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出門到康廣公路,是一條胳膊肘狀的彎曲的小路,約兩米寬,一百來米長。挨自留地一段,晴好時,常要曬土。
自留地的邊沿,兩人多高,背西向東,刨挖成一道土坎,像路面的一堵墻,垂直、規整。經陽光照曬,大多干干的。墻面上,有許許多多的坑坑窩窩,是尖齒刨挖留下的。
早晨,太陽一出來,父親領著我們孩子,手持鋤頭、鐵锨、榔頭,來到自留地沿,這里瞧瞧,那里看看,選拉苞谷草或麥捆時堵擋、凸出難看的那些土疙瘩,掄起榔頭,細細刨下來,使來去行人、載物車輛順利通過。三五分鐘,眼前就是一大堆。
土塊或大或小,或干或濕,混在一起。拿起鐵锨,彎腰一下下鏟起來,均勻鋪曬在平整的路面上。拿起榔頭,敲碎土塊疙瘩,使其變為碎末,吸收光熱,盡快干起來。急躁些的,索性揮動手臂,掄起鐵锨,啪啪啪,啪啪啪啪幾下,使勁兒拍打,松軟些的即刻粉碎了。但這樣對鐵锨不利,一不小心,會摔折木柄或拍裂刃子。
曬著的土,面上干了,底下濕著,得翻翻、搗騰,使干濕部分相互摻和。行人踩踏或車輛碾壓,變得硬實了的,得及時翻松,便于光熱和風透進去。天氣暖和的春夏,陽光普照,大地一片明亮,我們就用腳去翻土。脫掉鞋子,光著腳丫片子,嗶噠嗶嗒沿路來到曬的土跟前,隨意從這頭或那邊伸進去。雙腳貼地,十個腳趾緊摳,挪了左腳挪右腳,挪了右腳挪左腳,來來回回轉圈,任意繞花子。一寸左右厚的土,沿腳背散向兩邊,像耕種時留下的犁溝。一天得翻兩三遍,才能干好。
傍晚,父親在鏟堆了的干好的土跟前,支好糞架,放上背簍,一锨锨鏟上,端起,轉身裝進背簍。滿時,背到茅坑或牛羊圈里,一部分倒在雨水淋不到的房檐下。有時用架子車拉,輕松,方便,我們小孩幫忙,兩三次就運完了。
干土的用處可多了。農人大多是養牲畜的,或耕種莊稼、或育肥、或生殖。冬天,牛羊吃干草,尿少,糞便凍成硬塊,圈比較干爽,不需要天天用土來填。夏季天氣熱,牲畜喝水多,吃的綠葉青草多,拉稀次數多,尿就多,圈里常是濕的。蹄子踩深的泥糞坑里,積滿紅褐色的尿水,牛羊走動,發出吱嘰吱嘰吱嘰的響聲。圈成了臭氣熏天的爛泥坑,不及時填進干土,會使牛羊陷進去,出不來。茅坑臟了,濕了,也得時時填進干土。尤其來了客人、過節或祭祀活動時,一定得把茅坑拾掇凈,弄整潔,消除臭味,不然會遭人笑話的。家里搭土炕,也離不開干土。砌好的炕廂里,運來備好的干土,一锨锨填進去,擊碎,踩實,到了離炕面四五寸左右時為止。上面,牢牢固定上用指頭粗的鋼筋和鐵絲盤結而成的長方形大網,再抹上調好的草泥,夯實,夯平,炕面基本上就搭好了。
隨著日子推移,炕面草泥中的大量水分,被填進去的干土漸漸吸收掉,慢慢干起來。待到變硬、干爽、瓷實時,就得掏出填進炕廂里的土。拿把鐵锨,站在炕洞外面,伸進去,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地掏挖。干土已經變濕了,松松軟軟的,一锨就能掉下一大塊兒。經過一次次掏挖、移出,一次次的移出、掏挖,到了夠不著時,大半已經挖出,里面寬寬敞敞的,一個大人或小孩只要蜷縮著身子,就能夠自如的出出進進,轉來轉去。
接下來,就得身板硬瘦、靈巧的大人或十多歲孩子,拿一把鏟子或短把的鐵锨,鉆進炕洞里,躺下來,邊移動身子,邊吃力的掏挖。炕廂跟房子的里進一樣長,近兩米寬。除了炕洞口周圍掏出的濕土外,還有遺留在角落里、撐著炕面的不少濕土,得一點點的挖出來,移到洞口。外面的人見移來的土擋住了洞口,就迅速的掏出去,運到常曬土的路邊。這樣,多次反復,連續三兩天,就掏完了里面所有的濕土,炕廂就變得空空蕩蕩的,一縷縷空氣透了進來。
挖掉了土,里面沒什么支撐,炕面懸著,怕草泥變軟,掉下來,花去的功夫打為水漂,就趕緊弄來些柴草,填進炕洞,點著,嗶嗶剝剝的響著,火星四濺,濃黑的一股青煙冒出來,炕慢慢變熱,炕面上冒著熱氣。十天左右,平整光鮮的炕面硬硬的,干好了。我們爬上去,高興的走來走去,跑東跑西,很是愉快。有時蹲下來,比賽似的畫一朵碗花、一桿紅旗、一顆星星。大多畫得不像,樣子怪怪的,逗得同伙們一次次的發笑。沒過多久,母親弄來竹席被褥,仔細的鋪開來,整理好,就可以睡覺了。
炕洞里的柴草燃燒后,變成了草木灰、燒熟的黑土。時日一久,慢慢多起來,滿炕廂都是,有時甚至高到了頂上,伸不進鐵锨,填不進柴草。就是使勁兒搗進一些,四周堵得死死的,空氣流通不進來,難以充分燃燒,炕熱不好,人會受凍的。因此,隔十天半月,就得很徹底的掏挖一次。大冬天夜長,母親勤快,在晨禮時聽到公雞叫聲,就醒了,早早穿衣起身,拿著鐵锨,來掏炕洞里的灰土。掏出之后,堆在炕洞旁邊,來填茅坑。
夏天雨水多,地上濕,曬不了土,顯得很緊缺。陰陰雨雨十多天,太陽不出來,攢在屋檐下的干土用完了,牛羊圈、茅坑里都是濕的。實在看不過去,父親瞅準天晴的瞬間,拉著架子車,到離家很遠的土坎、懸崖,挑揀干透的土塊,掄起镢頭刨下來,用鐵锨鏟起,裝滿車廂,拉回來急用。
記得農業社時期,不搞計劃生育,家家子女多,缺衣少穿,苦日子緊巴巴的。小孩穿大人穿剩改做的衣服。幼小些的,就根本沒褲子穿。天氣暖和時,大點兒的孩子引著幼兒,或在院子里玩,或在門外的路上爬來爬去。到了冬天,大人去生產隊勞動,怕凍壞嬰孩,就用白布縫成一個高約一尺的袋子,在里面先裝進揉碎搓綿的干土,再裝進嬰孩,固定在火炕上。
布袋里的干土接觸嬰孩的屁股、腿腳,綿軟,舒適。土炕燒熱時,布袋里的土也隨著熱起來,里面的嬰孩暖暖和和的,不會受凍。即使灑了尿,也會被干土馬上吸收掉。濕了的土,又會迅速干起來。
冬天的半夜,往往會突然聽到咩咩的叫喊聲,知道是小羊羔出生了,在給人們打著招呼,報到,要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母親聽到后,就睡不著了,穿衣起身,來到羊圈,及時地護理關心,以防在寒冷的天氣里,被凍傷,夭折掉。
母親拿著點燃的一盞煤油燈,推開羊圈的門,這里瞧瞧,那里望望,或放在窗臺上,或放在土墻的窩坑里。昏黃的燈光,立刻照亮了圈房,吸引許多羊的目光,齊刷刷聚到燈盞的光芒上來。剛剛降生的小羊羔,在羊媽媽旁邊,站起又倒下了,倒下又站起來,不停的掙扎。羊媽媽見小羊羔身上滿是粘稠的液體,就一次次的低下頭,伸出舌尖,一遍遍舔舐著。
母親見狀,急忙跑到門房,用鐵锨端來早已準備好的干土,倒在小羊羔身邊。又從柴房里抱來苞谷桿或麥草,在羊圈的角落里,“哧啦——”擦燃一根火柴,就點著了。牛血一樣紅的火焰,忽閃忽閃,時明時暗,瞬間照亮了整個圈房。暖暖的光熱,悄悄擴散開去,羊圈里慢慢熱起來。小羊羔見了光亮,感到身子暖和,不再顯出驚慌的神情,不再瑟瑟發抖,變得平靜了下來,乖順地臥在羊媽媽身邊。母親拿起一把把綿細的干土,一次次摻進小羊羔身上濕濕的毛里面,反反復復,盡快吸盡水分、粘液,使其變得干爽、白凈起來。
在農村,不管是干土、濕土,還是塵土、泥土,都在承載著風霜雪雨,迎送著興衰枯榮,是炊煙的根,村莊的魂。
沙 石
小時候家窮,沒鞋穿,常光著小腳丫,噼噠噼噠噼噠的,在院子、山徑、公路上跑來跑去。有時,禁不住哎喲叫出聲來,覺得腳下一陣猛磕,鉆心地疼痛,歪倒于地,好長時間起不來。搬起腳板看,原來是地上的沙子,戳了進去。
自此,沙子凌厲、冷硬的尖利,扎在記憶里,難以拔去。
村里的土墻跟、山路上、麥場邊,常常能看見許多沙子。稍大點兒,去爬上樹掏鳥蛋,背背簍到甘萍山割草,到流川河捉魚摸蝦、游泳,都能見到沙子,見到大小不一、或扁或圓、色彩各異的石頭。慢慢明白,沙子和石頭,分布在各處,有人的地方有,沒有人的地方也有,跟泥土一樣,到處存在著,是這個世界的組成部分。
一次是個秋后的黃昏,夕陽大而圓,漸漸要落向西山的背后去。打碾后的麥場上,母親或揚著笸籃,或旋著篩子,不停地清除麥子的碎殼、雜草。堆起的麥粒旁邊,是幾只老母雞,咕咕咕的叫著、轉悠著。忽然,我看到一只黑母雞,一下下啄著揚場撿到一邊的小石子,像是要吃下去的樣子。我湊近跟前細瞧,見黑母雞將小石子銜在嘴里,脖子一縮,雞頭上下點晃幾下,嗉子左右扭動一陣,就吞進肚里去了。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怕母雞撐死,趕緊跑到母親跟前,忙說母雞本該吃麥粒的,卻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把小石子吃進肚子里,你得想辦法趕快救救,不然會死掉的。母親聽了后,對我笑了笑,停下手頭的活,不慌不忙地說,雞吃石子,是有大作用,能夠幫助消化食物。后來慢慢明白,小石子表面的坑坑窩窩,棱棱角角,像磨齒,能磨碎雞肚里的食物。
秋后莊稼收割完了,農人閑了下來。此時,大隊開始全面發動,要求各生產隊社員,積極參加義務勞動,扎扎實實鋪一次康廣公路。康廣公路通往康樂和廣河兩縣,沿途有虎關、流川、白王、西坪、糜子灣、司家坪、對康等許多集鎮、村寨。夏秋的雨水,沖得路面凹凹凸凸,坑坑窩窩。毀壞了路基的,只得踩著農人的地沿通行。生產隊根據農戶居住位置,每家人口多少,一段一段劃出來,安排到各家各戶,出動勞力,完成鋪沙任務。
陽光朗照,天氣晴和。家里的大人,拉著架子車,扛著鐵锨、榔頭,來到流川河邊,這里刨刨,那里挖挖,找著鋪路的沙石。河水比先前小得多,季節河,遇旱時斷流。河床大半被農人墾出來,成了地,耕種著糧食作物。下大雨發洪水時,就全被淹沒了。過后又墾出來,繼續耕種。挖沙留下的一個個坑,深深淺淺的,到處都是,旁邊壘著一堆堆沙石。挖沙人時隱時現,或下到坑里掄鎬掏挖,或揮锨往車廂里裝沙。滿后,兩三人推的推,搡的搡,使勁兒拉到康廣路上,倒在劃定的路段,均勻鋪散開。
上初二那年夏天的一天,家里要修房筑地基,買來了水泥,就等還沒拉來的沙子。父親忙得顧不上,沒時間挖,就一直擱著。從母親口里得知此事后,我和弟弟拉上車子,裝上鐵锨、尖镢,去流川河,尋找可用的沙子。河床很寬,一股小小的水,靠南岸流著。擱下車子,我倆取出工具,這里刨刨,那里鏟鏟,揭開松軟沙土的表皮。沙坑旁邊壘起灰灰的、濕濕的一小堆,估計有半車左右時,就跳出來,一锨锨裝進車廂里。
天氣很熱,陽光毒辣辣照著,連一絲風兒都沒有。裝了半車,身上汗津津的,夾衫濕透了,粘在身上,難受得很。我掌著轅往前拉,弟弟在后用力推,架子車輪胎碾著大小扁平的石頭、深深淺淺的泥坑,一步步前行。忽兒這邊陷進泥坑,忽兒那邊被大石頭擋住,搖搖擺擺,忽快忽慢,時走時停,很是艱難。
長大后,到外地去求學,謀生。一有空兒,就獨自到田野,河邊,沐著涼爽的清風、怡人的山光水色,隨意的散步、遐想。夏天時,常常看到一些淘挖沙石的人,手持長鞭,駕著騾車,或在河堤深陷的泥坑里艱難掙扎,或在田間泥濘的土路上顫顫奔走。他們大多身體結實,臉龐黝黑,身高力大,是附近村莊的農民。拉來的沙子,有的自己修建房子,有的運到就近的集市上,賣幾個零花錢,補貼家用。
拉沙石的架子車,是鐵匠鋪里特意加工的,比一般家用的要笨重,結實。鐵轅,鐵廂,鐵輻條,體形龐大。能承載幾千斤的重物。裝滿沙石的車子,一般人根本動不了,只有膘肥體壯、身材高大的騾子,使出全身力氣,才能拉得動。騾子經過嚴格訓練,能懂口令,會辨方向,遇到拐彎時怎么拉,上公路時靠哪邊走,爬陡坡時怎么用力等等,都行動自如,隨人心愿。
五年前夏天的一個下午,我獨自沿廣通河岸邊的一條沙石路蹓達。天氣晴朗,清風徐徐,綠色的樹葉嘩嘩翻響,遠處滔滔奔流的大水面上,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個人,只露出半截身子,腰身時而弓上來,時而彎下去,揮動著鐵锨,在水底吃力的掏挖著。我知道,這是在尋找洗凈的上等的細沙、好沙,是專門貼瓷磚用的。若果把這種沙子拉到集市上去賣,不但搶手,而且一定能賣上個好價錢的。
走近了,才知道是附近莊上的老周。我在河邊散步時,常常能碰上,相互打個招呼,問候一聲。老周是回族,戴白號帽,曬得黑黑的臉,胡子拉碴,虎背熊腰,很是壯實。其實他不老,三十四五歲的樣子,人們叫“老周”慣了,一時改不了口,就這么老叫著。也許是河水響,還是老周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到掏挖沙子上,對我的到來,他一點兒也沒注意到。我也不驚擾,索性在河邊的一個大石頭上,靜靜地坐下來。
河面寬一丈左右,河水渾渾濁濁的,在翻卷,洶涌。岸邊淺水里,停放著他的騾車。他穿著防水衣褲,挪到河中間,戳戳搗搗伸進鐵锨,在水深處倒騰、摸索著。過一陣子,鏟起一锨沙子,抬出水面,走到車廂跟前,努力舉起來,倒進去。他的防水衣褲,像個黑色的塑料桶,從腳到胸,把大半個身子裝起來,滲不進水,濕不了衣褲。
這之前,也見過沒穿防水衣褲、性急、想馬上找些好沙而濕著衣褲鉆進水里的掏沙者。上岸時,褲腳上不停的流著水,腳印濕濕的。到了平路,掏沙者坐在車轅上,甩著長長的皮鞭吆喝,沙車一顛一晃的前行。他的褲腳上、鞋子里滲入的水,一串串流下來,滴在路面上,狀如一根根彎彎曲曲的細繩子。
老周見車廂滿了,直起腰,準備上岸時,才見了,沖我笑笑,算是打了個招呼。上岸后,坐在我身旁的另一個大石頭上,邊聊天邊休息。
“大多數廣河人,會做生意,賺了不少錢,發家致富了,你也可以試試,說不定能發發財的。挖沙子的活,是苦累點兒,再說呢,這事兒什么時候才算是個頭兒呢?”
“一是沒本錢,二是腦瓜笨,不會做。以前一個人做過,也跟人合伙過,都賠了,再也不敢了。現在,如果不做這重累的活,換不來零用錢,我拿什么讓娃們上學,買活命的柴米油鹽、繳公家攤派的各種費用呢?沒了錢,家里的任何事,都不能水行磨轉啊!”
“你這樣常年在河水中,掏掏挖挖,水來水去的,恐怕會落下什么病根的?”
“唉!人命是有定數的,活到世上該干啥,得什么病,活多久,是真主前世里安排好的,改變不了,怨不得任何人。”
老周走后,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靜下來,像被沙石給硌著了,隱隱的、生生的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