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書貴”與“書以人貴”,是人們在對藝術作品及藝術作品的生產者作價值取向的評判時常用的兩個語詞。但人們混淆了社會人格與藝術品格的界定,以社會人格取代藝術品格,作為藝術的評判標準。或以藝術品格取代社會人格,作為人的社會價值的評判標準。這是一種錯位。只有闡明社會人格與藝術品格的交互離合關系,才能對“人以書貴”和“書以人貴”的客觀存在做出明晰的分析與判決。
一、對“人以書貴” 與“書以人貴”不等式方程的求證
首先對“書”加以正名,這里的“書”可以指書法作品之“書”,也可以指書籍之“書”。從廣義上講,“書”在這里已有借代的含義,可以泛指創作者的一切作品。“書以人貴”與“人以書貴”,可以說是歷史長卷中后人評判的一個注腳,語詞本身已無法顯示褒貶的意義。但“書”與“人”的順序的先后,卻是以何為評判依據的關鍵性問題。因與果的倒置必然影響人們對某種事物特質的分析與研究。
考慮到兩者的聯系,可以渾言之;如果要分析二者的區別,則必須釋言之。
“人以書貴”中,“書”是參照系。“人”的價值是依靠對“書”的價值判斷來體現的。對“書”的優劣的評判依據的是藝術價值的評判標準,即“書”的存在對當時及后世所產生的影響(包括積極影響和消極影響)。當人們審視和關照“書”的時候,人們發現文本的價值所在。從創作發生學理論上看,由“作品論”必然溯源及“作家論”,因為作家是作品價值的直接創造者,沒有作家就無所謂作品。書(作品)作為創作主體與期待對象之間的媒介,體現著創作者的“意”的指歸。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就是受“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這種中國傳統的“知人論世”的影響,人們已習慣于這種由物及人的探究,這也正是為一部(一幅)作品考證其作者,或鑒別其真偽,而不惜花費一切精力的重要因素。這一現象也恰恰體現了人們對文藝價值評判的認真、嚴格的心態。這種心態,對于那些想在文藝領域跋涉的人來說甚至近乎苛刻。世人總習慣于用一種挑剔的眼光,審視介入文藝創作領域的新人,艱辛的跋涉者必須從處女作到成名作之間,用獨到的審美視界來贏得“閱讀”群體的認可,從而完成價值創造的第一個階段。于是便達成了“人以書貴”的契機。“書貴”便成為一種耀眼的光環之后,“人貴”便“名正而言順”了。
而在“書以人貴”邏輯序列中,“人”是參照系。“書”的價值是依靠對“人”的社會價值判斷來實現的。對“人”優劣的評判依據是人的存在意義這一社會價值的評判標準,即“人”的存在對當時及后世所產生的影響(包括積極影響和消極影響)。但必須說明的是,“人貴”的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諸如世襲、經濟、政治、戰爭、欺世盜名等),但這里絕不是因為“書”。“人貴”的光環的存在,模糊了人們對其“書”的評判標準,甚至是價值錯位。人們“貴”其“書”含有更多的世俗的觀念,有些人憑借他在社會其他方面的影響,使他的“書”名噪一時。這種情形,在中國的任何歷史階段上都屢見不鮮。直至今日,這種現象依然存在。
因此,關于“人以書貴”與“書以人貴”的探究,不應僅僅停留在概念的表層,而應該從社會存在及審美層面等方面,來分析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及其存在對審美價值的判斷所造成的影響。首先應該承認,“人以書貴”是審美價值取向中一個完整的過程。貴其“書”,也就理所應當的尊重和認可“書”(文本)背后的創作者的勞動價值。藝術鑒賞(以書畫為例),要求鑒賞者不受外界的干擾,使整個自我的精神沉醉其中,在頓悟中產生心靈的象征表現活動,它超出了形式中的“意味”,進入到形而上的對人生、人性的大徹大悟,形成整個心靈的感發與振蕩。一旦社會人格直接取代藝術人格作為評判標準,就會使欣賞者無法排除來自社會層面的各種干擾因素,結果就會形成欣賞主體與欣賞客體的位移和錯位。這樣,自我的關照意識便被不屬于欣賞范疇的因素所左右,形成凡是名人即是名作的錯誤邏輯判斷。更大的危害在于這種價值取向的倒置,不僅不利于對當時藝術作品的品評與鑒定,同時也不利于對作為文化內涵的藝術作品的繼承與發揚。歷史上曾出現過這樣的現象:某一書家在“人以書貴”之后,其書作倍受青睞。然而,一旦他的社會人格的層面被統治階級(意志的主流定格)否定之后(往往訴諸武力如殺頭、抄家、嚴禁其作品在社會上的流傳等),承載著其真正藝術品格的作品很可能因此銷聲匿跡。這種以社會人格來抹殺藝術品格的情形既不絕于史冊,也不絕于當世。這使得我們在對藝術作歷時性與共時性的探究時,常常因某些史料的缺失而大傷腦筋。另一方面,使得民間從事文學藝術創作的很多人,因其人不貴,而使其藝術鮮為世人所知。甚至等到國外已廣泛認可的時候,才“眾里尋他千百度”。這種“墻里開花墻外香”不過是不為世人所知時的一種慰藉罷了。
二 社會人格與藝術品格的交互與離合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上,知人論世的傳統,文(藝)以載道的古訓,如柔韌的野藤緊緊地纏繞在傳統意識的枯木之上,使得任何敢越雷池一步的想法,都失去了生命的張力。知人論世沒有錯,文(藝)以載道也沒有錯。問題的關鍵在于什么事到了絕對的地步,就會使事物的內含無法約定事物本身,反而造成概念的不周延。馬克思說:“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但他同樣承認人具有雙重意義,即人具有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正是這樣,西方的社會學家和哲學家早就提出了社會人格與藝術品格的交互關系。社會人格著重于人的社會意義的方面,表現在人與社會的關系中以及在這種關系所表現出來的價值屬性,這種人格多以顯性的層面,以可以評判的標準予以界定。而藝術品格卻更多的根植于人的自然屬性的營養液中,使人的生命范疇內的各種微妙的因素滲透、遍布于藝術品格的每一個角落。這種品格具有隱性的性質,使人很難做出一種可操作性的判斷。
由此,我們可以說,社會的游戲規則必然導致社會人格的自律和約束。而藝術品格中藝術的成分又必然召喚人的最自由最活潑的成分即人的生命中最原始最具張力的力量的回歸。社會的規則讓人們過多的隱藏那些不同于群體共性的獨特個性,異中求同以獲得認可。正如魯迅先生那個一針見血的比喻:一只猴子想站起來做人,另一些猴子就說,它想站起來做人,咬死它。社會是一種合力場,社會人格即在這個合力場的坐標中定位。這種定位并不是個體一廂情愿的結果,“人生來是自由的,卻處處都在枷鎖中”。更多的情況下,個體的人在社會規則這張網中束縛于不得不于此的“目”中,即使你心中困惑萬分,甚至是怒火中燒,也不得不戴上一副面具,來躲避社會的傾軋。從古到今有多少張揚個性的人,只要身處廟堂之上,就不得不加以收斂,盡管這只是壓抑性的改變,也足以說明社會人格確立之艱難。藝術品格則不同,藝術精神的自由屬性要求個體的人,同中求異,甚至是標新立異。“文似看山不喜平”這不僅僅針對文章的要求,應該說是對所有文學、藝術的審美期待。對于藝文創作主體來說,情感的涌動或如奔騰的江海,或如幽深的潛流,“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由“物”及“意”,蓄“意”待“言”。或精言追其極,或壯辭喻其真。
愛文者作文,樂詩者賦詩,善舞者揮袂,鐘情于丹青者調朱敷粉,寄情于翰墨者刻鶴圖龍。因為修養學識使他既能宣泄自己的情感意志,又能不打破社會契約的規定;既能成就自己的社會人格,又能使自己的藝術品格得以完善。以宋代的蘇軾為例,他在被貶黃州后,一度苦悶彷徨。作為社會官員的他不可能把多年來形成的社會人格在一時的困惑中消解。擅長作文賦詩的他寫下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賦和水調歌頭詞(大江東去)。但全能全才的他又擅長書法,他當然不會錯過用這種最適于抒情寫意的形式來表達他內心的愁苦,于是他磨墨展紙倏然落筆,寫成了著名的行書《黃州寒食詩》。字里行間,蕩漾著的是作者的濃烈的情感,抽象的點線之間,為他復雜情感的寄寓提供了更為廣袤的空間。使他暫且忘卻于社會的存在,心靈的浮躁在被蕩滌之后,只有內心自我的交流與溝通。“心靈是處于規律與需要之間恰倒好處的中點,正因為它介于這兩者之間,它才避免了規律和需要的強制。”而社會人格在暫被封存于自我意識的最底層,情感意志傾瀉于適合抒懷的各個空間。自古以來人們就是在社會人格與藝術人格的交互與離合中尋找心靈得以平衡的支點。
道德高尚與否,只能歸屬于社會人格的范疇。但只要承認人存在的兩種屬性,就不能忽略人的自然屬性(情感)的存在意義。巴爾扎克曾說: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遠遠大于人與任何一種動物之間的差別。他的觀點也是指人的道德層面。這種差別尤其是人的“面具”的不同。社會賦予每個人的面具是沉重的,沒有誰愿意主動地戴上它,這種戴面具的存在同樣決定于社會的存在,有時更重要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使內心脆弱的情感免遭傷害而已。這種面具,每一個人都會不同程度的擁有,并不取決于道德修養的高尚與否。高尚與不高尚本身就是一對矛盾,矛盾就會有作用,之間就會有消長與轉換。這一切都會積淀于意識之中,情感本身又要求適度的加以宣泄,于是,從“詩言志”、“憂憤說”、“物不平則鳴”到“書為心畫”無不是情感宣泄的方式。一個人為了撫慰自己內心的傷感,搦翰疾書,濡墨而畫,不過是藉此渲情而已。王羲之書蘭亭為抒春風和暢,飲酒微酣之樂。顏真卿書祭侄稿,意在傾哀絕之心。蘇軾書寒食詩,聊譴失意惆悵之懷。徐渭草書長卷,嘆愁苦無寄之悲。一向倍受非議的趙子昂、王鐸的書作依然藉此聊以抒懷而已。世人對他們“逆子貳臣”不滿言論,不過又歸依于社會人格的層面。即使是人們所痛恨的佞臣也是這樣,社會人格與藝術人格的分離是客觀存在的。
總之,當我們闡釋了社會人格與藝術人格之間存在著交互與離合關系,“人以書貴”與“書以人貴”的不等式方程,就可以在歷時或共時的條件下予以求證。面對作品,才能蕩滌一切世俗成見,心靈才能與文本及文本背后的創作主體進行著情感意志的溝通,才能真正作到不“以人廢言”,不“書以人貴”,就像觀賞鮮艷的荷花而不抱怨它生長在污泥中一樣。只有這樣,藝術的蓓蕾才能自由綻放于百花園中,美麗的花朵才能不至于在評判的陰霾中黯然失色。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頁.
[2]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237頁.
[3]席勒.《審美教育書簡》中譯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0頁.
[4]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39—40頁.
[5]席勒.《美育書簡》.中譯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4年版,第91頁.
[6]陳方既.《書法綜論》.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
[7]蘇軾.《蘇軾文集#8226;書唐氏六家書后》.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06頁.
作者簡介:
劉鳳山(1 9 71—),男,河南新鄉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藝學。工作單位: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