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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引

2008-12-31 00:00:00
山花 2008年17期

先說蘇吉鳳給范文打洗腳水,那是有講究的。她先在盆子里倒半盆熱水,讓范文把腳放進去,然后提個小銅壺在旁邊,約莫過個七八分鐘,就用銅壺往盆子里加些燙水,大概加三回,整個洗腳過程持續半小時到40分鐘。

每一天他們重復這個過程,每一天都在這個過程中吵起來。泡腳,多么舒服的事!由心愛的女人提著小銅壺給不停地加熱水,是多么幸福的事?可范文,就是享不了這個福。

為什么呢?范文自己也想這個問題。

范文是這樣泡腳的。他把腳放進盆子里,說燙;蘇吉鳳滿臉狐疑地伸手進盆子試試,又滿臉狐疑地說:不燙啊。范文就把腳架到了盆沿上。兩人對視。總是女人先妥協了。

蘇吉鳳垂了眼,起身進廚房,提了小銅壺出來,往盆里加冷水。廚房里有兩個壺,一個放冷水,一個放熱水。她的表情有點不快,微蹙了眉,因為水溫的問題而困惑著。

范文再次把腳放進盆里去。水面蕩漾著,經過折射的光線打在腳面上,使那雙腳看上去有些怪異。他停了一會兒,說涼。女人抬頭朝他望,眼神不友好;他回望她,委屈又郁悶。

女人是聰明的,下一回就先將水調得偏涼些,男人畢竟跟自己不同,火力壯呢。

這一回,男人的腳進了盆子,說涼。女人翹了翹嘴角,提了小銅壺往里頭加熱水,說再試試?

男人的腳猶豫了一下。水面升騰著熱氣,裊裊的,散漫開去。男人伸出一只腳,小心地沾了一下水面,說燙。女人放下銅壺,彎腰將手探進盆子里去,說:怎么會呢?男人就說了傷人的話。他說:你是冷血動物么?

女人怔了一下,咣一聲將手里的銅壺頓到地板上。

美好的夜晚就此完結,像北京短暫的春天,才開頭就沒了。

吉兆街的人都認得蘇吉鳳。她生得好,50多的人了,還白酥的臉兒細腰身,好烹飪,喜編織,愛清潔,信基督,每晚睡前必得跪在耶穌像前祈禱,在這街上是有點各色,可人家是上海人,據說她爺爺多少年前在上海外灘那個地方開過洋行呢。上海人嘛,洋氣點是正常的。

這些,吉兆街的人們都知道,不新鮮。但就有一件事,他們也知道,卻永遠抱著好奇心,那就是蘇吉鳳給丈夫范文洗腳的事。知情者說,范文現在用的是純橡木的足浴桶了,跟按摩院足療用的一個樣兒;還有人說,范文的木桶是“百安居”的正牌貨,比按摩院的高級著呢,少說也得300多。女人們說,這回范文該滿意了;男人們說,那也不見得。

泡腳這事本沒什么新鮮。中醫說,足乃人身之本,百經皆行足上;足熱身熱,百病祛除。誰都知道泡腳是件舒服的事,可不是件新鮮的事。新鮮的是,范家總為這事弄出些響動。

常常,夜深人靜之時,只聽咣當一聲,范家的左鄰右舍就知道了,那是銅壺頓到了地板上——范家又泡腳了,又開戰了。自從范文娶了蘇吉鳳,這個戰爭就起了。

吉兆街原先叫吉兆胡同,北京開亞運會那年,把胡同拆了,平房成了樓房,吉兆胡同更名吉兆街。是單元房了,還帶個有旋梯的走廊,挺洋氣,隔音效果卻還是不大講究;別說左鄰右舍,樓上樓下的動靜也聽得清。樓里頭住的是原先的老街坊,誰跟誰怎么回事全清楚。范家若是安靜了幾天,人們就會說,范文出門去了,范文出門去,是為了躲避洗腳。

范文是蘇吉鳳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三歲。遇見蘇吉鳳的時候,范文不叫范文,叫范文革。那是1972年的事,范文24歲,是科學院的年輕工友,人緣好,做事干練,雖然初中畢業,卻很是識文斷字,深得工宣隊馬隊長的喜歡,決定吸收他進來當骨干,范文因此改了名字。好在只是加一個字,不麻煩。文革結束之后,有意無意之間,那尾巴似的一個字沒了,范文革又成了范文,不招人討厭。反正范文做事,總是得當的。只有一件事,現在看來不那么得當——那就是,跟蘇吉鳳結婚。

范文跟蘇吉鳳結婚那天出了件奇事。是三月,河水都開始化凍了。婚禮進行到一半,突然飄起了雪花。抬頭瞧,太陽像個燈泡掛在頭頂,有亮度沒熱度。雪花并不成型,確切地說是雪渣——砂糖似的灑下來,一忽兒就將吉兆街的街面染白了。

參加婚禮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好,這叫瑞雪兆豐年;有人撇嘴,說不應時令的雨雪未必好。范文聽見了,又沒聽見,他那會兒滿心只一個念頭——跟這個女人結為夫妻,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

對門兒盧老太太7歲的孫子大頭,從門外披了一身雪渣子進來,嘴里唱著:這么好的天兒下雪花兒,這么好的姑娘光著腳丫兒……一頭跟剛進門的新娘子蘇吉鳳撞了個滿懷。

盧老太太正拉了蘇吉鳳的手說話,聽見孩子唱這個,轉身便打,將那小豁牙子打得原地轉了個圈,嚎啕大哭起來。盧老太太是有名的“護犢子”,平日里把這個么孫當掌上明珠,這樣的狠勁兒沒人見過,一屋子的人都嚇傻了。

有人出來圓場,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槎Y照常進行。

交杯酒喝完了,新人就要入洞房的時候,盧老太太把范文拽到一邊。她說孩子,你這屋趕明兒可得把火燒旺點兒!范文不懂,說什么?盧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說:這屋子,怕是陰氣太重……

范文不信這個,他是無產階級隊伍中的先進分子,怎么能信這些迷信玩意兒?他還是沒往心里去。倒是蘇吉鳳記住了大頭唱的歌。蘇吉鳳是南方人,這北方的歌謠頭一回聽,覺得新鮮,她咯咯地笑,說老有趣,老有趣!

范文跟蘇吉鳳過上日子了,表面上沒大事兒,這內里頭,可跟范文想要的差得遠。這是范文后來才認識到的,他禁不住想起婚禮上的那場三月雪,還有盧老太太關于陰氣重的說法,不覺生出些惶惑和空虛??蛇@事他不能跟任何人說,就是夜深人靜,忍熬難眠之夜的時候,也難得對自己承認一回。

事情得從蘇吉鳳的第一任丈夫說起。

此人名叫秦世書,考古專家,1972年那會兒已經是科學院最年輕的業務尖子,據說在新石器時代的文物鑒定方面做出過重大貢獻。秦世書是個世家子弟,吉兆街5號院就是老秦家的家產。

1972年的秋天,對范文來說,也是相當忙碌的。工宣隊的事越來越多,不僅要抓科學院的政治工作,還要配合專案組和軍宣隊抓壞分子。通常是一些特別秘密的行動,由上頭直接布置下來,為的是不打草驚蛇。抓人總在夜里,范文他們私下里玩笑,把這叫“吃夜宵”。

1972年秋天的那個晚上,他們在吉兆街5號吃了“夜宵”。

是深秋時節,槐樹正落葉子,夜風陣陣,將地上的葉子旋起來,撲到人臉上。吉兆街5號高大的門樓子端莊地立著,大門緊閉,范文用電棒兒朝門上照,看見兩個黃銅獸頭活了似的,明晃晃地瞪著眼。幾個人在門外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按慣例,用“百打開”開門。

馬隊長是個講究的領導,他說抓壞人,不要驚擾了群眾,他反對敲門砸門破門而人,說那樣鬧得四鄰不安,也等于給敵人提了醒兒。所以,他組織科研院的專家研究出一種萬能鑰匙,掛鎖如“將軍不下馬”之類自不必說,就是那種最精密的撞鎖——即便反鎖了,也照樣打得開,因此取名“百打開”。今天,他們就是用“百打開”,開了吉兆街5號的門。

院子不大,三間大屋坐北朝南,中央那個亮著燈的窗前,有一棵棗樹。他們就朝那兒去。他們走得悄無聲息,好幾個精壯的漢子,竟沒弄出一點聲響來。

范文走在馬隊長身后。對于這樣的行動,他并不熱衷。那個百戰不殆的“百打開”,他也從沒用過,甚至每次別人用它開門時,他都要別過頭去。說不清為什么,就是這個溜門撬鎖的事,讓他覺得不舒服。他想這大概就是馬隊長說的,雖然自己已經自覺地由范文變成了范文革,但身上還殘留著許多小市民習氣,缺乏革命者的堅定性和果敢性。

朝正屋走的時候,范文想,這屋子要是用老式的插銷從里頭插了,“百打開”就無用武之地了。而一般說來,中式院落的房門大體是那樣的。奇怪的是,他在心里,竟竊竊地那樣希望著。

吉兆街5號的房門居然安了撞鎖,可見這家人對生活是有要求的,標準是高的。月光下,范文看見,黃銅的球形門把閃閃發光。

對于打開門之后的情景,范文并不陌生,大致有幾種:要么靜夜無聲,微鼾起處,是毫無防備的;要么翻箱倒柜,滿室狼藉——是倉惶出逃的;要么手持兇器,窮兇極惡,是垂死掙扎的;要么衣裝齊整,正襟危坐,是英勇赴刑場的。

屋子拉了窗簾,有燈光,沒聲響。馬隊長跟大伙對了下眼色,將“百打開”插進鑰匙孔里。

門開了,情形不屬于上述的任何一種。

正廳里燈火通明,老式靠背椅上,坐著一個男人。他身穿半舊的家常衣裳,戴金絲圓眼鏡,下頦揚著,單手舉本書在眼前,上身朝后上方仰挺著,像一棵因追逐陽光而長歪了的樹,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正在準備洗腳——褲筒高高地挽到膝蓋以上,裸著的膝蓋有點嶙峋,同樣清瘦的小腿和腳丫抬得老高。這個不知大禍將至的幸福男人就是范文他們要抓的人,年輕有為的考古學家秦世書。

他的旁邊,一個女人提了小銅壺,正往男人腳下的銅盆里倒水。壺是金黃的,盆是金黃的,在燈光下明晃晃地耀人眼。壺里的水很燙,在墜落中升騰起滾滾蒸汽,白色的蒸汽幾乎埋沒了女人的臉。

女人先聽見了動靜,徑自抬起頭來。她的臉上還留著抬頭之前的神氣,溫婉的笑意在嘴角眉梢上隱著?,F在,笑意里摻進了驚恐。驚恐一下子將那笑意吞噬了。

對這樣的情形,馬隊長顯然沒有準備,他怔了一下,但立即恢復了正常。像以往很多次行動那樣,他輕聲說:哈哈!

這其實不是說出來的,是感嘆出來的,聲音里有復雜的內容——感嘆敵人的愚蠢,我們的聰明;感嘆滄海桑田,世事難料,昨天的人上人,今天的階下囚。馬隊長將這個感嘆傳遞給他身后的弟兄們,除了上面的兩個意思,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動手。

可是,他身后的范文沒動。

他被女人臉上的神氣攫住了。

他看清了她,杏紅的襖,月白的褲,襖襟掩了一半,露出里頭貼身的衫子和衫子下面的凹凸。她的臉像屋外天上清秋的月亮,不,月亮哪有她的溫婉?月亮怎會那樣含笑?有一句話躍入了范文的腦海,叫做“如花美眷,月夜良宵”,是說書人的套話,聽了多少年,原來竟是這個意思么?

范文被擊中了。1972年秋天的這個夜晚,范文結束了他24年的混沌生活,頓悟了: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夜。良宵,他從此對這個詞有了切實的理解。

馬隊長是天津人,事后他笑說:吉兆街5號那主兒真哏兒啊,大禍臨頭了還泡腳丫子呢。又說:那小娘們兒真不賴哈,可惜了的,一朵鮮花兒插牛糞上啦!

秦世書以特務罪名給關了三年,第三年,他將自己了斷了。

范文是在28歲那年結的婚。他向組織上提出來,要娶蘇吉鳳。吉兆街的人們都覺得他瘋了。蘇吉鳳是什么人?畏罪自殺的特務分子的未亡人,而且還大他三歲,已經31啦。女人們說,范文不想在道兒上混了,非娶她當老婆;男人們說,就是不想混了,也用不著找那個麻煩啊。只有老頭子們嘆氣,說范文啊,是著了魔障了。

為要跟蘇吉鳳結婚,范文主動提出離開革委會,回科學院的印刷廠當普通工人。他找了馬隊長,在科學院革委會辦公室里。也是晚上,歲末年初的時節,窗戶外頭,風鬼似的叫。

馬隊長聽范文說完,先不吭聲,忽然抄起桌上的茶壺,朝他砸去。范文的臉上從此多了樣東西,一條寸長的疤。人都說,若不是馬隊長出面保他,范文怕是連印刷廠也呆不住了。

蘇吉鳳低下頭,陳組織的京腔她不全懂,可明白她的意思。她沒言語。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秦世書沒有了,秦世書泡腳的那個銅盆也沒有了,臉盆架上,架了兩個盆,是范文跟蘇吉鳳的婚禮上人家送的搪瓷臉盆,盆底上噴了牡丹和碩大的喜字。按照蘇吉鳳的分派,紅牡丹洗臉,綠牡丹泡腳。

范文有了自己的泡腳盆,有了心愛的女人提個小銅壺站在旁邊。1972年深秋之夜的那個畫面里不過換了個男主人公。如花美眷,月夜良宵,范文覺得自己真要醉了。

不過,他很快發現,事情跟他的想象有些出入。

新婚之夜,他們泡腳。是范文先說的。他說,累一天了,洗洗睡吧。桌邊端坐著的蘇吉鳳立即應了。一整天,她的表情都不怎么自然。范文看得出,她是拘束的,面對為數不多的客人,她的笑容并不暢快。他想女人嘛,時間久了就好了。

這會兒,女人的表情驀地生動起來,騰一下,臉紅了。

范文的心為之蕩漾,他不知道女人的臉是聽了自己剛才那句話紅的呢,還是給那大紅的嫁衣映的。范文說,我打水去。蘇吉鳳早已起了身,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往廚房去,他回頭朝男人揚了下頦,用帶了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坐,我來弄。

范文坐在沙發上,一邊將褲腿朝上挽,一邊回味女人剛才的話,他喜歡她那個口音,北京的娘們兒哪個能說出那樣的吳儂軟語?只有他的女人。他的女人,是鶴立雞群,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他靠在沙發上,靜靜地等著女人打水來。

蘇吉鳳端著盆來了。是綠牡丹。簇新的搪瓷,釉面光潤,盆沿一圈纏枝牡丹葉,深藍的;盆底兩大朵花,一朵深綠一朵淺綠,相傍著,托出一個鮮紅的雙喜字。盆里盛了半下子水,蕩漾著,花和喜字動喚起來,活了似的。

范文坐在布爾什維克沙發上,將腳放進盆里。水溫熱,不,是偏熱,將腳心的毛孔刺激了,像許多極細的小針兒扎著,麻酥酥的。范文閉上了眼睛。

水漸漸涼下去了。范文睜開眼。同時感覺到腳底一股熱流。是女人在加熱水了。銅壺嘴就著盆沿,緩緩地加水,范文很配合地把腳抬了起來。

范文高高地抬著腳,聽見嘩嘩的水聲。那個改變了他生活的畫面重現了。那個生活,曾經是別人的,現在是他的了!他為此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太多,可是他覺得值,太值!

蘇吉鳳彎著腰,提著小銅壺,她是這樣的全神貫注,以至于水從盆子里溢出來都沒發覺。范文驚叫了一聲,她才醒過神來。范文看見了女人的表情。

哪里去了?那曾經攝了他魂魄的神氣哪里去了?范文在女人的臉上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一溫婉、幸福和滿足。女人還是從前的女人,雖然經歷了命運的磨礪,臉上還是月亮般的美麗。可是,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消失了,或者是被別的東西取而代之了?,F在她的臉上,是遐想的,憂傷的,心事浩茫的,那浩茫的心事已將她帶離了這間屋子,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水從壺嘴里歡暢地流出來,一會兒就將盆子注滿了。

范文的心黯然。他隱約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蘇吉鳳是一心一意想讓范文洗個好腳的。他是好人,他對她的愛多么了不起!世上能有幾個男人,為了愛一個女人而放棄那么重要的東西呢?蘇吉鳳覺得,自個兒該知足了。

蘇吉鳳原本在小學校教書,秦世書出事后給發配到了點心廠,是個有名的老字號,她心靈手巧,跟著師父學到了絕活,做一手上好的油酥餅,只是把兩只嫩筍似的手做糙了。跟范文結了婚,她又回到了小學校,被安排在總務處。雖然不能再教書,手卻養得細嫩了。她感謝范文,她要對范文好,比如,像對秦世書那樣,每天給他打泡腳水。她忘不了秦世書,她真心地愛過那個男人,欣賞他,崇拜他,像母親那樣呵護過他,又像女兒那樣氣他慪他。跟他的日子,她想,就是古書里說的:神仙眷屬??墒?,日子總要過的,范文救她于水火,她就是石頭也要為之動容了。

事情卻不像她想的那么簡單。

新婚之夜,就在她提起小銅壺往盆子里注水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是念書的聲音。

秦世書泡腳,都是要看書的,看到有趣處,就念給她聽,有時候是她要求他念。他聲音舒朗,氣韻清逸,被捕的那天,他念的是清代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秦世書念到這兒,停下來長嘆一聲說:表里俱澄澈,唉唉!他連唉了兩聲,又說:古人尚有此等風骨——他把頭搖晃起來——今人實在無地自容!

對于他這樣的牢騷,蘇吉鳳聽得多了,她警告過他,出去萬萬不可亂講。可她知道他的書呆子脾氣,不讓他說,他也得說,不如叫他在屋里說個痛快,反正夜深人靜,自家小院,也不怕隔墻有耳。論說,這幾句詩里頭,她自個兒最喜歡的倒是那后頭兩句。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她想,這說的莫不是她跟世書的日子?想著,那眼角眉梢就流溢了溫存的笑意。

門,不知什么時候開了,一些人站在門口……

蘇吉鳳到死都不知道,那個將跟她共度后半生的男人就在這干人當中。這個至關重要的細節被范文隱瞞了。在對蘇吉鳳的敘述中,他把他們的第一次相遇轉移到了革委會,就是蘇吉鳳給秦世書送衣服的那次。因此,范文因泡腳而起的郁悶也就隨之成了永遠無法揭開的隱痛。蘇吉鳳不懂,范文不能說;范文不說,蘇吉鳳越發地不懂。有一次,她已經把水注進了盆子里,范文突然起身走了,說不洗了。蘇吉鳳提著銅壺跟到里間屋問為啥,范文說沒啥,斷電了。

蘇吉鳳明白,斷電就是說累了,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退回來,坐下,一個人想這個事。范文從沒喚起過她對秦世書的那種愛意。盡管如此,她可是沒打折扣。她是照著當年呵護秦世書那樣呵護著這個男人的,為世書做過的事,她都為他做了。只有一件事她管不住自己,就是思想。

每晚提著銅壺伺候范文泡腳的時候,總是想起那逝去的人。這一想,便發起呆來。說也巧,只發個呆,就給范文捉住了。她下了決心把這個事情做好,可是心思都寫在臉上,誰讓范文對她的身世了如指掌呢?她想這是沒辦法的了。她輕輕嘆口氣,提起銅壺,放到廚房去。

范文躺在床上,沒睡著。蘇吉鳳進來,躺在他身邊,先很靜,漸漸的,抽泣起來。范文聽不得這個女人哭。他愛她。她哭的聲音和樣子都喚起他無限的柔情,他難以抑制對她的情愛,雖然自個兒也是滿心的委屈無從說起,還是翻過身來從背后抱住了她。

攬著她溫熱的身子在懷里,范文說:“你喜歡我么?”她說嗯。

“你才不呢?!彼f。

“那我喜歡誰?”

他不言語。

“儂說,我喜歡誰?”她翻過身,將臉對正了她,“莫胡思亂想啦,”她說,“過去的都過去了?,F在,儂是我最好的人?!?/p>

日子過去了,范文革早變成了范文,都改革開放了,誰還叫那樣的名字?沒問題,這事沒人追究。范家的日子還好,問題總出在泡腳上,隔三差五必起爭端。事情卻像是有了規律,總是范文先擺臉子,蘇吉鳳哄他不成,生氣了,照例將銅壺往地板上一頓,哭,范文便來哄她,倆人就和好了,好生愛一回了事。總是這么個程序,好像不這樣就過不了夜,不這樣就過不了日子。

泡腳水卻沒一天不打。蘇吉鳳也是,范文不熱衷泡腳,她卻偏偏放不下這事。以她的看法,不泡腳就睡覺是不能容忍的——經絡滯而肝氣郁,整夜的經絡郁滯會給人造成多大危害,她是清楚的。她的放不下,就來自這個清楚。她于是從技術上找原因。水溫,是一個問題,可不大靠譜;男人是找茬呢,這個比較靠譜。像哄小孩似的,她想出了辦法一換盆。

男人可不就是孩子么?不就是喜新厭舊么?綠牡丹的搪瓷盆用了這么些年了,磕磕碰碰的掉了好幾塊瓷,她索性賣給了收廢品的,花18塊錢買了一個塑料盆。這種塑料盆可是時新的玩意兒,盆子又大又深,顏色也好看,天藍的,硬塑料厚實堅硬,拿起來卻很輕,放在地上沒一點聲響,不像銅盆和搪瓷盆在洋灰地上蹭出磁磁喇喇的噪音。范文見了新盆,果真就把腳放了進去,沒說燙,也沒說涼,只埋頭琢磨那盆。

男人果真喜歡這新盆,蘇吉鳳得意得眼睛都潮了,低頭看著男人的頭頂,一頭濃發蓬蓬勃勃,多么可愛多么熟悉,她沖動著,就想把手插進那茂密的頭發里去。男人在這時抬起頭來。

范文生得黝黑健壯,臉上線條尤其硬朗,跟秦世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蘇吉鳳心中恍惚著,忽然間看清了男人的臉,她驚了一下,迅速整理了表情,同時發現男人的變化。男人才伸出手來,像要拉她,就放下了——手,抓住了膝蓋上的擦腳布,臉上暗淡下來,耷拉了眉眼說:你把壺放這兒吧,我自個兒加水。

咣一聲,銅壺被擱在了石灰地上。女人欲言又止,對著男人的頭頂呆呆地站一會兒,走了。

年月就這么過去了,好多事都過去了,好了歹了,人們都不大愛提了。20世紀走完了,范文家對面原來的棚戶區,現在變成了頂時新的“百安居”,在沐浴用品專區那兒挑了大紅的條幅,寫著:橡木浴桶新世紀特價促銷,紅紅火火過日子,暖暖和和迎新春。直徑180厘米的純橡木浴桶,原價380,現價280,蘇吉鳳想都沒想,就掏了錢。

就這么著,綠牡丹搪瓷盆換成了天藍色兒的塑料盆;塑料盆換成了電動泡泡足浴器;足浴器又換成了純橡木足浴桶——腳盆日新月異,蘇吉鳳在范文泡腳這件事上的態度卻一如既往——泡不泡腳是你的事,打不打水是我的事,對于男人莫名其妙的心思表現出無限的寬容抑或麻木。偶爾的,她也想想事,可想的不是范文的事。范文的事好像不大那么影響到她了。她也不想秦世書。她真的不想那些事了,她想新世紀。

新世紀跟舊世紀不就是今天跟昨天么?今天跟昨天又有什么不同?她想人們天天念叨跨世紀的時代,那其實不就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事么?要這樣說,門里和門外確乎是有些不同的??扇兆舆€得照樣過啊。她的心靜下來,不非得弄清楚什么了,也不非得證明什么了,她讓自己安安靜靜過日子。

新世紀的頭一年,她退休了。

退了休的蘇吉鳳更忙了。不過按范文的說法,事情都是她自找的,比如去福利院當義工,替小學校老師代課什么的。蘇吉鳳跟秦世書沒孩子,跟范文也沒,她就把自己織的毛衣毛褲帽子手套什么的送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她喜歡做點心,來興致了,就做些油酥餅什么的分送給鄰居;她還在禮拜堂的唱詩班當領唱。

范文從不去教堂,可他不反對蘇吉鳳去。當年他們抄秦世書的家,發現了兩本《圣經》和一尊耶穌像,他沒聲張,悄悄揣到后海,投進了湖里。

這一天,就是蘇吉鳳他們唱詩的時候,范文到教堂來找她。蘇吉鳳的表親從外地來,沒打招呼就進了家,范文來尋女人回去應對。

范文到了教堂門口,就聽見歌聲。

圣母瑪利亞,你是大地上慈愛的母親!你為我們受苦難……

教堂是修復了的古跡,年頭長了,已相當破敗,柱子和長凳上的紅漆剝落了,圣壇的地板已經磨得沒了顏色,但屋頂高闊,回聲浩蕩。范文走到禮拜堂正中的時候,聽見回聲從四面傳來:苦難-難-難……

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照在唱歌的人身上。

瑪利亞,圣潔的母親,迷失的靈魂在你足前……

陽光如瀑,將她的全身沐浴了。那張臉,看上去光彩奪目。

是她?又不是。范文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他從沒見過她在教堂里的樣子,甚至都沒想象過。這張臉他是認識的。他怎么能不認識呢?可又好像并不認識。

范文站住了。站在禮拜堂的正中,他頓悟了一件事。這是范文生命中的第二次醒悟。20年前,他醒悟到自己的所求;20年后他再次醒悟,自己求到的究竟是什么——她不是他的,她屬于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高闊遼遠,遙不可及,他終于體會到,自己想占有這個女人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無望。

合唱響起來了,像和緩的風,漫過來,將他輕輕圍住。

圣母瑪利亞,迷失的靈魂在你足旁,懇求你,等候你,用你溫柔的雙手,擦干我們的眼淚……

范文的眼前一片水霧。他轉身到了門外。陽光將眼前的水霧照出七彩,他迅速抹于了眼睛。蘇吉鳳出來,他跟她說了表親的事。他看上去平靜而木訥。

蘇吉鳳是在那以后查出病來的。乳腺癌。她把這事告訴范文那天,下雪了。小孩子們都出來了,嘻嘻哈哈,在街上打雪仗堆雪人;老頭們搖頭嘆氣,說瑞雪兆豐年,都四月了,這個雪可來得忒晚了;老太太們湊在一處,唧唧喳喳,說未必是好兆頭,地震局不是說了?這兩年可能有地震哪,趕緊備下點糧食和油吧;年輕人不以為然,說還糧食和油呢,地震了您上哪做飯去啊?準備點瓶裝水倒是真的,別買雜牌啊,要農夫山泉!

范家屋里,范文兩口兒安安靜靜地說話。蘇吉風說:是三期C。范文說:什么叫三期C?蘇吉鳳說:就是晚期。范文不言語了,好半天,手伸到衣服里頭,摸出個小本本。是存折。他把存折放在桌上,用兩個指頭推到女人手邊。

就這會兒,窗玻璃上有了聲響。雪花又大又粘,好像成群的飛蛾,不管不顧地往窗戶上撲,一忽兒就把玻璃粘花了。

蘇吉鳳說:剛還晴著呢。范文說:這天兒也夠怪的。蘇吉鳳拿起存折,將上頭的數目字看仔細了,又放回桌上,用兩個指頭推回到范文手邊說:勞民傷財的事就算了吧。范文看著她。蘇吉鳳扭了頭去看窗戶上的雪花,說:死馬當作活馬醫,到底也還是死馬。

范文留下錢走了。說去了南方,跟人合伙做皮包生意。范文本不是生意人,這些年,多少人下海也沒他的份兒,眼瞅著再有幾年就能安安穩穩地拿全額退休金了,偏偏辦了內退。吉兆街的人都說,是為了蘇吉鳳。老太太們唏噓著,說蘇吉鳳的命還真不賴,男人對她有這份心也不易了。老頭子們說:瞧瞧,患難見人心吧?別看男人平常不講理,到裉節兒(ken,去聲;北京方言,關鍵時刻之意)上,還不得男人管事兒?

蘇吉鳳作了手術。范文生意忙,走不開,匯了錢,可人沒回來,在醫院陪床的全是蘇吉鳳的教友;出院的時候,又說她在上海的姐姐要來,也沒見人。

割了左乳,蘇吉鳳走起路來斜著一個肩,其實斜得并不那么厲害,倒是因為她的過分抵抗,使得那個傾斜不容忽視起來。她走得小心翼翼而又堅韌不拔,像一片被風吹斜的樹葉,拼命地跟風較勁。原說不治的,還是開始吃化療藥。她每天的飲食極簡單,牛奶煮米飯加苦瓜片,算正餐。她說,那是營養餐,抗癌有特效;又說:你長,癌也長,營養夠了就行了。

范文偶爾露個面,人明顯老了,穿得可比從前講究多了,回來待不長,總是大摟小抱地給女人買些吃食,卻少見他倆一塊兒出來。

日子過去了,蘇吉鳳的癌轉移到了右乳上。這一回她堅決不治了。范文不答應。為此他們大鬧了一回,比那些年銅壺頓地的動靜大多了,嚇得左鄰右舍直吐舌頭。結果呢,到底還是依了蘇吉鳳。

停了化療,蘇吉鳳倒有了些生氣,偶爾也在教堂露面了,只是唱不了詩。人都說,這人還真活過來了。又有人說:天無絕人之路,好人有好報。

這話可算說著了。法院通知蘇吉鳳接收秦世書的遺產。

遺產這兩個字,叫吉兆街的人豎起了耳朵。知情人就猜了,莫非秦家除了吉兆街5號的房產,還有別的?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事當然可能啊。

說到5號的房產,那是早有定論的。當年秦世書一被捕就給沒收充公了,后來當過街道衛生所,有一陣子還掛著計劃生育辦公室的牌子。80年代秦世書得了平反,房產的事卻跟蘇吉鳳沒關系。秦家的兄弟姐妹出來說話,說秦家房產歸秦家。那會兒,蘇吉鳳早嫁了范文。對這事,她沒言語。街上有好事者給她出主意,說秦世書死的時候,她還是他的妻子,法律上叫遺孀,繼承法該從那會兒生效,要那么說,5號房產有她一份。蘇吉鳳還是沒言語。

房產由秦家收回。許多年,蘇吉鳳跟秦家相安無事。忽然間科學院來了通知,說發現了秦世書的遺囑,是他死前在監獄里寫的。遺囑上說,全部財產歸妻子蘇吉鳳所有。秦家的人不爽了,說蘇吉鳳早已不是秦世書的妻子,這一條不成立??墒?,遺囑里又說,讓妻子蘇吉鳳帶著這些財產,早早開始新生活——另嫁人。秦家人更不爽了,一個個黑著臉,那樣子像是說,誰想拿走吉兆街5號,先得有膽從這一排尸首上跨過去——那一排人,有秦世書的大哥二哥三哥和小妹,外加上他們的配偶以及子女,總共不少于10人次。

收到通知那天,蘇吉鳳去了秦世書的墓上。清明已過,墓地清凈得很。秦世書的墓是衣冠冢,里頭沒有骨灰。墓碑是白色大理石的,成色一般,80年代秦世書得了平反以后置的。蘇吉鳳挑的碑,范文找人來刻的字,上寫秦世書先生之墓,蘇吉鳳、范文敬立??套值氖?,他沒征求蘇吉鳳的意見。

蘇吉鳳不同意。她說: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世書他不認得你是誰,他…一范文說:那你說怎么寫。蘇吉鳳咬著嘴唇不說。范文扭頭去找刻碑師傅。

墓碑落成的時候,碑上的楷體金字周正端莊,上寫:夫君秦世書之墓,妻蘇吉鳳敬立。

秦家人沒跟蘇吉鳳私了,而是直接告到了法院,理由是秦世書尸骨未寒,蘇吉鳳就嫁了人,讓蘇吉鳳擁有秦家財產的繼承權,與其說是對法律的踐踏,不如說是對道德的蔑視。秦家人說,人不能這么沒良心。秦家個個是知識分子,光那個狀子,就寫了萬把字。

蘇吉鳳還是不言語,好像這事跟她無關,直到法院通知她出庭。

法院把吉兆街5號判給了蘇吉鳳。人們說,這下蘇吉鳳有錢治病了。

范文回來了。人們又說,范文是回來收房子的。吉兆街的人說得不好聽,卻到點兒。你說范文他早不露面晚不露面,法院判決才下來就露面,那不是來收房子,是什么呢?

蘇吉鳳卻要把房子捐了。捐給福利院的幼兒園。說捐就捐了,沒什么沒什么啰嗦。范文呢?他一個人去了秦世書的墓上。

當年秦世書自殺之后立即火化了,蘇吉鳳連尸首都沒見上,去要骨灰,也沒人理。還是范文去找了人,才把骨灰要了出來。范文夾著秦世書的骨灰盒去找蘇吉鳳那天,算算,應該是1975年的冬天。

這會兒在秦世書的墓上,范文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么個傍晚,他記得,大風剛停,天上是寶藍色的,干凈得透亮;西山清楚極了,大片的晚霞流金似的。他走到蘇吉鳳家門口的時候,路燈亮了。蘇吉鳳那會兒住在吉兆街尾巴上的穿堂門里。穿堂門,就是連通兩條街的院子。院里已經住滿,蘇吉鳳被安排在靠吉兆街這邊門口的小北屋里。屋子小,沒陽光,多年沒人住了。

范文的心里有點緊張,是怕給人看見;有點激動,是不知道見了她說啥。其實他心里清楚——他要為她做事,要讓她安心。男人愛女人,不就是得為女人做事么?

女人抱著骨灰盒痛哭,整個臉埋到那上頭。范文知道,那盒子可臟,在八寶山庫房里放了一年,早落了厚厚的一層土。范文看不下去了,他忽然覺得難過,不是為女人,更不是為了那骨灰盒里頭的人,他是為自己。他想走,從此再不見這個女人。他想,他從沒這樣地喜歡過一個女人,也從沒這樣地怕過一個女人。他不能看見她而不動心,不能看見她而不想到自己的罪惡。他必須離開她。離開她,才能平靜。

女人卻抬起頭來了,見他要走,睜大了眼看他。她的臉蛋鼻尖上沾了臟,給眼淚沖成一道道的,那樣子不像個悲痛欲絕的寡婦,倒像個頑皮的孩子。范文想,就是這張臉生得太俊了,瞧瞧,眼睛這樣彎著,下巴這樣翹著,笑起來熠熠生輝,哭起來楚楚動人。他一下子又不怕她了。

他說:骨灰盒不能放家里。

她不言語,看著他。

他又說:找個地方埋了吧。

那會兒不賣墓地,墓地都當四舊了。骨灰盒若不拿回家,就存在八寶山的木頭格子里。

蘇吉鳳還是不言語。倆人互相看看,又都避開眼,然后蘇吉鳳說:你能陪我去么?

范文沒問去哪兒就點了頭,說行。

他們去了頤和園。范文跟人借了件軍大衣穿著,一把鐵鍬藏在衣襟里頭。他們把秦世書的骨灰埋在了昆明湖邊的一個小山包上。有一棵不大的松樹,樹下一塊青石板。就在那下頭。依山傍水,游人鮮至的地方,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埋完了,他們在湖邊的石頭上坐會兒。天冷,蘇吉鳳的臉凍得紅彤彤的,一頭濃密的頭發黑亮亮的。范文的心里忽然間亮堂了,他想這件事終于了結了,這個女人該是他的了。

沒想到的是,幾年后頤和園大修,小山包給削掉了,秦世書的骨灰自然也就沒了。范文暗想,是老天爺的意思吧?讓他的女人一心一意跟著他??墒翘K吉鳳要買塊墓地,做個衣冠冢,范文沒說什么,立即張羅著辦了??伤睦飫e扭。其實,有什么可別扭的呢?那幾個金字不是他讓人刻的么?夫君秦世書之墓,他給刻碑師傅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很是猶豫了一下。那還能寫什么呢?他得用這個贖自己的罪。

范文嘆氣了。他想起那個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用當年陳隊長的話說,是“小雞子似的給拎著轉”的一個讀書人,沒想到竟有這么大的力量,一直占住那女人的心。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他又來,再一次進入他的生活。

范文沒告訴蘇吉鳳去墓地的事,那天晚上他乖乖地泡了腳,按蘇吉鳳的規矩,加了三次熱水,總共泡了40分鐘,然后他抬起頭,看著女人說:那房子,你別要行么?

吉兆街的人們看見范文大摟小抱地給女人買了吃的用的,又消失了。男人們說,是范文忌諱秦世書,才把房子捐了;女人們說,是蘇吉鳳舊情難忘,見物思人沒法活,干脆不要算了;年輕人只覺得荒唐,說那錢又不燒手,房子賣了,錢還不能花?老人們搖頭,說現在的年輕人啊,沒心沒肺。蘇吉鳳對此卻絕口不提,要是有人跟她提,她就笑笑,走一邊兒去,理都不理你。

這會兒,吉兆街居民搬遷的事有了定說,每戶按人口拿拆遷費,人們說,戶口本上人口多的合適了。

蘇吉鳳決定住院。她沒跟范文商量,反正長途電話也說不清,她叫了兩個教友把她送進了醫院,她說,再不三心二意了,她要認認真真地治病。

蘇吉鳳原本是不怕死的。死,對于她并不陌生。人死了,日子還得過。世書死了,她不是還得朝前走么?對于她來說,嫁給范文,既是感恩也是自救,可是范文跟他心存芥蒂。這個芥蒂,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原先她不懂,范文他,跟一個死人較的什么勁?過了這些年她懂了,范文不是跟死人較勁,是跟她。她總想辦法證明,又總是惘然。她原想范文不會愿意捐了那院子,院子雖小,就那個地點,總也值個百八十萬了。她想過,這是她可以為范文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把這個房產留給他??墒牵段牟灰?。他也不跟她拗著了,她說泡腳就泡腳,說加水就加水,只是眼里的火苗熄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對這個男人,她是真沒辦法了。

現在,她突然有了辦法,安靜了多日的心一下子不安靜了——她要替范文占住這個戶口。她仔細算了,兩份拆遷費十萬出頭,好歹夠他將來再弄個什么地方住住的。她興奮起來。

蘇吉鳳又開始化療了。這回走的是靜脈,她要求劑量大一些,只要身體承受得住就行,她要快點好起來。她再也沒出現在教堂里,也不上街了。吉兆街的人好久都不見她了。開始老頭老太們還議論她,后來漸漸地不提了。

范文忽然回來了,說接媳婦去南方養??;忽然又走了,想必是接著去了。

拆遷說了兩年,總算到了領拆遷費的時候一四月,下起雪來。老人們說,不應時令的雨雪啊,他們搖頭。年輕人可不管這些,早早地在銀行前頭排起了長隊,說領了錢還得趕著上班去哪。

范文回來了,手里拎了個黑皮包,見人不認識似的。跟他說話,他點點頭,并不開口,領了錢,塞進包里就走了。人們見他那樣,也不好問什么,只背后議論他老多了,怎么瘦成那樣?又說媳婦呢,八成還在南方?說完,大伙兒互相瞅瞅,沒話。

范文回到自家屋里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屋子里有股子沒人煙的味兒。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遲疑著,像是怕進去。到底還是進來了,走到桌前,從黑皮包里掏出個東西,是個相框。他將那相框放在過廳的小餐桌上。相框里是年輕時候的蘇吉鳳,穿了小翻領的碎花褂子,笑得溫婉。

桌子對面,布爾什維克沙發前放著那個“百安居”的木桶。

范文忽然感到通體疲乏,他在沙發上坐下,下意識地,他開始脫襪子,一只,兩只,然后把腳放進桶里。

沒有蒸汽,沒有水,可他沒注意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人的臉上。

他就那樣把腳放在空桶里,看了一會兒女人,然后覺得該跟她說點什么。

噯,溫度正好噯。他說,然后笑了笑。他已經好久沒對女人這么笑了,他為此相當難為情。

女人不言語,照樣溫婉地瞅著他。

他又說:其實……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喉嚨嘶啞了,他嗽嗽喉嚨又說:其實每回,你打的水都挺合適的

屋里靜得很,沒一點聲響,他像給自己回應似的嗯了一聲,又嗯了一聲,說:合適著呢。

他不緊不慢地挽著褲腳,直挽到膝蓋上頭,雙腳在桶里相互搓著,眼睛看著相片里的女人。

下雪啦,他說,這么好的天兒……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轉著身子找。他找著了黑皮包,是剛才給放在沙發邊上了。他把皮包提起來,放到膝蓋上,倆手按著,抬起頭來。

范文鄭重地看著相片里的女人,一手在包上拍拍說:都拿了。

他停住,一動不動,盯著相片里的女人,像等著她的反應。女人還是不言語,含笑看著他。

你不說話。他說:你不說話。

范文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間把皮包扔到一邊。皮包由沙發扶手上滑下來,啪嘰一聲掉在地上,他也不顧,只管一只手捂住了臉。

窗外,雪大起來了,路燈照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好像有人從天上灑白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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