里又感動又慚愧。小洋你……你自己留著做生意，我不能要的。

姐，你別這么說，本來就有你的，我們家不就你、我、梅子、思齊四個人了么，我還不是想大家都過得好些。梅子雖說路子野，可也是在幫人家打工，哪有自己做老板自在？賁九洋把小猴子從脖子上取了下來，放到賁淑君手上。把梅子叫來商量一下吧，咱家什么事還真得靠她，賁九洋說。

梅子找了好多朋友，終于打聽到一個福建老板，是個古董收藏愛好者，對于好東西很舍得出價。中間人說老板過幾天就要來，到時讓他來看看。

在等待的日子里，賁九洋、賁淑君和梅子一刻也沒閑著，他們總坐在一起商量做生意的事，雖然寶貝還不知道值多少，但絕對不會少于100萬，這是吳峰說的。吳峰還正告賁九洋說你把那寶貝兒帶在身上早晚會把小命玩丟掉，放在家里也不保險，最好是到銀行去租一個保險柜。賁九洋揮揮拳頭說，笑話，你不知道我當過偵察兵？

100萬賁九洋不敢相信，幾十萬應該是有希望的，賁九洋在晚報上看到過一只翡翠戒指拍賣出60萬。梅子有許多朋友開著服裝專賣店，越貴的越賣得好，他們基本上決定生意向這個方向發展。梅子已經著手在聯系廠家和門面了。賁九洋看著姐姐和梅子喜氣洋洋的樣子，后悔沒早把寶貝賣掉，如果早賣掉的話大家就坐在大白鯊里吃鮑魚了。

福建的老板來了，說還得等等再看，寶物都是有靈氣的，必須選一個黃道吉日，而且這位老板來之前算過了，方位要找正南。

日子選在了三月九日，地點在南市區的一個茶樓。福建老板請了一個鑒定文物的行家，還帶了兩個西裝革履的保鏢，其中一個拎著一個大黑箱子，這種排場讓這場交易看起來更象一場軍火交易。賁九洋慶幸自己已經買了一個漂亮的盒子把小猴子放了進去，如果從脖子上扯下來和這位老板交易就顯得太隨便了。

梅子拉了賁九洋一下叫他注意一下儀表。陪著他們的還有梅子的一個朋友，是這場交易的中介人。

雙方坐定后，福建老板不知從哪拿出來一柱香，點燃后站起身來，向四方拜了幾拜，一個保鏢又拿出一個小香爐放到了桌上。福建老板拜完后就把香插到了香爐里。賁九洋看著他那裝神弄鬼的樣子有些想笑又有些緊張。福建老板點了一下頭，于是鑒定文物的那個人開口了：賁先生，寶貝請出來我看看吧。

賁九洋的手有些顫抖，他咽了一下口水，從西裝的內包里拿出小盒子交給了鑒定師。鑒定師拿出一塊特制的絨布，將小猴子從盒子里取出來放到了絨布上，然后又從工具盒里拿出儀器，開始鑒定起來。

時間過得真是緩慢，要了一壺上好的毛尖，但卻沒人喝。雙方都關注著鑒定師的一舉一動。賁九洋覺得大概鑒定了一個多小時，鑒定師終于抬起了頭。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賁九洋，然后走到福建老板身邊，低下頭在老板的耳邊說話。

福建老板的神色顯得有些失望，他喝了一口毛尖，說，賁老板開個價？

賁九洋和梅子異口同聲說： 一百萬。

一百萬是梅子決定的， 他們心中底價是七十萬，但梅子說價是熬出來的，那福建老板見過大世面，幸許這種東西對他們來說就是這么個價。

福建老板有些嘲弄地看著賁九洋說，聽說你這寶貝有個故事對吧？

賁九洋點了點頭，祖上傳下的東西，是個格格送的……賁九洋斷斷續續把故事說完，想到哪兒說哪兒，有時又回過頭來補充一些細節，他爸當年也是想著想著說給他聽的，所以這故事沒個統一的版本。

老板聽完了又笑笑，賁老板，我相信這故事是真實的，我出五萬，你看怎么樣？說完老板又抿了一口茶，悠然的蹺起了二郎腿。

五萬？賁九洋和梅子同時叫起來，老板，您和我們開玩笑吧？

開始我還以為你們在和我開玩笑呢，老板說，看你們這樣子真的是從來沒拿這東西去鑒定過，并非成心耍我，要不然……我這兩個兄弟可不會對你們客氣。

幾代人的傳家寶，就值五萬？賁九洋還沒回過神。

對了，就是沖著你家幾代人再窮也要保住這傳家寶。老板說，我不是做古董生意的，只是喜歡收藏，買到手的玉器從沒有賣出去過。這五萬里玉只占了四成，其余三萬是賣你那故事的，就當交個朋友。賁老板自己考慮吧，我明天中午十二點的飛機，想清楚了打吳先生電話。老板指了指鑒定師，然后站起身來理理領帶，走了。

保鏢也跟著老板走了出去，鑒定師隨手遞過一張名片就要走，梅子叫住了他，吳先生，梅子說，這東西真只值五萬？

那個姓吳的鑒定師面無表情，伸出兩個指頭說，兩萬，這是最高價。然后走了。

梅子和賁九洋愣在那里，兩人盯著桌上那塊玉，仿佛盯著一件從來沒見過的怪物。中介人說，梅子，要不我給你們找個人鑒定一下？

梅子一下子跳起來，對啊！我們怎么早不鑒定一下？走！

中介人打了好幾個電話，總算找到一個以前在典當行里干過幾十年的鑒定師，鑒定師已經老得一塌糊涂，跟他那間亂得沒處下腳的臥室相得益彰。他沒有像吳先生那樣拿出各種各樣的儀器，只閉著眼睛仰著頭把玉拿在手里把玩了幾下，然后睜開眼睛，把玉對著燈照了照，就放回了賁九洋手里。

老先生，怎么樣啊？梅子有些按捺不住。是一件古董。

梅子和賁九洋松了一口氣。

老頭接著說：叫做“馬上封侯”。清朝前期名叫“馬上封侯”的玉佩、玉吊、玉飾流傳在民間的很多，算不上稀罕，經我手的就有十多件，這個嘛……比較一般，成色、工藝都只到得七品。舊社會做朝奉那陣，這種東西我給一百塊大洋，換現在嘛……最多也就給到一萬七八。

一萬七八！梅子叫道，那聲音聽上去有些凄涼。

老頭兒點點頭，又說，不過要是賣給收藏家的話……開價倒是可以稍高一點。

從老頭兒家出來，梅子沮喪極了，一切計劃都成了泡影，梅子有些想哭。但她更擔心舅舅受不了。舅舅甩著膝蓋走在前面，走得好快，可能是不想讓別人看見他流淚吧？

梅子緊趕兩步走上去，挽住賁九洋的胳膊，她想安慰一下舅舅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賁九洋卻沖著梅子輕松地笑了一下，梅子，幸好你外公當初沒拿這東西去賣，不然他會受不了的。梅子強忍著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舅舅，咱們也不賣了，留著給思齊吧，五萬塊錢的東西做個飾品那也算了得了。

不，賣了它！這東西留給誰都沒好處。

五萬塊做不了服裝代理，但是做點小生意還是可以的，總比替別人打工強。

賁九洋從衣兜里拿出小猴子，放到嘴邊親了一下，說，緣份到此為止。梅子，這破玩意兒交給你了，馬上跟那個福建老板聯系。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渾身汗臭的張國榮看見賁九洋出現在門崗面前時多少有些驚訝，你……還是想回來？他說，就服個軟吧，反正過話不過錢。

老子沒那么賤！賁九洋指指對面說，我來找個人。

那扇卷閘門依然緊閉著。賁九洋在隔壁幾個小店里打聽謝三妹搬哪去了，人家都說不知道，洗燙店的女工給他提了個線索：巷口貼著一張門面出租的小廣告，你打那個電話試試。賁九洋如獲至寶，電話打過去才知道是業主在招租。他小心翼翼地問謝三妹，那邊說，哪個叫謝三妹？

放下電話，賁九洋腦子里一片空白。自從下崗那天起他就把煙戒了，現在他一狠心買了一包磨沙黃，倚在冰冷的青石擋土墻上一氣抽了七八根，然后再次撥通了招租廣告上那個電 話。

又是你！電話那一端吼起來。告訴你我不知道哪個叫謝三妹，聽不懂是不是？

別吼，賁九洋說，我是來租門面的，這個門面我要了，就是原來你租給謝三妹那個價，后天我就來跟你簽合同。

“謝三妹麻辣燙”又開張了，只不過小老板換成了原來坐在對面門衛亭里的那個“小賁”或“笨叔叔”。賁九洋給謝三妹幫過忙，已經大概知道這生意怎么做，他也沒請小工，一切都自己操作，以前謝三妹做的那個燈箱他沒換，沃爾瑪的那些姑娘們問他三妹還是不是這店子的老板，他答非所問：反正我現是給自己打工。梅子來過，說舅舅什么時候變成“謝三妹”了啊？叫“九洋麻辣燙”不是更響亮些嗎？賁九洋笑笑：何必麻煩，還花錢。

其實，賁九洋每天都在盼望那個眼神柔柔的老板娘會偶然走到這里來看看，那時他有話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