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皮

一

無論誰嘴里吐出臟話，曹孟的神情都會有些窘促。臟話明顯不合曹孟的脾性，他喜歡用一句話來揶揄他們：“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他的潛臺詞隱得太深，誰也懶得花功夫去琢磨。他屬于那種罵人也不帶一個臟字的人。說這句話表明他已經(jīng)怒不可遏，潛臺詞是說他們沒腦子。我作為曹孟的好友，一向比他要無憂無慮，也許比他更獨具慧眼，能看出那些嘴里擠滿了臟話的人，不過是想發(fā)泄一下內(nèi)心的壓抑。為了不使他一遇臟話就一溜煙似的跑掉，我時常得為那些愛說臟話的朋友打圓場。“我知道你們又想喝酒了。這樣吧，今天誰愿意說臟話。就罰誰的酒。”“好啊，好啊。”于是朋友們快活得連路也不好好走，一窩蜂擁著我和曹孟去酒店或酒吧。酒喝多了，那些臟話在曹孟的耳朵里就越變越輕，最后成了令他心醉神迷的音樂。“他們一喝酒就不說臟話了，就喜歡嘀咕，不過他們嘀嘀咕咕的聲音還真好聽。”我知道他的腦子已經(jīng)被白酒占據(jù)了，于是眨巴著眼睛故意逗他：“他們說的全是臟話。”

“不是的，你聽得不對。”

“是臟話。”

“不是的。”

“是。”

“不是。”

“好吧，那就不是。”

此刻就算他的腦袋變成了白酒瓶子，酒精也難以改變他的執(zhí)拗。他身上的每個器官好像是為純潔而生的。當(dāng)我和一些女孩保持著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他連一場像樣的戀愛也沒有談過。有時，他會向我坦白與某個女孩的關(guān)系，說的時候兩只眼睛又明亮又興奮。可是我聽來聽去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他在女孩面前就像一只鳥，除了鳴叫什么也不做。

“你跟她上床沒有?”

“沒有。”

“那你們就沒談戀愛。”

“談了。”

“在我看來就不算。”

“肯定算。”

“不算。”

“算。”

“好吧，那就算。”

他做的事情總是超凡脫俗。我知道他和女孩沒吻過也沒牽過手。什么也不給的女孩，通常能把男人治得只剩半條命。但他的執(zhí)拗也讓我明白，他總是被純潔的情感鼓舞著。我沒法向他解釋上床究竟意味著什么，只希望他能早日完成這樣一件大事。當(dāng)他用靠近教堂的方式來安慰自己的靈魂，我則恰恰相反，祈禱自己的朋友早日完成他的成人儀式。記得有一天，曹孟露出又白又寬的牙齒，告訴我他差點入了基督教會。只要一談起基督教，他就神情端肅。我用有些迫切的目光在他臉上掃視著，過了好一會才說，“我大概這輩子也不會人教的。”

“我差點人教已經(jīng)不是頭一次了。”

“人教以后，能談戀愛嗎?”

“當(dāng)然可以。”

“那就好，那你干嘛不入呢?”

圣保羅教堂離曹孟住的地方只有一站路。有時路過那座教堂，我不能不佩服曹孟的眼光，它的尖頂懷著棄絕塵世的疏遠(yuǎn)和威嚴(yán)，高高屹立在那些雜亂的樓群之上。后來，我知道他每周都帶著一根柳條去那里。他說折柳是古人教他的告別儀式。每次去教堂前，他都借著柳條看自己能否真的與凡塵告別，似乎希望柳條能把古人訣別的力量傳遞給他。有一陣，他大概愛屋及烏，開始擔(dān)心圣保羅教堂能否頂?shù)米〔鹋f建新的城建風(fēng)潮。當(dāng)我告訴他明代的清真寺剛剛拆了，他清瘦的臉上出現(xiàn)了幾絲痛苦的表情。他令人難以置信地給市長寫了一封信。信里寫了什么。他一直對我秘而不宣。每次見面我都故意問他：“市長回信了?”

“沒有。”

“你覺得他會回嗎?”

“不回是他的錯唄。”

二

我和曹孟都有走街串巷的癖好，喜歡街上極富戲劇性的熱鬧場面。有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某處聚了一大堆人，我們十有八九會匆忙湊上去。有一天。我向曹孟提起郊縣一種叫馬皮的趕集活動，他突然來了精神。我說不清那種趕集活動為什么叫馬皮，只知道手操鐵戟的扮鬼者，身上披著叫馬皮的黃色披風(fēng)。扮鬼者一出現(xiàn)，大家就能感受到神秘和恐懼的氣氛。一把又圓又細(xì)的長劍，穿過兩腮和口腔架在扮鬼者的臉上。看見他始終滴血未流，誰都會立刻肅然起敬。曹孟幾乎是伸著脖子聽我說完的，然后就天天追著問我，趕集什么時候開始?

三

去郊縣要坐一小時的班車。我們到達(dá)口子鎮(zhèn)時恰好是午飯時分，不少青磚老宅飄散出臘魚的香味。見到一些店鋪門口掛著僵死的臘魚，曹孟碰都不碰它們一下，他望著臘魚大為感慨：“人人都是納粹呀。”“對這些魚來說，當(dāng)然是。”謝天謝地，我的門牙又全又牢，不怕吃飯時對付不了美味而瓷實的臘魚。鎮(zhèn)上最漂亮的老房子都在馬道街上，那里井水充沛，甚至在我們吃飯的店堂中央，還有一個供客人洗臉的井臺。輪到店員端上熱氣騰騰的蒸臘魚，曹孟的臉上顯出害怕的神色。我一次又一次地贊美臘魚的味道，他還是無動于衷。

“你越說，我越覺得你像個魔鬼。”

“那好，你就干看著魔鬼享受美食吧。”

午飯之后，他臉上顯出了被愚弄的表情，因為鎮(zhèn)子里的人未見增多，各條街巷既寧靜又空蕩，看不出有任何活動的跡象。沒等他再向我抱怨一通，我已冒冒失失在巷路上打聽起來。最后，一個腰圓體胖的婦女告訴我，有個組委會負(fù)責(zé)組織趕集的活動。

我們趕到組委會所在的祠堂時，會長正在不停地抓耳撓腮。他兩眼通紅，香煙夾在指間滅了也全然不知。趕集活動對他是悲是喜，已經(jīng)一目了然。大概我們的衣著煞是特別，會長一見我們就兩眼放光，“你們是城里來的記者吧?!你們來得正好。”我一向反應(yīng)比曹孟快，話立刻就脫口而出：“是的，聽說這里有個民間活動，我們就趕來了。”曹孟雙眼瞇成一條縫，有些嘲弄地看著我。會長馬上叫人拿出兩盒硬殼中華，分別塞到我和曹孟的手上。“別，別……”我拿著香煙心兒怦怦直跳，看來要當(dāng)記者我的臉皮還是嫌薄。

不一會，會長就把他的焦慮傳染給了我們。小鎮(zhèn)北邊的人口有一座老橋，他對橋的來歷只字不提，一味強調(diào)這座橋恐怕?lián)尾贿^今年的馬皮活動。他擔(dān)心突然爆發(fā)的趕集人流，會把朽敗不堪的老橋壓垮。

“鎮(zhèn)上不管嗎?”

“哼，鎮(zhèn)上?他們只管向我們收費，橋垮了，出了人命，都是我的事。”

“以前搞活動不是沒垮嗎?”

“誰敢拍胸脯說它今年不垮?!橋上又有不少新裂縫了。”

為了證實他的擔(dān)憂，他帶我們斜穿過鎮(zhèn)子去了老橋，路上，曹孟變得十分較真，他臉上輕掠過揶揄的神情，悄聲說，“你夠可以的，真是個好演員!”我把他的揶揄置于一邊，咋了咋舌頭繼續(xù)跟著會長往前走，直到看見那座骯臟的灰色老橋。遠(yuǎn)遠(yuǎn)望去，陽光就像白色花環(huán)披掛在老橋身上。會長連并著幾個大步跳上橋，像朋友似的對著橋欄呢喃，“老朋友，無論如何幫我再撐一回啊。”他用手撫著冰冷的石欄，神情讓人感覺他真想大哭一場。這座老橋樣式考究，但遍布的裂縫就像在大火中龜裂而成。也許完全可以修復(fù)，歸根到底得有人愿意掏錢。一提錢，不亞于又給會長當(dāng)頭一棍。他急得一把薅住我的手臂，“聽我說，小老弟，我們搞三次馬皮的收入，也不夠修這座橋呀。修橋的事是不是應(yīng)該歸鎮(zhèn)上管?!”

這座橋的前景的確令人擔(dān)憂。吃完晚飯，會長又在祠堂里憂心地與人討論起來，他必須盡快決定馬皮活動是否在第二天開始?他經(jīng)受著痛苦，他期待的高妙辦法一直沒有出現(xiàn)。誰也說不準(zhǔn)，這次馬皮活動是會讓會長完蛋，還是讓他名利雙收?滿屋是吧咝吧咝的抽煙聲，每個人的眼睛都那么沮喪。也許是運氣，曹孟突然沖動地想到一個主意。和盤托出主意前他先問會長：“如果讓人排隊過橋，你估計老橋同時受得住幾支單人隊伍?”一句隨隨便便的問話，馬上激活了會長的腦子，他拍著腦門直嚷嚷：“對呀對呀，我可以派人把著橋頭，讓人排隊過橋!”

四

會長連夜讓人在街上架起了大喇叭。他這里望望，那里看看，四處巡視著架設(shè)情況。我和曹孟陪著他時，他幾乎別的話都不說，嘴里只是硬邦邦的抱怨。“你們看看，人怎么都這樣，只知道拿錢，活都不好好干。”他對那些氣喘吁吁爬上電線桿的架設(shè)工，總有一肚子的不滿意。他那股熱烘烘而生機勃勃的怒氣，倒像有什么魔力始終吸引著我們。會長說你們回去睡吧，明天有你們忙的呢。我們則傻愣愣瞪著雙眼直搖頭，然后繼續(xù)跟著他往前巡視。過了凌晨三點，所有料想的問題都解決了，會長的情緒才有所好轉(zhuǎn)。他像父親似的用手?jǐn)堉业募绨颍靶±系苎剑魈炜墒且粭l大新聞哪。”虧了他提醒，我?guī)缀跬俗约旱摹坝浾摺鄙矸荨３烁砂桶偷攸c著腦袋，我只能一聲不吭。他的嗓音又粗又大，在空寂的街巷里來回蕩漾，激起了我心里的一絲羞愧。

那一夜，我和曹孟一直晃蕩到街上沒了人，還是不愿回旅館睡覺。會長走了以后，我們張嘴商量了一會，承認(rèn)再這么漫無節(jié)制地晃蕩下去，在小鎮(zhèn)深夜也湊不到什么熱鬧。誰想到，我們的身子一老老實實沾著床，就睡得格外酣沉。直到第二天中午，窗外的吵鬧聲像斧子劈進來，我們才從夢中驚醒。金子一樣的陽光，仿佛在白墻上碼了整整齊齊一排金磚。我們不敢相信奇跡已經(jīng)降臨，于是，一骨碌兒起身沖到窗戶跟前。小旅店的窗戶臨著街，一幅讓人欣慰的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街上萬頭攢動，我恭恭敬敬從窗口往下看，感覺到處像鋪了勻勻一層黑發(fā)，讓人想不起還有別的雜色。鬧哄哄的聲音，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憂傷。毫無疑問，馬皮活動已經(jīng)開始了。

若在省城，我單憑嗅覺就能找到熱鬧的中心在哪里。但在口子鎮(zhèn)，到處都涌動著彎彎曲曲的人流，我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漸漸慶幸哪里都可以算中心。遇到交叉路口或人群的阻擋，人流便像粗大的黑纜繩繞著鐵墩子轉(zhuǎn)，轉(zhuǎn)上一會就變成了湍流。我喜歡在人群里猛沖直撞，大概沖過第三個路口，回身昂著頭再找曹孟，已經(jīng)不見了他的蹤影。我越睜大眼睛，人群越像一團灰蒙蒙的不分彼此的霧氣，

馬皮活動已經(jīng)進入了高潮。

隨著遠(yuǎn)處傳來“走!”“走!”的吆喝聲，人流掙扎著讓出一條道來。原來手執(zhí)鐵戟的扮鬼者出現(xiàn)了。他惡狠狠地把人群往街道兩邊趕。他的鐵戟里好像藏著什么危險，只要他把鐵戟朝人群腳前一扎，人群就倏地往后退。插在臉上的長劍隨著他的一蹦一跳，微微甩動。他的臉上真的沒有一滴血，加上不可一世的架勢，扮鬼者既讓人迷惑又讓人敬畏。

扮鬼者硬是開出了一條變形的道。一支走走停停的耍龍隊伍，遠(yuǎn)遠(yuǎn)拉在他身后百米的地方。一開始，很難覺察耍龍隊伍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我遠(yuǎn)遠(yuǎn)看清會長一臉的怒氣。我走上前去時，會長根本沒有心思理睬我。他正對著耍龍隊伍里的頭目嚷嚷著：“你說說看，你們做人還有什么信譽?”他的怒氣依舊生氣勃勃。只一會，我便明白是什么事在寒徹著會長的心。原來耍龍的人故意把隊伍停在街上，臨時要求會長加錢。“多少錢不都事先說好了嗎?為什么臨時變卦，漫天要價?”耍龍隊伍任憑他嘆氣、大聲嚷嚷，就是不肯再挪動一步。“我算倒了血霉!”最后，他只好鼓著雙眼作出讓步，嗓音嘶啞地嚷道：“加加加，加錢!”這一聲怒吼讓耍龍的頭目頓時大喜。頭目馬上湊過來嘰嘰咕咕和會長說定錢數(shù)，然后把手向前一揮，耍龍隊伍又利索地向前移動了。

說實話，我氣得肺都要炸了，但愛莫能助。我一時對街上耍的那條長龍起了反感，便逆著它的方向往前走。等慢慢悠悠踅到老橋，卻發(fā)現(xiàn)會長已經(jīng)在那里。為了讓過橋的人排隊，他正手忙腳亂推搡著人群。出于敬意，我決定上前去幫他。來到橋頭，便感到整個世界好像要從橋上擠過去。會長幾乎沒有時間看我，但他的嚷嚷聲依舊很洪亮，“你來的正好，快幫幫我。那些狗日的沒責(zé)任心哪，給了錢叫他們看橋，現(xiàn)在溜得連人影都不見了。”我勉強還算得上生猛，于是雪崩似的朝人流吼了起來。結(jié)果和會長一人把一頭，好歹把過橋的人給控制住了。足有一小時，我和會長的手臂就像電扇在轉(zhuǎn)動，嘶聲力竭的嚷嚷聲聽起來簡直像魔鬼，直到守橋的人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面前。也許他們太了解會長，無論會長怎么罵他們，他們反倒樂呵呵地笑。會長痛痛快快罵了一陣，最后也忍不住“撲哧”笑了，“唉，和你們這些狗日的共事，算倒了八輩子霉。橋沒塌，你們有心思笑，橋要塌了，我坐了牢，看你們還笑得出來?!”

五

剛開始，會長不愿意下橋，直到守橋的人拍胸脯保證不再犯錯，他和我才在人群一陣推搡中擠了出來。到了人群外邊，他倒顯得有些束手無策。

“你……跟我一起去吃點東西，怎么樣?”

“不了，我得去找下我的同伴。”

“那記著晚飯前去大廟看看。”

“好的。”

我設(shè)法逆著人流往前走，希望能迎面撞見曹孟那張熟悉的臉。耍龍隊伍已經(jīng)兩次路過我，領(lǐng)頭的人不再有勁猛沖直撞，只是把龍頭高高舉著往前走。大概人多的緣故，整個鎮(zhèn)子蒙著一層淡淡的塵霧，似乎讓曹孟在人群中隱得更深了。看著四處黑蓬蓬亂糟遭的人頭，我意識到眼睛再好也靠不住，熟人很容易從眼皮底下溜過去。我睜大眼睛，在鎮(zhèn)子上兜了兩圈，始終未見曹孟的身影。天氣雖好，但塵霧讓陽光變得昏昏恍恍。我感到塵霧好像開始滲進了腦子里。我想找個涼爽的地方歇一歇，于是就朝人少的鎮(zhèn)外走去。

鎮(zhèn)子南邊有一塊溝溝坎坎的空地，被進出鎮(zhèn)子的人當(dāng)成歇腳的地方。空地東邊大概要埋下水管，已被翻挖得亂七八糟。由于我不再一心要找曹孟，便學(xué)那些莊稼人舒坦地坐在石頭上。我發(fā)現(xiàn)不少人呆呆地望著西邊，已經(jīng)忘了吸夾在手上的香煙。原來扮鬼者沿著西頭正往河邊走，他把鐵戟拖在地上，插著劍的頭簡直像一只黑天牛。據(jù)說這把劍在臉部要插大半天，而且滴血不流。扮鬼者所到之處，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就不吭聲了。也許他不顧死活把劍往臉上插，光憑勇氣就足以讓人懷著敬畏打量他。那些人坐在空地向西凝視，看著扮鬼者在河邊比劃著神秘的儀式。

我有個習(xí)慣，喜歡從各個方面了解熱鬧場面。既喜歡觀看人們臉上的溫馨、喜悅，也喜歡覺察他們臉上的怒氣、沮喪、孤寂。于是我逆著人群的目光，逐一打量他們的臉。我發(fā)現(xiàn)扮鬼者的凌厲威風(fēng)，讓這些莊稼人的目光變得格外乖順。他們的一舉一動，讓我看出他們的日常生活有多乏味。我向東掃視的目光，很快覺察到人群東邊的異樣。一個女孩好像把土堆當(dāng)被子在取暖，她把雙手插在土里，迷惘而飄忽地側(cè)臥在土堆上。我沒有飛奔過去。我故意走得很慢，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害怕惹禍上身，便停在離她三四米遠(yuǎn)的地方。不知是喝醉了還是發(fā)高燒，她滿臉通紅。我故意咳嗽幾聲，只見她努了努嘴，恍恍惚惚露出一絲微笑。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她約莫十四五歲，全身是農(nóng)村人的打扮。她的睡姿看上去是何等動人啊。此刻，她必定需要別人的幫助，但我畏縮不前。我害怕被她的家人訛上，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像對著尸體似的喊了一聲，“有病快去醫(yī)院哪!”就悄無聲息地回到了人群里。

扮鬼者的腦袋繼續(xù)搖來擺去，雙腿還不時做出向上躍的姿勢。我坐在那里，心卻被遠(yuǎn)處的少女胳肢著。幾乎每隔一小會，我就扭回頭去打量遠(yuǎn)處的少女。她臥在那里，就像一只臥著聽天由命的天鵝。就在擔(dān)心所有人都像我一樣自私時，我突然瞥見，有個身影朝土堆掠了過去。他背朝著我，距離把他壓縮成我眼里一塊模糊不清的雜色。只見他推搡了一會少女，就試圖把她抱起來。他那種要幫助她的淳樸舉動，一時令我羞隗不已。他搖搖晃晃剛把她抱起來，卻一下栽進了土溝里。我坐著足足有三分鐘沒有動，一秒一秒等著他們重新出現(xiàn)。我朝土堆凝視了好一陣，開始擔(dān)心他們出了意外。

六

我踅過去時，依舊是有節(jié)奏的慢行。我繞到溝的另一頭，這樣溝里的人就不會注意到我。周圍一片雜聲，讓人感到昏恍的睡意。等到可以俯瞰溝底，驟然出現(xiàn)的景象簡直把我驚呆了。他背朝著我，像一條長蟲在少女身上蠕動著。他的身下露出一截少女紡錘白的肢體，少女的內(nèi)褲已經(jīng)褪到大腿上。我張開嘴巴，感覺額上的血管突突直跳。我馬上明白他在強暴少女。震驚使我站立不穩(wěn)，視物不清，一切景物在眼里變得飄飄忽忽。天哪，我越看越覺得他像曹孟，身著一樣的黑色休閑褲和黃黑相間的方格棉襯衣，連被汗黏成綹的頭發(fā)也一模一樣。但我不敢上前去證實，這種事情非同小可，一旦牽連進去，我的前途可就完了。那個畜生連褲子也沒有脫，開始在少女身上此起彼伏。我頂著一張驚恐扭曲的臉，開始往后退。我不是不想妨礙他，是擔(dān)心一旦被人逮住，憤怒的農(nóng)民定會把他和我的蛋子一齊砸爛。

我一直跑到鎮(zhèn)中心也沒有緩過神來。整個下午，我都沉湎在他是否是曹孟的思緒里。街頭觸目可及的演出節(jié)目、雜貨攤、人流，完全進入不了我的眼睛。剛才還歷歷在目的可怕景象，就像猛禽的尖喙啄食著我的心。大約五點左右，我按照會長的囑咐，去了人潮洶涌的大廟。幾乎人人都想爭當(dāng)前幾個拜神的人，當(dāng)然只有少數(shù)幾人能得逞。那幾個幸運者倒很大方，都把百元大鈔往廟前的功德箱里塞。輪到后面的人，往功德箱里塞的錢就較少。我看見會長站在功德箱旁邊，對排隊拜神的人群充滿了期待。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也許這個主意能幫我戰(zhàn)勝心里的焦灼不安。我向功德箱走去時，會長一下發(fā)現(xiàn)了我。“歡迎你呀。”他幾乎馬上好心地提醒我：“丟幾枚硬幣就行，一樣靈的。”我知道馬皮活動的成敗就指靠功德箱里的錢，所以，就在眾目睽睽下塞了二十元。拜跪時，我祈禱剛才那個作惡的人千萬別是曹孟。

七

我和曹孟是在大廟門口相遇的。他咯咯一笑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跑哪去了?什么事叫你這么高興的?”我臉色陰沉地打量他，總覺得他此刻說話的樣子與作惡的一幕不符。我希望他能暢談一番，這樣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破綻。沒想到我的問話使他感到窘迫。他若有所思了一會說，“沒什么高興事，到處亂轉(zhuǎn)唄。”當(dāng)我瞥見他褲子拉鏈邊上的白色污斑，又心亂如麻。我該怎么辦呢?他的言行、褲子上的白色污斑，讓我心頭的迷霧越來越濃。

和他說話時，我第一次用了莊重的語調(diào)。我對這個鎮(zhèn)子已經(jīng)興趣不大，更多是觀察曹孟的言行。所以，他往功德箱里塞錢時，我便琢磨他在祈禱什么。是慶幸他的惡行無人知曉，還是向上蒼懺悔他的罪行?那晚，本來適應(yīng)夜生活的他，早早提出要回旅館睡覺。記得兩人路過鎮(zhèn)派出所時，我很苦惱。一度真想把他交給警察，可是沒有勇氣做得出來。派出所門口的燈光，能讓我看清他臉上的緊張神色。

“你干嘛這么緊張?”

“我不喜歡警察。”

“為什么?”

“他們成天接觸罪犯，我覺得臟。”

他的話就像夜路上的土坑，一時讓我不知是深是淺。他提議第二天一大早回家，我也沒有反對。當(dāng)他像漲潮的海浪撲向旅館，我則像玻璃缸里的一只金魚，繼續(xù)在巴掌大的口子鎮(zhèn)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我?guī)缀蹰]著雙眼，沿著已踩出凹痕的青石板，恍恍惚惚往前走。我還沒有死心，想去看一眼下午的那條土溝。

我很害怕走近那片空地。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雖然不像警察在布控，但寂靜中有我必須忍受的不安。謝天謝地，我路過土溝時，沒有見到女孩的蹤影。月光下的土溝干干凈凈，一無所有，遠(yuǎn)看像舒展在地上的黑柳眉，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土溝的美麗景象，讓下午的一幕回想起來是那么陌生，簡直像一個幻覺。此刻，為了減少嫌疑，我不敢一動不動地打量土溝，只敢抬頭凝望星星點點的夜空。心想曹孟也許與此事無關(guān)，也許他的衣著、頭發(fā)、拉鏈邊的白色污斑不過是個巧合。但一想到警方可能是放長線釣大魚，我又緊張得渾身發(fā)抖。我害怕被人盯梢、跟蹤，不時用眼睛余光留意著身后，回去的路是多么漫長啊……

八

第二天清晨，小鎮(zhèn)已在薄霧的包圍中。曹孟對與會長告別興趣不大，便約好在車站等我。

會長和他的那群人一夜未睡。我走進祠堂時，會長正直挺挺地坐在桌旁，眼睛直視著桌上的一大堆錢，已經(jīng)倒空的功德箱則塞在桌肚下面。小山似的那堆錢都規(guī)整好了，紙幣像磚頭碼放得整整齊齊，閃閃發(fā)亮的硬幣像打翻在桌上的一灘水銀。我問會長情況怎么樣，他馬上咧開嘴笑了，“馬馬虎虎吧。”他的笑里既有甜蜜又有苦楚。可是他把臉一轉(zhuǎn)向那群人，舌頭好像就變成了一把戒尺，“狗日的衙門喂不飽啊，這堆錢大半都得喂給派出所、工商所、稅務(wù)所、環(huán)衛(wèi)所、鎮(zhèn)政府……”

突然，他想起來了曹孟，“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小伙子呢?”“哦，他還有點事情，就不過來了。”他緊蹙著雙眉，幾乎用喃喃自語的音量對我說：“第一面我就覺得他心事蠻重的，你以后要多多開導(dǎo)他。”我點了點頭。一說到曹孟，我一時連坐也難以坐穩(wěn)，于是就急急忙忙告別了會長。

小鎮(zhèn)沒有像樣的車站，所謂的車站不過是一塊亂七八糟的碎石空地。動來動去的人群和大巴車，讓這塊空地大概永遠(yuǎn)也清靜不起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曹孟正惴惴不安地在車站抽著煙。我緩步走過去時，他似乎不太高興。“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來?”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噢，看會長他們數(shù)了一會錢。”突然，我意識到自己很愚蠢，如果曹孟真是罪犯，讓他在車站等這么長的時間，確實很危險，令他很容易被人認(rèn)出來。

上了車，他把靠車窗的座位讓給了我。坐的時候，我心事重重。他是好意讓我的視線能沐浴在風(fēng)景里，還是有別的考慮?以前一見他我就感到充實，現(xiàn)在坐在他的身邊，我卻窘迫不已。我把眼睛朝窗外瞪得老大，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他說話的腔調(diào)、嘴角抿出的一絲微笑并沒有變，但在我眼里，過去的那個曹孟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偶爾，我想對他說上幾句心里話，最后還是抑制住了沖動。輪到他綻開笑容說什么，我只能面帶倦意地點點頭。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新的曹孟，難道我該一直對他察言觀色，時刻琢磨他是好人還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