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趙樹理鄉村小說的文化視角

前言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有個小說流派“山藥蛋派”。這個流派以著名作家趙樹理為代表，因其作品具有新鮮樸素的民族形式，生動活潑的群眾語言，清新濃郁的鄉土氣息，而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山藥蛋”派作家的農民本位思想，使他們以仰視的目光把農民作為其創作主體，而且把農民的文化價值視為一種審美理想。他們創作的農民視角博得了農民群眾的歡迎。解放區的高昂精神面貌傳染給作家一種樂觀主義哲學觀，使他們過分樂觀地看待農民，表現人物性格的美與善，忽視其人性上的弱點，完全以農民視角審視問 題。

40年代的政治現實引起了一場以弘揚民族意識和本土意識為內涵的政治文化運動。趙樹理的農民立場和民間形式的寫作在潛意識中契合了這場運動。政治話語找到了與農民溝通信息的方式，而農民也找到了向上傳遞對生活狀況看法的話語方式。趙樹理的創作方式成為被政治話語與民間話語共同接受的一種存在。趙樹理的創作不僅具有了一種形式上的民族特色，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民間意識。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這種創作方式加以肯定，使趙樹理的創作被稱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這是一種暗合。趙樹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選擇大眾化創作為其安身立命之地，完全是一種理性的自覺行為。這一方面取決于他來自民間的生活基礎，從而有著服務民間的創作思想，更重要的是他讀了《講話》后，認識到農民將在未來生活中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民間文化也將改變命運。他的創作要求是“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趙樹理就是要以他的創作方式，向上與政治意識相接通，傳達時代精神，向下站在農民的立場上看待問題，反映農民生活，從而使其明顯區別于以往作家農民題材的創作風格。至此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的作品就得到了文學評論家的認可，在當代文學史上成為一個有特點、有成就的重要文學流派。

一、

什么是文化視角？狹義的“文化”是指人類所創造的財富總和，特指精神財富，如文學、藝術、教育、科學。文化視角就是從精神的層面的角度對社會生活進行審視。

趙樹理是“農民文化小說”的最早開創者。在他之前的中國新文學，雖然早已由魯迅開辟了鄉土題材的小說創作，二十年代“鄉土作家群”和三十年代的葉紫、茅盾、沈從文等人對之進行了繼承與拓展，然而，這些鄉村小說在創作精神上有一個顯著而共同的基點，那就是作家們都是以鄉村審視者的立場、站在農民文化之外來看待和描述鄉村的。

對于魯迅和他的“鄉土作家群”繼承者來說，鄉村小說，主要是他們進行文明批判的武器和工具。魯迅看到中國農民多少年來的悲劇命運，給予深切的理解和深厚的同情，但他的描寫是沉重的，以喚起人們對中國農民現實要有清醒的認識，特別集中寫出農民身上體現的麻木、愚昧、落后的思想性格，毫不留情地揭露和批判了這種性格，如《藥》、《祝福》等。他們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學代言人，立足于現代文明的啟蒙立場俯察與審視鄉村，揭示與批判農民身上所代表的民族性格中的“國民性”。鄉村和鄉村人生活，主要是他們進行“文化批判”的一個場景。三十年代葉紫和茅盾們的鄉土小說創作在文學工具性的實質上與魯迅們完全一樣，不過他們所遵循的是階級斗爭的原則，他們的創作是為了政治啟蒙的需要，所以，他們側重表現的是農民們的階級性和由壓迫至反抗的行動過程。

應該說，先進的文化思想和高屋建瓴的審視視角，使上述文化和政治的啟蒙者們的鄉村小說確實具有獨特的價值。他們敏銳洞察了當時中國社會中鄉村和農民的真實而本質的生存現狀，表現了農民們所遭受的政治和經濟壓迫，并冷峻而深刻地解剖了農民們的文化缺陷，從而以強烈的現代性精神光照了沉悶而黑暗的中國鄉村社會。但是，這種外在于鄉村社會的審視態度，在鄉村小說寫作上的不足也是明顯的。它的思想的先導性和工具性，使作家們不可能真正進入鄉村生活和鄉村文化的深處去體味鄉村，也影響了他們完全真實客觀地去表現鄉村。因此，他們的鄉村小說創作，從總體而言，存在著對農民外在需求關注較多而對其內在要求有所忽略的特點，所表現的鄉村生活也存在著不夠全面和真實的缺陷，真正屬于農民自己的獨特文化精神也沒有真正揭示出來，并在創作風格上不同程度地體現出共性太強而個性不突出的弱點。即使是這之中的代表作品《阿Q正傳》，所寫的也只是處于鄉村社會邊緣的游民，不是真正的基本的農民，反映的也只是農民生活的極窄的一面，沒有鄉村生活的切實與全貌。作品塑造的阿Q形象，主要只是一個具象征性的人物形象，他的意義存在于他所代表的民族性而非農民形象的生動性。所以，在《阿Q正傳》問世以后，人們并沒有把它當作一部農民的生活史，而是普遍去挖掘它的于中國國民或人類社會的象征意味。

對于新文學鄉村小說的上述創作傳統有所突破，并以自己的創作實績開辟了另一種鄉村小說創作方式的作家，是趙樹理。

這主要取決于趙樹理自身獨特的生活和文化身份。趙樹理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生活在文化信息閉塞的山西偏僻鄉村，他的思想文化初步形成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幾乎都是在完全的農民文化影響中度過的，而更主要的是，由于家庭的原因，他不但熟悉與熱愛鄉村的藝術文化，而且還受到農民宗教的深深熏陶與影響。農民的生活與文化，與他構成了比常人更深刻的緊密聯系。所以，在青年期的文化選擇中，盡管他也經歷了一定的困惑與艱難，但他最終仍然是堅定地拋棄了當時時髦的五四新文化而選擇了與他血脈相連的農民文化。這次文化選擇決定了趙樹理的農民文化身份，也直接影響了趙樹理此后的鄉村小說創作，使他的描繪農民生活的小說不同于五四新文學的“審視鄉村”的傳統，而是自覺地站在農民社會的立場、以農民代言人的姿態來看待與描寫農村和農民的。作家對農民的描寫，體現了中國現代文學史自魯迅以來對農民描寫的根本變化。趙樹理與魯迅都抓住了各自時代的本質特征，他們都具有清醒的現實主義眼光，但趙樹理給予農民的則更多的是同情、期待和贊美，風格質樸、淳厚、詼諧、細密。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文化選擇和生活經驗，趙樹理才能夠在他的文學創作生涯中，不追趕時代的潮流，而是默默而執著地在文壇的邊緣，在農民文學形式的文學道路上跋涉、耕耘。由于時代的機緣——在他初登文壇的年代，正是農民在革命中充分顯示出它的重要性的時候，革命政權正迫切需要農民社會在經濟和文化上的支持——趙樹理才登上了正統的文壇，進行自己的文學表演，這個有志于成為一名“文攤文學家”的農民文化代言人，才能夠以他的獨特立場和形式的文學進入中國的新文學界，顯示自己的風貌。

二、

趙樹理鄉村小說文化視角的首先表現在作家的創作態度上。

與以往鄉村小說作家的創作目的不同，趙樹理明確而堅定地表示他為農民而寫作的創作宗旨，把做一名“文攤文學家”作為自己的最高追求目標。他的創作，也始終是以普通農民的利益，普通農民的需要為基點。他每一部作品的創作初衷，都是因為感觸到農民的現實生活困境，是為了解決“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當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得了的問題”，在審美追求上，他也是明確把農民置于創作的中心，他以質樸而實在的“勸人”作為他創作的最基本宗旨，把農民能夠欣賞、能夠看懂作為他創作的最基本立場……在很大程度上，趙樹理的鄉村小說創作，是他替農民“進言”與“說話”的一種方式。

解放區作家中，趙樹理是最直接最全面最深刻的關注農民命運的作家，這種關注的視角很獨特，以《小二黑結婚》為例。首先，趙樹理的小說有高度的敏銳的政治眼光和時代責任感，認識到一些人們不以為然的司空見慣的現象，從農村中的日常生活、風俗民情，敏銳地感受到解放區的時代變化了，政權改變了，但人們的思想變化還遠遠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趙樹理在他的作品中告訴我們，以魯迅開始對農民的思想啟蒙和改造，這樣的思考仍然是解放區作家的重要任務，并不因為政權變化了，農民落后的思想就一掃而光了，《小二黑結婚》是從解放區依然存在的包辦婚姻的角度來寫的，它更沉重的告訴我們，封建意識還是很頑固的，作家從敏銳的政治視角來寫。其次，趙樹理的作品特別準確地把握時代發展的脈搏。在作品中描寫各種各樣的農民，在當時的農村里，殘存的封建勢力在人民政權下不成氣候，像小二黑、小芹這樣有先進意識的農民還是不多的，在農民中更普遍的是像三仙姑這些農民，是絕大多數，還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他們也想跟著時代的主潮，只是跟不上，他們已經在轉變之中了，而這些是中國發展前途的基礎，作者對這些人給予熱情的期待，是善意的扶持，這個描寫體現了魯迅以來對農民描寫的變化。趙樹理抓住了時代的本質，對農民命運的描寫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中國農民的發展變化，并由此看到了中國的前途，在理解、同情中對農民的命運充滿了期待，體現了中國現代文學史至魯迅以來對農民描寫的根本變化，在民族化、大眾化的創作中，顯示了自己獨特的追求。

因為有了這樣的創作態度，所以，趙樹理的小說對于當時社會中農民們的生存狀態，他們的真實內心欲求、困境與向往，就有了更真實更客觀的描繪與反映。趙樹理筆下的鄉村生活真實而全面地再現了現實農民的生存狀況——他們在“翻身”前的艱難，在“翻身”后的喜悅，以及他們始終難以擺脫的屈辱地位，受無所不在的權力之手困擾的不幸命運，在趙樹理這里，都有相當真實的表現。

這種真實最突出地體現在趙樹理對于涉及到農民現實生活困境原因——即各個時期黨的農村工作中所出現問題的深入揭示上。與他同時代普遍的順應時尚歌功頌德的鄉村小說創作不同，趙樹理熱切地關注農村工作中的不足和它對于農民利益的影響，并在作品中進行了真實大膽的批判性表現。他的從關注農民現實利益的問題著手寫作的立場，使他能夠在四十年代就以驚人的敏感，發現黨的農村工作政策中的不足與干部隊伍不純等問題，并能夠在五十年代的歌功頌德潮中基本上保持自己創作的獨立性，還能對當時的“浮夸”政策大膽表示異議——從現在看來，趙樹理所關注的這些問題確實是深刻地切中了當時農民困境的要害，揭示了農民們在新的權力束縛下的生存狀況，并把這一問題的嚴峻性和深刻性延續到此后漫長的社會歷史當中。對此，周揚在八十年代曾有過深刻的感慨：“趙樹理在作品中描繪了農村基層黨組織的嚴重不純，描繪了有些基層干部是混入黨內的壞分子……這是趙樹理同志深入生活的發現，表現了一個作家的卓見和勇敢。”并從而有這樣的深刻體會：“中國作家中真正熟悉農民，熟悉農村的，沒有一個能超過趙樹理。”這一論述的背后，深刻地體現出趙樹理“農民文化小說”的意義和價值，也顯示出他在時代中的超越處和獨特處。

其次表現在說書式的故事敘述方法，農民式的幽默，以及完全的農民口語式語言等方面。

趙樹理的讀者群包括廣大識字的農民，他的現代評書體小說形式完全適應了這種讀者的需要。趙樹理的小說形式是以說唱文學為基礎的傳統小說形式，揚棄了傳統小說章回體的程式化框架，而汲取了講究情節連貫性與完整性的特點，把小說當通俗故事寫，將情節描寫及人物塑造融化在故事敘述中，保留口頭性文體的特點，而又比一般傳統小說明快、簡約。

在語言的運用方面口語化，在藝術與通俗性結合上達到很高的境界。他長期生活在農民群眾中，時時注意攝取活在群眾口頭上的優美的語言。他能用輕松幽默的語言透過有趣的故事情節去表現廣大農民群眾的樂觀與機智的性格。

可以這樣說，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作家，提純了山西群眾健康的純凈的藝術語言，發揮了群眾語言的形象美、靈活美、音樂美的特點，形成樸實中見文采，敦厚中含機智，莊重而又風趣，嚴肅卻又常常閃露詼諧的“山藥蛋”派的藝術語言風格。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為豐富漢民族的文學藝術語言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結語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不難看出趙樹理的“鄉村小說”的文學史和文學審美意義。他在同時期鄉村文學創作中的杰出的真實性和深刻性，即使是比較魯迅和茅盾的鄉村小說創作傳統，他的意義也非常突出。雖然他的理性審視力可能沒有魯迅和茅盾他們那么深刻，批判力沒有那么強烈，但他所描述生活的真切，對農民生活和性格展示的全面，以及他在文學內容和形式上與農民生活的融合切近，又是前二者所不能比擬的。可以說，他的文學創作，使中國現代農民的形象和生活畫面第一次以自己鮮活的文學形式，以自己的真實面目顯現在文壇上，他為中國的新文學提供了鄉村小說的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視角和創作的前景。

盡管趙樹理的創作還存在著思想深度和廣度的局限，如他對農民生活和農民文化的揭示主要局限于現實層面和具體物質層面，沒能深入至歷史與精神層面；他所表現出的農民階級的理想欲求，也主要是在簡單的生存價值上，未能進入深層的世界觀與生命觀中去。即使在他最引人注目的審美方式上，雖然趙樹理頑強地表現了農民文學的基本特征，積極迎合著農民文化的審美習慣，但我們仍然可看出，趙樹理的農民文學形式是經過時代意識形態“凈化”了的。他的意義仍然無法忽略。在對農民的完整生存面貌、政治文化欲求、尤其是對他們的審美習慣的真實反映上，他都具有自己的卓越性與不可替代性。是他第一次將農民自己的文學正式地推上了主流文學的舞臺，并力圖表現了農民生存和文化的真相。趙樹理創作的價值顯示了“鄉村小說”的初步意義，也以樣板的方式開啟了鄉村小說寫作一個新的傳統，高曉聲、劉震云就是這個傳統的繼承者，他們使“農民文化小說”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為什么新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壇長期在低谷中徘徊，為什么難以產生不朽之杰作，文學對政治的刻意疏離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國家領導人曾強調要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并概括出四項主要任務：以科學的理論武裝人，以正確的輿論引導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優秀的作品鼓舞人。以此可見，在今日之中國，文學依然肩負著神圣而莊嚴的使命意識，文學依然不能與政治分道揚鑣，因此，無論是當下還是日后之文壇，趙樹理那直面現實，勇于干預生活的文學精神仍然是我們珍貴的思想財富，在“寫什么”這一點上趙樹理的創作實踐仍值得今日作家認真借鑒!總之，他所遵循的現實主義創作的道路，奉行的文學的現實性、人民性、民族性的原則，對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創作依然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和審美價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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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志強(1965—)，男，廣西省賀州市人，高級講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

工作單位：廣西百色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