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機像槍支和汽車一樣,都是捕食者,兇猛地撲向人群和幾乎我們肉眼能看見的一切事物,把它們當作可以象征性擁有的物件,就這點來說,攝影和槍支汽車一樣,都具有侵略性。其代價就是讓世界影像更加泛濫……。以上是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論攝影》(OnPhotography)中涉及的一個觀點。三者都是幻想機器,用起來會上癮。稍有區(qū)別的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汽車比槍支能殺更多的人——這點,即使在本土,也能感到。相機也在吞噬人,但不會殺人,因為功能不同,所以,桑塔格說,當我們駭怕,我們射殺,當我們懷舊,我們拍照。但當照相機越來越普及,技術門檻越來越低,加上滲透力極強的網(wǎng)絡,就有了另外的災難,圖像的復制與過剩,猶如垃圾文檔,——當然,那是對攝影作為嚴格的藝術而言的。
在近現(xiàn)代中國,新文化運動,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主要載體是文字,配合著印刷術,引來了大眾文化的內爆。而影像——雖晚于西方,但也開始了自身令人心醉神迷之旅,鎂光燈和照相機取代了油燈和繡像畫。但攝影作為獨立的藝術,即作為類似昂列·卡蒂-布勒松(Henri Cariter-Bresson)所謂“看”的藝術——這種看,不光是眼睛的延伸,正像他所言,事實并不見得有趣,看事實的觀點才重要——則更晚,晚得來不幸地幾乎和數(shù)碼入侵并駕齊驅,大眾圖像的應用和濫情,已呈明顯的第二次大眾文化的內爆,但廣義的觀念攝影藝術的勢頭還是很強勁的。
美術界剛開始時,一般視觀念攝影為美術運動的副產物,肇始于1989年的“現(xiàn)代藝術大展”,有前衛(wèi)藝術,或觀念藝術,遂有觀念藝術的攝影之表達,就跟說有了馬塞·杜桑的立體主義,才有了霍克尼的拼貼照片差不多,但本土情況殊為不同。這跟當時許多觀念藝術——尤其裝置、行為,需要記錄有關,故多非專業(yè)人士的參與。此種看法,不甚準確。其時,在80年代,北京、上海、陜西等地,都有不同的群體在嘗試現(xiàn)代攝影,雖風格水準參差不齊,紀實仍為主流,但又不同于毛澤東時代的紀實,故后來多認為此階段主要為“新紀實”。觀念攝影,至1997年和1998年由島子和朱其分別策劃的展覽,才正式提出。隨后,頻繁使用,又導致“觀念攝影”的界定紛繁復雜。有把觀念攝影和一切先鋒攝影,前衛(wèi)藝術,后現(xiàn)代影像藝術,新攝影等同,以區(qū)別傳統(tǒng)攝影;有人認為,觀念攝影從攝影誕生之日起就有了,而有的則認為,只要不是表現(xiàn)個人性的都是觀念攝影,觀念攝影因介入公共話題,遂產生影響;也有人認為,觀念攝影和傳統(tǒng)攝影的區(qū)別在于,攝影只是觀念的依托物體,他們著眼的是自己的觀念如何被視覺化,觀念才是真正的著眼之處,同時,還要返回攝影本身,而傳統(tǒng)攝影卻固守反映論式的立場,攝影只是一種向外觀看的工具。甚至還有種看法,觀念攝影干脆根本就無法界定,只要是好的,就不會過時。
以上諸種觀點,各依自己的角度,并非沒道理,但仍有瞎子摸大象的味道。與繪畫混為一談,自不必說,其實在八十年代初期,若擴大到香港,早在七十年代末,先鋒攝影,或觀念攝影便已在各地初露端倪,光本土,我就見證過不少獨立實驗性的攝影,包括筆者1984年參賽的“眩光”系列和“空中花園”,戴光郁、呂玲瓏、高原、萬夏、畢克儉、朱罡、肖全等,都有程度不同地涉入。香港的曾廣志始于1979年的“東方遇到西方”,更是把中國的觀念攝影推到極至,他的龍?zhí)住ɑ抑猩窖b、白襯衣、墨鏡、黑皮鞋、延伸出畫面的快門線,標準的東方人的臉,一當在好萊塢、狄斯尼樂園、自由女神像、巴黎圣母院、埃菲爾鐵塔前閃現(xiàn),便被西方稱之為“模棱兩可的使者”(Ambiguous ambassador),可惜英年早逝,后來也只多見模仿者(類似到世界各地名勝或天安門比中指拇),而少見超越者。從工具主義角度看,照相機就是具有延伸我們眼睛大腦效用的工具,其觀念的真理在于它的效用性,諾按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說法,相機能把時間單獨的一刻隔離出來,而圖片的傳播,則掃除國界之別,使我們能涉入“人類大家庭”。這點,馬丁·帕爾(Martin Parr)的系列照片《小世界》就是最好的實證。就哲學和社會學的認識論而言,攝影篡改了世界的規(guī)模,使它扁平,起皺,用擬像世界取代真實的世界,也就是超真實的世界,一種擬像機制制約著藝術,人必須服從證據(jù),藝術已不再檢驗任何事情了,藝術只是歷史序列中的重復,只有風格、姿態(tài)、主題的差異,但仍在進行信息交流,并作為文化符號而被消費,蘇珊·桑塔格,尤其波德里亞(J.Baudrillard)持這種觀點。從符號學角度看,觀念又成為記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的變數(shù)。把索緒爾(F.D.Saussure)和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的結構語言學觀念轉到攝影,那么,一幅照片,也包含著符號所整合的能指與所指,即表達面和內容面,支配兩者形成意義的也正是語言符號學最初提出的那種任意性,觀念作為內容面,從中獲得自由。尤其是在Windows下拉菜單、蘋果機點一擊界面和高像素數(shù)碼相機的商業(yè)攻略之下,攝影在海德格爾所謂的“世界圖景”中,和其它藝術一樣,居高臨下。
正因為如此,真實與擬像、幻想的快感、視覺權利、感知自動化等諸多問題,也都同樣一并加諸于攝影。正好從另一面說明攝影的能量,它捕捉一切,不放過一切,讓所有的人都成為“攝影之眼”,就像傳播學家說的,在一個多世紀以前,在英國,戴單片眼鏡的狂潮使配戴的人都有了攝影機的力量,能將人物固定起來凝視,使其看起來就像件“東西”。若轉到現(xiàn)實層面,那我們也可以說,數(shù)碼相機的大眾運動,能讓所有人患上窺視癖和暴露癥,事無巨細全變成丑聞謠傳,就像我在《中國雜技:硬椅子》中寫的:“這些傾覆之下的免于自由的好心人,非常死板地緊緊地盯住他的不清潔”,“而人間私事則成了丑聞”。這點有目共睹,比如,殘忍少女踩死貓,或近來的“艷照門”之類。超現(xiàn)實表達也好,寫實主義表達也罷,抽象的,具象的,前衛(wèi)的,傳統(tǒng)的,或直接的,事無巨細,都能通過攝影傳播擺平。觀念攝影微乎甚微也只是種方式而已,甚至是藝術活動中的策略而已。conceptual photograph,概念或觀念攝影,既普通,也含混,只要看看歐洲每年的巴塞爾藝術展,就會明白,來自全世界的作品都是觀念藝術,所以,也就可以說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觀念藝術的畛域。在國外,為教學之便,也有干脆就劃入更容易分類描述的影像范疇的,基于攝影的特征(有人概括為自在之物、細節(jié)、框取、時間和有利地位),比如劃為:描繪性影像、解釋性影像、闡釋性影像、倫理評價性影像、審美評價性影像、理論性影像。當然,任何分類的企圖,都有其局限性。但在當代中國,觀念似乎已稱為藝術的一種普世藥劑,這點大家是看到的。有批評家認為,此乃傳統(tǒng)攝影仍為主流,攝影師要另辟蹊徑,不落入話語權力的矩陣所至。觀念之運用,既界定著擬像的政治身份——政治也早不再是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的,而更像一種記憶的權利,從照片本身出發(fā),也可轉變?yōu)榱_蘭·巴爾特所言及的拉丁文的“刺點”(punctum)和“知面”(Studium),而這一切,也都必須在具體的攝影發(fā)生時才有效。
此次策展,我之所以也不太情愿用了“觀念”,情況大致和其它地方一樣,只要看看本地主辦的“菲亞普”(FIAP)國際攝影展,看看官方或協(xié)會一類的攝影活動,加上圖像文化消費和商業(yè)運作,就不難明白,在風光大省“話語權”的劫持之下,狹義的先鋒攝影雖生存著,但很難,也少有一洗眼球的成就,這和攝影師的素質及固步自封有關,也和本土文化“蜀人好斗”的痼疾有關;既相關官方與真正的民間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隔離,也相關商業(yè)好虛浮、崇頹靡之陋習。但不管怎樣,藝術總遵循著自生自滅的慣例,圖謀發(fā)展的一席之地。此展覽就是想通過八位攝影師風格迥異的作品,稍事勾勒“觀念攝影”的微末細節(jié)。并不以“觀念”的虛名妄世,只想通過對圖像自身的描述,說明攝影方式的多樣性,豐富性,還有攝影師在自己主題中表述的觀點和機遇。
參展攝影師,在關注自己的主題時都很放松,沒有設置在什么“后現(xiàn)代”、“前衛(wèi)”、甚至“后事實”之類命名的話語游戲上,也未把“觀念”銜在嘴上。若我們用齊澤克(Slavoj Zizek)的方式(他曾在一篇文章中開語言玩笑說:屌被稱作屌,并不是因為它吊著)也反著開個漢語玩笑,觀念之稱為觀念,不是因為它是思想,而是看了就念,觀就是看,“念”就是說。拍片是看,展覽則是說,——或許說明,觀念也可在先,在計劃之中,比如李俊、朱罡、周安、李紅、吳燕子的作品,也可在后,聲畫分離,比如戴光郁、鐘鳴、李楊的。后者,更帶符號學的任意性。兩者未必嚴格,但都很明顯的帶有后現(xiàn)代藝術最明顯的特征,——即意義向表層滑動,或許就是詹姆遜說的“衰減效應”,即無深度性。也就是說,攝影師在表現(xiàn)時,對圖像表層的關注越來越彰顯,意義被炫示為有意為之的表層現(xiàn)象,盡量排除精英主義的隱而不顯和理解難度。
戴光郁是中國當代最早從事觀念藝術的藝術家之一。他的作品幾乎每次都可以炸個小坑。從架上畫到紙本,從水墨到綜合材料,從裝置到行為,或從地景到觀念攝影,很難說他囿于什么固定的形式,但他無能怎樣表達,卻招招直抵死角,故為“狠招”。他錄入畫冊的攝影大多是自己行為、裝置或地景藝術的現(xiàn)場記錄,我不大同意那種記錄和純攝影無關的說法。行為固然創(chuàng)建符號,但從傳播學角度看,受時間地點限制,所以,聰明的藝術家接下來便會進入第二階段——即圖像傳播,同樣的關注程度,前者用的是肢體,后者則是擬像,同時并進,主次難分。特別是他早期的裝置作品《擱置已久的水指標》,材料本身就是用圖片模擬顯影過程,這里表達形式就是攝影,直指攝影本身,卻不啻攝影。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兩張看似無關的《風景如畫》(2006年,德國)和《漂浮物》(2006年,德國)并入他的《身體如此輕盈》。前兩者應該稱作行為攝影,自己成為被攝體,是自拍照的模式,但這里,拍攝者對被攝者干預更多,更凸現(xiàn)符號性。從另一方面看,本來,這種水墨改變介質,投入異國他鄉(xiāng)的自然,波光浪影,指向水墨暈染的遙遠性,生動性,混淆藝術表達暫時和永恒的界線,通過時間、地點、人物的虛構,肯定藝術超乎自然之永恒,如此渾然不覺的擬像,非常過癮。但當其納入《身體如此輕盈》的主題構成時(展覽的言說,還是自身的言說?),我們還能獲得更多潛在的意指。意識形態(tài)的色情化一直是這個國家的文化難題,它包括,集體羞澀和享樂放縱之間的沖突,兩者都是傳統(tǒng),互不離棄,而且可替換,也包括,民俗、知識、自由等價值體系和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相互調情,彼此幻想,相安無事。這種悖論構成了反常化的表現(xiàn)。“色情化”即被視為具有進攻性的意識,也被允許塞入安全套,首當其沖涉及身體,所以,藝術家抓住了這個特征。從許多作品,尤其是《關于皮膚的流言蜚語》,不難看出戴光郁是關心這個話題的。水本身就是陰性的替代物,在意識形態(tài)色情化語系中,水有多層含義,陰陽雙性,記憶,分泌,液體,過度,沉溺,反射,鏡像等。兩個圖像:一個像奧菲利婭似的橫浮水面;一個則像哈里·卡拉漢(Harry Callahan)著名的攝影作品《齊克果·愛倫娜》(Eleanor,Chicago),裸體豐腴的女人,瞑目于水中。——但這里,只看到反像,是男人,正試探身體的自由度,佯死,或其它。凡用身體探索周圍關系的都可視為對色情化的幻想。接下來,其它作品就更直接地指向赤裸裸的身體了。有表現(xiàn)大麻和器官的,性和毒品在這里都是幻想的麻醉劑,與其說是器官的,不如說是社會學的,意識形態(tài)的。戴光郁的人體攝影,和許多人不一樣,這和他是行為藝術家和裝置藝術家有關,身體在這里是器物,擺設,是中性的,無論是躺在床上的泰國的人妖,還是東京的肢體表演者,或者是田間、桑拿、洗腳的活動者,在街道上爬行的人體,亦或大膽的集體裸呈,都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伸展有限的自由度,司空見慣,微不足道。因為這些身體,最終,是要回到常態(tài)來的。它們所在的隱蔽空間就足以證明這點。公共場所是被陌生化了的。所以,他們表現(xiàn)的只是一些小動作。輕盈有兩層含義,一是拋棄意識形態(tài)的偽裝,獲得短暫的自由,或者說是完成一次性幻想。再者,身體無論如何表演,都是個悖論,都對抗不了自身的實在性,都是頹廢的染色體。問題在于,正像卡內蒂說的,當人裸體拋棄了符號,便沒人敢射擊它。但它自己能忍受自己嗎?或它足夠刺目嗎?這或許是藝術家要我們去想的,或他要表現(xiàn)的。
李俊像他以往的作品一樣,表達極為克制,簡略,明快,片幅不多,表明觀點,乍到即止?!妒芾А肥撬永m(xù)性的主題,《受困Ⅰ》以舞臺川劇演員為對象,和演出無關,和劇照也無關,只是些被攝的客體,游蕩在舞臺的角落上,一反演員舞臺上的扮演,因為他們真正的場域是鏡頭?!妒芾Б颉窊Q了場景,是在現(xiàn)實場所拍的,對象都是社會最最普通之人,有小市民、女工、青年、小旅店服務員、喇嘛、康巴人。大多背對鏡頭,朝向墻壁,這些墻,也是最最普通的墻,頭微低,雙腳稍息,只有一人則面而立。墻就是隔離,文學,哲學早已老調長彈,所以,“隔離”和“受阻”是李俊《受困》所要彰顯的部分,——但僅僅這點還不足以彰顯攝影師煞費苦心拍這些片子的全部意義。這組作品讓人想起薩特的小說《墻》、《房間》,人陷入其中,表現(xiàn)出偶然性、狀況、荒謬、無償性和絕望。而李俊要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的疏離感。如果讀過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對弗蘭西斯·培根(Fancis Becon)的議論,就會明白,人和肉,面對色彩光線的公道,都有化作動物逃跑的本能,這是種可能性,使形象消失,從畫面看,培根讓其從尖叫似的嘴巴逃跑。李俊的墻,是社會結構型的,瘦弱的人,在它面前,只有表現(xiàn)出肢體的單一化,枯燥,乏味,束手無策,不像是要逃脫的樣子,或者說,能逃脫的樣子。這些人,帶著固執(zhí)的神情,朝著墻,也不像是走向他者,或自己,脫離某種狀況,尋求溫情,反倒是病態(tài)的依順——因為,橫排的兩只腳,攝影師的安排,是要說明這點,所以,就更加悲觀,這是攝影家的悲觀。同時,這個姿勢,也是反抗的姿勢,至于有無成效,就要看結構性的社會和個人能妥協(xié)到什么程度。這點,攝影師用在場感,已告訴了諸位。就這點,我認為,李俊在一個老觀念的基礎上,賦予了新的內涵。因為,這些形象是普通的,普通得來能否認出自己也是個問題,或許也很滿足,尤其是那種低級旅店討厭的藍色。誰讓這些人,背對著觀看者呢。我們猜不透他們的想法,我們也看不見他們真實的身體。只有一個可以叫作姿勢的東西。
朱罡是個從事多年觀念攝影的藝術家,精通設計,所以,他的作品,也就以設計的樣式進入我們的眼簾?!肚熬?,錢景》是現(xiàn)代化社會常常討論的問題,反詰也好,順其自然也好,雙方回答起來也很簡單:要么金錢萬能,要么金錢也不可能沒有,它只是種貨幣形式;用得正當也好,揮霍浪費也好,也只有一個道德量的問題。社會藏污納垢對這些都具有包容性。所以,我們討論金錢的社會學或道德感都是沒用的。朱罡恰恰討論的不是社會性,而是生物性。他用電腦制作的金錢生物,大概是壁虎爬行動物一類,科目不論。這些生物,爬行在峭壁之上,而峭壁又君臨大海。所以,我們可以想象,這些生物和人類一樣,是海洋生命。這樣,攝影師就牽著我們,返回人類古老的認識:一切生命都是從水到陸地的產物,盧克萊修就是這樣的認為的。所以,有了孕育之母維納斯。我們也可以把朱罡的金錢生物,看作是負責最高審美的維納斯金錢。朱罡也正好把人民幣,設計得妖嬈動人,像動漫里的女神,而且粉紅性感?!熬S納斯金錢”其初衷是幫助人類進步,增強繁殖能力,提高審美情趣的,讓生活像攝影師設計的那種燦爛如朝霞般。但最后,它所起的恰恰可能是反作用:反人類,反社會,反文明,反審美。這點,其他攝影師表現(xiàn)過,比如劉錚的《千禧夜的兩個富人,北京》,他沒有直接表現(xiàn)金錢,而是金錢的擁有者,消費者。他們用金錢打造的不是仁慈和智慧的形象,還有美感——也就是尺度感,而是反社會的庸俗和肥腫的利潤,鬼不像鬼,人不像人。朱罡,直接表現(xiàn)的是金錢本身,但觀念相近。由金錢擺弄的人的生物性,以其色情化和意識形態(tài)同構,最后把人變回藻類。這種警世之言,也不知管不管用。
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他的小說《慢》中抱怨,人類慢的樂趣已經(jīng)失傳,也就是說,與快速的現(xiàn)代化生活相比,古代那種甜蜜的悠閑生活不再。速度,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都能感受,手機不像是方便佩帶者,倒像是方便尋找者,減少了自由度。汽車代步,縮小了空間距離,名牌車更是符號,促成階層的分化,連速度的享樂主義本身也改變著身份。許多民用車還和賽車運動的廣告相配合,其實,也就傳達了速度效應。而速度,卻帶來無窮的車禍,習以為常,成為都市化的災難之一。
周安的《黑點》就是目擊這種災難的。“黑點”是交通管制行業(yè)中的專業(yè)術語,指城市中反復不斷發(fā)生車禍的地點。黑色本身也象征死亡。《黑點》屬于具像攝影,或客觀攝影,內容就是車禍事故后報廢的車輛,五顏六色,斑駁陸離,血痕累累,風格嚴謹,工整。周安以前大多為黑白紀實,拍過大慈寺,街坊,民居,街頭戲班等,留戀正逐步消失的慢節(jié)奏的生活場景與人物。通過這些片子,能看出其鏡頭感很好,冷靜,客觀,影調恰當,知道主體的選擇,成像技藝精湛。但我不能不說,其轉變從《黑點》開始。如果,要了解一點現(xiàn)代攝影的基本特征,恐怕從中能悟出點什么。比如,就拍攝主體而言,《黑點》的汽車殘骸,和建筑、墻、院落一樣,都是很具象的物質,但為什么,我不會說他關于大慈寺的攝影是前衛(wèi)的,現(xiàn)代的,而相反《黑點》中的殘骸卻是。不光是因為其拍攝對象,符合后現(xiàn)代藝術的特征,變惡俗和廢物為新的文化適應癥,關鍵在于,在后現(xiàn)代文化背景下的攝影,根本不在乎你拍什么,而在于你怎樣認知事物。大慈寺正在崩毀,改頭換面,消逝,也屬廢棄之物,但如果你持了傳統(tǒng)的思想,在那深沉地考慮新與舊的問題,把它當作建筑來看待,賦予它社會學的意義,或納入民俗學的框架,暗示,象征,充其量也只表現(xiàn)出英雄主義的失落感,懷舊感等等。
但《黑點》不同,殘骸和垃圾一樣,都是現(xiàn)代生活不可或缺的東西。按傳統(tǒng)美學觀念,這些“卑賤者”都不在表現(xiàn)之列,但現(xiàn)在它們卻成了后現(xiàn)代藝術的家常便飯,出現(xiàn)在繪畫攝影中。這就是許多理論家說的,廢棄、惡心和完美、崇高一樣,都是日常生活的客觀組成部分。前者的表現(xiàn),帶來了新的文化適應機制,于是有了所謂的無深度性,混淆著流行與傳統(tǒng)的界限。物質產生的速度也遠遠超過了運用和認知的速度,故為“時尚”,其實也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感知方式。攝影師在拍攝殘骸時的欣賞程度,恐怕絕不亞于拍攝名車廣告和模特兒,不幸的只是那些速度的犧牲者?!逗邳c》在重復中建立了攝影師自己的美感,而也順帶渲染了黑色死亡,借以警世,這或許還是次要的。
李紅通過《溫度計》所要表達的觀念,是一幫攝影家去平遙旅途上聊出來的。最初是全球變暖的話題,尤其在戈爾的《不可忽略的真相》引起全球的反響后,更為有趣。初步計劃是,攝影師收集各種因氣溫升高而放棄不穿的冬衣,進行拍攝,除記錄每件衣服購買的時間、品牌、不再穿的時間,同時記錄當?shù)財?shù)年來氣溫的變化。但陳舊的冬衣很難搜求,關鍵是,雖然,在全球變暖的前提下,地區(qū)氣溫整體上是逐年上升,但局部也有乍寒還暖的時候,比如今年初南方的暴雪就是個意外,有的冬衣偶爾也是能穿的,這樣,拍攝主體就失去了客觀性。攝影師選擇的拍攝地點,是在都江堰一個偏辟的小水電站,是五十年代的產物。在拍攝過程中,攝影師偶然發(fā)現(xiàn),在作為背景的老式發(fā)電機上有個刺眼的溫度計,于是,作品也就以此命名了。顯然,溫度計更含蓄,更有張力和概括性?!稖囟扔嫛饭灿嫸喾瑑热莘謨深悾阂活悶椴噬?,每件衣服像幽靈一樣懸空,背景是發(fā)電機,還有裸線電燈泡燃著火苗,而最亮最搶眼的則是溫度計,仿佛在一邊計算著衣服的溫度而不是發(fā)電機;另一類為黑白,實景拍攝,包括火電廠、水泥廠、工地、太陽能、紫坪鋪水壩……,攝影師的企圖非常明顯,她想告訴我們一個全球性的話題,人類為了舒適和消費正在污染自己的環(huán)境。表面看,《溫度計》涉及環(huán)保的觀念,但這里還有個隱蔽的內容,和傳播學有關。攝影師未必讀過麥克魯漢的名著《傳播工具新論:人的延伸》,但她的作品恰恰是對他理論下的一個注腳。根據(jù)麥氏的闡述,從傳播角度看,衣服是人類皮膚的一種延伸,是控制溫度的機構,也是使人類走向社會化的工具,就這點看,衣服和房屋近似于雙胞胎。兩者的社會性,一個導致城市的產生,一個則延續(xù)了階級身份的類化和奢侈品。從這個角度看,人類發(fā)展所導致的失衡所依據(jù)的是怎樣的形式,而這形式,正好又成了攝影師關注的內容。這點,大概是攝影師沒想到的,兩種觀念——攝影師自己的,麥克盧漢的,正好構成了羅蘭·巴爾特的“知面”。從事攝影的,應該從《溫度計》的形成,看觀念之內容是如何在完美的形式構成中得到表達的。
與《溫度計》相似的題材還有李楊的《3200伏》。這組作品,也由兩類表面看并不相干的片子組成。一組是大自然的閃電,這讓人想起美國藝術家沃爾特·德·馬里亞著名的大地藝術《閃電的原野》。此作品由四百多根不銹鋼柱組成,這些避雷針設置在墨西哥州荒遠的土地上,長一英里,寬一公里。參觀者事先要預約才有機會跟車抵達。然后,在藝術家設計的簡樸小棚屋里,參禪悟道似的觀賞陽光和雷鳴閃電與鋼柱的表演。尤其在閃電擊中鋼柱的時候,大自然的力量在這里凸顯到極致。但閃電在李楊的鏡頭中,還有著其意圖。他化了十來年的時間拍攝市區(qū)的自然閃電,在成都地區(qū),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此種景觀,變化多端,很難捕捉,所以,有不小的技術難度。大自然的壯觀,理所當然是李楊拍攝這些作品的動機之一,但他不光是讓人欣賞閃電,這被另一組作品所界定。這些作品表現(xiàn)的是分布在城市陋巷中的變電器,居民、路人紛至沓來,從它面前經(jīng)過。兩相對照,才讓人明白攝影師的潛臺詞。城市重要的標志之一就是電力,在中國,現(xiàn)代化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模讓它十分吃緊,本土幾乎所有可能的河流都在破壞性地修建水電站,僅這點就足以點明問題所在。3200伏這個標準化的變電器,寒傖,簡陋,恰恰又隱藏在毫不經(jīng)意的人群之中,讓人不安——讓人想起斷電,漏電,偷電,觸電,甚至意外的危險。而這正是攝影師要提醒我們的,大自然的閃電,除了漂亮,壯觀,也充滿了危險性,說不清哪道閃電會擊中什么,這種情況過去也經(jīng)常發(fā)生。兩種電力——自然的,人工的,若不控制好,都會帶來危險,這危險,包含著匱乏之險,失控之險,也就包含了現(xiàn)代化可能付出代價的所有風險。這才是攝影師最終要表達的觀念。
除了李紅,另外一位女攝影師的作品,也值得關注。吳燕子的《千人一面》,是關于電視機和客廳空間的。這在中國日常生活中不算個問題,但為什么攝影師要拍這些作品呢?問題恰恰就在這里。記得,幾年前,張隆溪先生到訪,那時他已從美國遷回香港。我是個電影迷,所以,客廳里擺著大熒屏電視。張隆溪先把我的家庭裝修夸贊了番,接著就觸及到了這個話題。因為在美國、香港,就他所見,多數(shù)家庭,電視機都擺在次要位置,比如他就放在廚房里。這不光是電視機有污染的問題,還有,在知識文化較高的國家,大眾都明白,電視是工業(yè)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其傳播,也就意味著地球村和全球化的問題。受眾對它應該保持某種間距,當然,是心理意義上的,人的主體不能被異化。但在中國,最開始,它是富裕的象征,氣派的象征,后來,又是個人與社會和世界溝通的橋梁,在隔膜很深缺乏溝通的文化框架內,這點更為明顯。其依賴已越過個人喜好的界線。有許多人甚至患有嚴重的電視病,不開著電視機,就睡不著覺。《千人一面》的細節(jié)意義,體現(xiàn)在畫面中的畫面——即電視機中,里面的面孔,環(huán)境,大會國旗等等,已取代了電視機外面的觀眾,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它不光暗示虛擬現(xiàn)實造成的文化通病,還在于它還似乎想揭示電視迷戀和家庭空間,給社會學家所擔心的“機械性的開關社會”之形成打下基礎。不要忘了,奧威爾在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里,就塑造了一個專制的“老大哥”的形象,并預言了開關社會的到來。
《非此即彼》是我臨時給作品取的,用了丹麥哲學家基爾克果(S.Kierkegaard)的一個書名,也有譯作“或此或彼”的,但和書沒任何關系,有關系,也只是很早以前讀過里面單獨出版的《誘惑者日記》和部分章節(jié)。可以說,攝影也是種誘惑,它混淆現(xiàn)實與圖像,而大有用擬像世界取而代之的趨勢,這在前面已談過。書中有些話,也很有意思,讓我想到自己在攝影時看待事物的方式,比如這句:“我對生活的觀察完全沒有意義。我料想一個邪惡的幽靈把一副眼鏡放在了我鼻子上,一只鏡片放得非常大,而另一只鏡片卻縮得非常小?!边@很像是說我在這些作品中暗暗運用的“并置”手法。比如《非此即彼:骷髏之舞》那張,拍攝對象是件商周陶器,古人那么早就開始表現(xiàn)死神,讓人驚嘆。我在拍的時候,也就是隔著歷史的長河在關照古人。我們凝視著同一的東西,死亡,于是,就有了他者,也就是第三者,但我們對死亡的理解不同,因為時間不同。表現(xiàn)上,同一個造型,我不同角度拍了三張,三張的清晰度也不同,于是乎有了動感,重要的是,有了時間感。死亡永遠存在,但是在不同的時空存在。
標題為《火炬手》的雙聯(lián)照,是此次奧運會的產物,為了火炬?zhèn)鬟f,四川廣漢花了巨資塑了巨大的三星堆文化的神人雕像,而且,改變其手型——而這種手型,是古代宗教禮儀崇拜的一部分,竟讓這個神人(巫師?)手持奧運火炬,當然,這已是另外一種崇拜了,是什么呢——英雄?民族主義?抑或運動造勢?最后,這里的火炬?zhèn)鬟f被取消了,在地震摧毀遍地狼藉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浪費的形象,這讓我想起在城市的另一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空間,在人們靈魂深處那更加浪費的形象——某個角落里保留的一尊塑像,那里正進行著城市改造,建筑群立,但塑像身上裹著的紅布說明,人們仍然將其當作神。紅色之火,有許多語義的轉換。
那組《非此即彼:誰是弗蘭克》也是處理不同時空的問題。在平遙攝影節(jié)期間,羅伯特·弗蘭克也在那里展覽他的《美國人》,攝影愛好者趨之若鶩。盡管,以前似乎看過他本人的照片——或許永遠都是那張,但早已沒印象了。突然,有人說,那就是弗蘭克,我馬上用鏡頭咬上了那個人。結果,又說不是。后來,在另一個展場,我發(fā)現(xiàn)有個外國攝影師很像弗蘭克,脖子上架著萊卡。有人說,就是他,其實也不是,但我卻拍下了他。因為經(jīng)過一番折騰,“誰是弗蘭克”已經(jīng)比“他就是弗蘭克”更有意思了。最終我沒有見到弗蘭克,但他卻又曾在很短的時間里和我在一個時空。弗蘭克是個符號,現(xiàn)實中,他自己本人也躲藏在什么島上,以逃避弗蘭克這個符號所帶來的一切。可以說我用弗蘭克的手法拍攝了弗蘭克。我們彼此也就打了照面。
《非此即彼:雕像》的情況和這差不多。在韶山,我聽到關于一尊雕像的傳說,一位偉人去世后,故鄉(xiāng)做了雕像紀念他,雕像運到現(xiàn)場途中車熄了火,怎么也發(fā)動不了,有人認為,這是天意,就在這個位置。事隔多年,我到了現(xiàn)場,令人驚訝的是,這尊雕像,就安放在那個位置上,但蒙著紅布,因為人們設計了一個廣場,廣場中央豎著這尊雕像的復制品和基座,據(jù)說為了是廣泛征求人民群眾的意見,以后傳奇雕像真身會遷到這個位置上。人民在復制品面前走上走下,頂禮膜拜,新娘在那拍照留影,老人在那祈福,并不管真身或復制品,而我只需摁下快門就行了。
另外兩組照片,即《非此即彼:S-21》。是我在金邊拍的,S-21是監(jiān)獄博物館的名稱,21是門牌號,原來是所學校,紅色高棉時期成為監(jiān)獄,國內旅游書都未提及。我去了,蘇珊·桑塔格在一篇文章中談到過這地方,目睹被波爾布特殺害的人群,那些粗鄙的刑具,少年執(zhí)刑者,令人不寒而栗。博物館展覽的主要是成千上萬死者的照片。當年,凡進入這里的都要先拍照留檔,有時受刑前后都要拍照。僅三年時間(1975-1978年),超過17000多人從這里被帶入絕命營。每個照片上的人都被殺害了。只有拍這些照片的攝影師幸存下來。參觀的有僧侶,本地人,西方人,東方人,各種游客,誰都為人類的丑惡痛心疾首,偶爾也有幸存者親臨講解,其恐怖程度令人發(fā)指。但是誰又能真正地了解蘇珊·桑塔格說的那種“他人之痛”呢?此場景正好構成了這樣一個問題。這里沒有美學,也沒有照片,只有死者,生者,旁觀者,玻璃上的反光,照片里的眼光麻木茫然地盯著外面,告訴我們另外一個時空,哪一邊更真實?我只知道,攝影師的力量完全被其它問題消解了——那就是,暴力圖像激起了人類的不快,那畢竟是憂傷的攝影物件。攝影變成了物,攝影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