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陣陣

甘肅蘭州永登縣河橋鎮樂山坪，在大通河東岸。

行走在空闊的山坪上，數十畝良田青青麥浪翻滾，大通河匆匆流過。遠處的青磚瓦房有炊煙緩緩升起，大黃狗在門口搖著尾巴。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從從容容地走了過去。

如果不是在田間地頭偶爾看到陶器碎片，我會以為這里一直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呢。

一排排塑料大棚，再加上已經結滿綠瑩瑩青皮核桃的千畝核桃園，都是農民們的好日子。

輕輕拂去陶片上的泥土，露出的花紋美輪美奐。

這些陶片上，有著人類童年時的指紋。蘭州市博物館玻璃柜里，安靜地躺著一批史前新石器時代的出土陶器，其中有七件花紋精美、造型奇特的陶鼓。

這七只一頭大一頭小的陶鼓，看起來像個中空的喇叭。上面用漩渦紋等圖案紋飾。據說，八卦圖形就是從渦形紋演化而來的。鼓身上有兩個環形耳，可以穿了繩掛在身上敲。

喇叭模樣的陶鼓，大頭蒙了獸皮，就是原始人敲擊的單面鼓了。獸皮鼓面早已在久遠的歲月、在黑沉沉的地底下一點點化為泥土，只留下喇叭口外沿那一圈六個鷹爪狀突起，那是固定鼓面的陶釘。

原始先民們把獸皮剝下來后，去盡毛，趁濕蒙在陶鼓上，鉆孔固定，獸皮自然風干后，就緊緊繃到了鼓上。

捧著這些陶片，我對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想 象。

5000年前的永登還是舊石器時代。

人們忙著以石器捕獵，忙著回來用骨針等工具縫制獸皮御寒，山洞里的冬天似乎總是來得更早。

陽光清亮的早晨，霧氣剛剛散去，原始初民取來大通河谷中沉積的紅泥，開始捏制一個個的器物。

市博物館館藏的七只陶鼓中，其中一只，是把一根根長泥條連續向上盤筑，再把里外抹平制成的陶鼓。仔細看，能看出喇叭口里的指 痕。

后來發明了輪制法，陶輪轉著圈打磨出來的弧線可是規整漂亮多了。

一個個捏好的紅土泥胎要放在旁邊慢慢晾干，風在它們中間穿梭著。

等干了，直接拿去放火里燒出來的就是素陶。

陶鼓上的花紋，原始人是用什么畫出來的呢？蘸上用礦物原料配成的顏料，在胎體上畫出圖案、植物、動物，或是直接取一枚樹葉，沾了顏料一個一個地印上去？

有的陶器上畫了手拉手群舞的畫面，用這樣的器物裝了水，搖搖晃晃著，仿佛看到原始人在月亮下圍著水塘跳舞的樣子。

烈烈的火燒過之后，陶質細膩堅硬，橙紅色的陶面與鮮亮的墨彩相間，明快醒目，火辣辣地耀眼。

鼓身上畫了多少個渦紋，就穿著草裙裹著獸皮跳轉多少個圈的舞。

跳著跳著就到了舊石器時代的中晚期，華夏民族始祖伏羲已經在沙地上畫起了八卦圖 形。

在天水卦臺山伏羲廟見過一幅伏羲畫像，散發披肩，身披鹿皮，一派遠古風尚。

畫中左下角有八卦圖形。

日月星辰風雨雷電， 慢慢推演成了八卦 圖。

《周易》曰，“鼓之舞之以盡神，變而通之以盡利”。幾千年前，人們一邊舞蹈著一邊把鼓擂得驚天動地。

《山海經》中說，黃帝與蚩尤在涿鹿大戰，連打九仗都未能獲勝。有位神女悄悄告訴黃帝，去捉一種長得像牛，名叫“夔”的動物，用它的皮蒙鼓，造一面巨大的“夔鼓”，再用雷獸的骨頭作鼓槌。與蚩尤打第十仗時，黃帝敲響了這面鼓，“聲聞五百里”，軍威大振，終于擒殺了蚩尤。

夔和雷獸都是想象中的神奇動物。

古文中，夔與鼉相通。鼉就是鱷魚。

黃帝的孫子顓頊為王時，曾經命令鼉制作一種音樂，用來祈求上天降雨。鼉接受了命令，就游進水中，它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用自己的尾巴拍擊肚皮，發出巨大的“轟轟”的聲音，打雷一般，響徹云霄，后來，果然降雨了。顓頊就封鼉做了雷神。

考古工作者在發掘山西襄汾的史前文化遺址中，發現了幾個距今4000多年的陶鼓。在陶鼓的周圍有一些鱷魚的骨板，也叫鱗板，專家推斷這些鼓的鼓面是用鱷魚皮蒙的。鼉，也就是鱷魚，那個傳說中掌管雷電的神，和鼓竟然真的有著密切的關系。

難怪鼓聲如雷。

繼蘭州市博物館之后，甘肅省博物館也征集了十余件史前陶鼓，也都出自永登。其中有一件距今約5000多年，當為我國迄今新發現的最早的史前彩陶鼓，堪稱中國第一鼓。

那些陶鼓只要一蒙上鼓面，敲擊便可發出幾千年前或低沉或高亢的鼓聲。只是，這是個多么奢侈的想法啊。

鼓聲會把我們帶去5000年前的永登。鼓聲里能聽出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的聲音嗎？

與蘭州太平鼓一脈相承的永登遠古陶鼓，5000年來一下下的敲成了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鼓”。

想起小時候。總盼望著過年，過年多熱鬧啊，可以整天揣了滿口袋小鞭放得“呯邦”作響，更重要的，那是長長的一個節日，十五里面都是年，過了十五，滿街社火耍得正歡，更好看好玩，眼睛耳朵都不夠使喚。

社火隊在滿街人如潮涌、摩肩接踵的等待中鑼鼓喧天地一路走來。

街上小商小販們的茶攤、小吃攤，也熱熱鬧鬧的賺了許多零錢。

每支社火隊都憋足了勁，總有一兩個新絕活、新節目，相互比個高低，只待能掙著滿街彩，出足這一年的風頭。然后，當然是心滿意足的接著回家種地了。

跑旱船、扭秧歌、耍大龍，一個接著一個過去。男扮女裝的蠻婆子，畫了紅紅的臉蛋兒，有的耳朵上還吊了紅辣椒，扭來扭去滿街追著人跑，人群轟笑著急往后躲。

我最羨慕的是“鐵芯子”。高高鐵竿子上，立著眉目如畫的男女小童，精心妝扮成歷史故事、神話傳說中的各色人物緩緩走過，讓人不由得嘖嘖稱奇。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也能在鐵芯子上演上一回。母親知道我死心眼兒，勸我說，得了，鐵芯子上的小孩子這一整天都要水米不進，那么高，綁上就不容易放下來了。我執著地一瞪眼，說，那我也愿意。

太平鼓聲由遠而近，由兩面大旗做前導，后隨數面大鑼和鈸，接著才是數十人的鼓隊。鼓手們上穿黑色褂子，下穿大襠褲，扎腳把，包了頭，頭上一個艷艷的紅色絨球，威風凜凜，英氣逼人。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像武松，那個赤手空拳打死猛虎，又單臂擒方臘的武松，應該就是這副樣子。

“咚——咚——咚——”邊行邊擊，震得耳膜發麻，此謂之“三點水”，民間流傳的說法，意思是：今年好，今年好，明年更比今年好。還有種叫“單條”的鼓點，“咚——咚——”意思是：逐瘟！逐瘟！倒是滿有道理，更應該叫太平鼓了。

個個像武松的鼓隊打著太平鼓過去，耐心等一會兒，又一支個個像武松的鼓隊打著太平鼓過來。

世事變遷，王朝更替，你方敲罷我登場，鼓也就變化著從古敲到了今。

漢伶玄《飛燕外傳》提到漢成帝時說：“十月五日，宮中故事上靈安廟，是日，吹塤擊鼓，歌連臂踏地歌……”

漢成帝的妃子趙飛燕就是因為在鼓聲中翩翩起舞，才集三千寵愛于一身。

《三國演義》中，關羽溫酒斬華雄時，張飛把他丈八長矛一扔，去擂鼓助陣。虎牢關劉關張三英戰呂布時，也是在“隆隆”的戰鼓聲中展開激戰。

唐代流行羯鼓。一種傳自胡人的樂器，腰部稍細，兩面蒙上公羊皮，所以叫做羯鼓。玄宗擅音律，尤其酷愛打羯鼓。《太平廣記》中記載說，一天，玄宗問同樣善長打羯鼓的李龜年，說你用壞了多少個鼓棰？李龜年說有五十根吧。玄宗得意的說，那你不如我，我用壞了三柜子鼓棰呢。

一個皇帝，對羯鼓的執著、專注和孜孜不倦，讓人不得不驚嘆。

史書說羯鼓樂很是強烈、狂放、高亢，唐朝的鼓聲定然是華麗美妙、大度充盈、直沖云宵，令人心胸開闊。

元稹詩曰： “ 白頭宮女在， 閑坐說玄宗。” 玄宗是經得住人說的，他用他的鼓槌，在羯鼓上敲擊出盛唐的聲音，在中國歷史上敲出了開元之治二十八年的輝煌。

春天，玄宗在杏樹下擊鼓，一曲《春光好》，抬頭，杏花好像要開的樣子，唐玄宗不由得笑了。笑著的玄宗再鼓一曲，面如朗月的楊玉環便在激越的羯鼓聲里，跳起了急急的胡旋舞，裙裾卷起一陣陣風，開成唐代最美的一朵花。

假若唐玄宗敲的不是羯鼓而是太平鼓，又當如何呢？

蘭州太平鼓流傳最廣的故事是這樣的，元末明初，朱元璋的大將徐達、馮勝奉命攻打元軍白塔山下的王保保城，久攻不下，正逢元宵佳節，徐達就命軍士秘密制作三尺筒形長鼓，藏大量兵器在鼓中，讓士兵假扮社火隊混入城中，以大旗為號，里應外合，終于攻下了王保保城。

立了功的鼓被命名為“太平鼓”，太平太平，一擂響鼓就天下太平了吧。

《易#8226;系辭上》上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原始人用來祈禱風調雨順、歡慶豐收的鼓聲，蘭州太平鼓也是這個意思了。

每逢過年，蘭州太平鼓都是少不了的重頭戲。要飯皇帝朱元璋一面對那些贓官大開殺戒，弄得沒人敢做官，一面對老百姓就免捐免稅，讓他們安安穩穩種地。擂不完的鼓聲里滿是老百姓過太平日子的心愿。

史書與這個民間故事很是有出入。歷史上是明軍守城，王保保攻城。而故事里卻變成了王保保守城，明軍攻城。不管誰來守來誰來攻，傳下個太平鼓震天動地、熱熱鬧鬧，省得寂寞。

我表嫂嫁了個回民，住在王保保城附近，去她們家要上好一段坡，高墻深院的民居層層推進，堡壘一般。

有一天夜里，睡在她家炕上，我夢見徐達軍隊正在制筏渡河，冷風中號角聲聲，破空而去的一枝冷箭……醒來怎么也想不起來，那箭射向了哪里。

王保保最后死于蒙古庫侖。高一涵詩云：“凄涼末世一奇男，隔代猶傳保保營。”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個古城堡，卻在這座臨河而居的城市里永久地保存了下來。

近在咫尺的白塔山的白塔也是蒙古人修建的。蒙古人早已宿命般地奔回遼闊的草原，留下一座用白堊土涂得通體潔白的塔站在黃河邊遠望，構成蘭州八景之一的“白塔層巒”。

又過年了，太平鼓隊行進時還是“三點水”，“咚——咚——咚——”，今年好，今年好，明年更比今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