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六首）

母親的縫紉機

幾次回去，都瞧見母親

在踩著家里的一臺舊式縫紉機

相當沉緩而有力地踩踏著

而母親眼睛不再清澈

踩踏，踩踏

然后總是漫長時間的停頓

逢到這時候，她總是不吭聲

一個人默默地考驗自己的眼力

透過房間的紗門，我望著笨拙的母親

在第四次終于將線頭穿過去了，白色的線

繞過母親的頭，又恍若是母親的一根白發

幸運地穿過時間細小的針孔

而歲月對她的獎賞

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條

在她滿是繭的手里纏繞成

一只鞋墊，一個小布袋，一塊桌布

或是我們準備將歲月的微塵

一次次清洗的拖把

沙 女

泥足深陷

雙膝跪著顫栗

肚臍是沙之唯一容器

言辭的沙礫

時光的沙漏

在靜默中愈合

拉攏還在沙沙作響的眼簾

那是我

活著的

唯一感知

肝腸寸斷的人們啊

請原諒我

遲遲不肯抖落沙粒的歡樂與哀愁

兔子閱讀版

——新讀童話《龜兔賽跑》

一只靈巧的兔大步流星，一路

橫過草地，越過山崗，跨過雪域

他手里端著一本書，會閱讀的兔子

走著走著，卻走不出37頁的那一行

八個紅色的小蠅楷：兔子倚著樹睡著了

這可怎么辦，后面還有一大群同類

等著他發號施令，他磨尖了指甲摳著

那一行，一縷迷魂的香氣從書里

散發出來，擊倒了他和后面的他們

一排無辜而眠的兔子們，終究是

改寫不了被鉛字一版再版的命運

這不，2007年歲末版又擺放在幼稚園

新上任的趙園長講臺上

孩子們睜大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

龜崽子們，這次又便宜你們了

天鵝湖

一束突如其來的光——

透過一場濡濕的霧，狠狠地

砸向了我，通體透明的我

此刻顯得多么楚楚可憐

我原本并不指望

它的到來，又有多少雙眼睛的光

也照在我寒顫的身體上

我啜飲的泉水，在光線中蒸發了

我的羽毛，開始了蒼白的悼念

我纖細的足踝，在光圈中

暈眩，我的湖泊漸漸失去了方向

多么強勁的光——

黑夜的暴力者，延伸著

一個影子噩夢般的追蹤

那最后一只天鵝，唯有縱身一跳

我要你敞開，我的罐頭

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

愛你就要將你藏在真空里

哪怕一個好心的氣泡

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讓塵世的他們只能透過手指的冰涼

贊嘆你的水草豐美

詫異你與歷史的枝椏

斷裂的力量，可現在

我緊緊用胸口

守護目光已不再清澈的你

就像臨終前的一抱

可再多的愛也不能還給你

塵世呼吸的原型

明天，清倉員會撕下那張白色紙片

你被棄在城郊的一個角落

而過路頑童腳邊飛起的石塊——

世界一處小小的棱角

都會碰碎了你

我想象著你淚流滿面——

世界已經敞開在你面前

黑 雪

眾聲大合唱。唯獨沒有

聽到你的，你緩緩降臨我，一次次

輕盈地暗示我，你用雪白泡沫堆積的夜啊

青澀的蘋果預言，還握在我的手心里

沾著你的親吻，誰也舍不得咬斷它與春天的臍帶

注視我吧

可是，我聽到了

瞬息間，你折斷眼前的枯枝

撕開白晝的皮膚向黑夜袒露出一道道

閃亮的傷痕

幾盞路燈的光暈，人間影影綽綽

大合唱里的人們，為什么都變得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