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主義的學理上,胡適功夫未深,作為詩人的徐志摩卻不淺
“狄克推多”(dictator)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專政”“獨裁”一詞的音譯。這里“會審”的,是那個年代三位知識人對它尤其是對蘇俄專政的看法。這三人,兩位文化重鎮,一位詩人,前者是胡適和魯迅,后者是徐志摩。在“狄克推多”的時代三岔口,他們的表述呈現出不同的思想形狀并淺深。
這里不妨以他們自己的話語呈堂。
30年代,一位記者采訪魯迅時說:蘇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智識階級就要餓死。魯迅回答:“無產階級專政,不是為了將來的無階級社會么?只要你不去謀害它,自然成功就早,階級的消滅也就早,那時就誰也不會‘餓死’了。”魯迅當然難以逆料幾十年后大面積餓死人的情形;但,對專政的信任和表述如此簡陋,確也讓人汗顏,因為這是一個民族最深刻的大腦。《解放了的堂·吉訶德》是象征蘇俄革命的一出話劇,劇中的革命者有一段道白:“是的,我們是專制魔王,我們是專政的。你看這把劍——看見罷?——它和貴族的劍一樣,殺起人來是很準的;不過他們的劍是為著奴隸制度去殺人,我們的劍是為著自由去殺人。”這不啻是蘇俄專政的宣言,魯迅卻為此頷首:“這是解剖得十分明白的。”
魯迅晚年支持專政卻幾乎不談民主,胡適一生力推民主——當然是英美制度框架中的民主。但在專政問題上,有過一個認知上的誤區。誤區發生在莫斯科,1926年胡適去過那里三天。他輕易接受了一位美國左派和一位蘇俄外交官員的誘導。那位“美左”這樣忽悠他:“向來作dictator(獨裁者)的,總想愚民以自固權力。此間一切設施,尤其是教育的設施,都注意在實地造成一輩新國民,……此一輩新國民造成之日,即是Dictatorship可以終止之時。”這樣的表述和上面一樣,壓迫是為了取消壓迫,專政是為了終止專政。看來一個美好的“為了”不啻一貼蒙汗藥,它讓人只迷惑目標,卻罔顧它的實現方式及后果,以致為了明天的美好,今天可以行使罪惡。可是,人們從來都活在今天而非明天,沒有為明天就要拿今天作犧牲的道理。但吃虧再多,人類因其固有的弱點,怕都難以擺脫“目的倫理”的道德魅力。
于是,身在國外的胡適幾乎向國內復制了那位“美左”的觀點:“狄克推多向來是不肯放棄已得之權力的,故其下的政體總是趨向愚民政策。蘇俄雖是狄克推多,但他們卻真是用力辦教育,努力想造成一個社會主義的新時代。依此趨勢認真做去,將來可以由狄克推多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民治制度。”胡適的看法當即遭到徐志摩等人的批評。胡適后來反戈,說:“‘狄克推多’制之下,只有順逆,沒有是非”;又說:“獨裁政治之下的阿斗,天天自以為專政,然而他們只能畫‘諾’而不能畫‘No’。”但,對專政的看法,胡適留下了他認知上的“前科”。
書寫20世紀的思想史繞不過胡魯,卻不會有人想到徐志摩。如果把當時胡魯的時論文字和徐志摩放在一起,尤其在蘇俄、專政、革命等百年以來這一系列致命問題上,徐的言論比前兩位更經得起歷史的挑剔。比如針對以上的胡適,徐志摩說:由愚民政策過渡到民治制度,“等于說由俄國式共產主義過渡到英國的工黨,或是由列寧過渡到麥克唐諾爾德”,這兩者間的不可能性徐志摩看得清楚、說得明白。在自由主義的學理上,胡適功夫未深,作為詩人的徐志摩卻不淺。
徐志摩分明看出“一黨完全專制治下”,“你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依,不能異”。因此,他的推論是:“即使一黨的狄克推多,尤其是一階級的狄克推多,的確是改造社會最有捷效的一個路子,但單只開辟這條路,我怕再沒有更血腥的工作了。”這是他比胡魯高明的地方,不是為了明天,今天就可以流血。他更看重如何避免今天的血腥——這是“責任倫理”的表述。專制的血腥在于:“除了你‘宗教化’你的黨的目標(絕對的信服,不懷疑教主或教義),武力化你的黨的手段,你就不能期望蘇俄革命的效果。”思想上的“宗教化”和手段上的“武力化”,是徐志摩概括出的蘇俄專政的兩個特點,這純然一副思想家的手筆。詩人僭越,它很難出于慣稱為思想家的魯迅。
在面對蘇俄的價值坐標上,徐、胡、魯不妨是一個左中右。徐志摩是反蘇俄專制的,正如魯迅是支持。胡適一度徘徊,最后走向反專制。不妨注意一下他們對專制態度的時間表,徐志摩批蘇俄在前(20年代),魯迅擁戴蘇俄在后(30年代)。因此,就中國知識人對蘇俄專政的認知譜系言,魯迅是徐志摩的倒退和反動。
但,歷史卻朝著魯迅的方向延伸……■
邵建:學者,任教于南京曉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