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精靈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雨燕車友會上。那天車友會聚餐，我去晚了，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轉戰酒吧了。我走進那間叫做“盒子”的酒吧，只見大老黃他們一幫人圍坐在一桌，個個身子前傾，屁股后撅，聚精會神地盯著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女人。那種又大又寬敞的沙發座本來是要靠著背坐，讓自己舒舒服服陷進去才好，像他們這樣的姿勢，還不如坐板凳。

所有的人都背對著我，只除了那個年輕女人。我便遠遠地站住，悄悄地打量著她。我不知道是什么能讓她這樣一個新加入者吸引這么多人的注意。是長相嗎?她穿著帶花邊的薄呢連衣裙，圓臉小嘴，說話的時候眉毛夸張地繃起來，頂出幾排細細的抬頭紋，抬頭紋上面是一只貝殼發卡。眼睛中露出天真的神采奕奕的光，眼白卻已不清亮。不算丑，但一看就是奔三了還要裝嫩的那一種。這種女人街上一抓一大把，久經沙場如大老黃，斷不會被這么張臉吸引。那是她說的話嗎?她的聲音起伏不定，就像鄰家女人叫春一樣，讓人聽著刺耳，卻又忍不住要聽。

“你們想啊，錢包被偷，我回法國所需要的所有身份證件都沒了，只能去法國駐伊斯坦布爾大使館補辦。可是那天正好是土耳其大選游行什么的，使館區周圍三公里全都封鎖交通，我只好一直走啊走，走了兩個小時才到使館。兩邊一路都是防暴警察。什么?那當然，都拿的是真槍，還有防毒面具呢!真的，你們不知道有多可怕。直升飛機就在頭頂上嗚嗚地飛。辦好以后，我實在沒力氣再走兩個小時出去，就在路邊坐著等戒嚴結束。這時候就有個陌生的土耳其男人走過來，問我為什么坐在這里，我說我要回家但是沒車，他又跟我說附近的港口有船可以回亞洲區——你們是知道的，伊斯坦布爾分亞洲區和歐洲區兩塊，就要帶我去。我就跟他走到港口。開船時間還早，他請我喝了櫻桃可樂。后來上船的時候，他還把他mp3的一只耳機給我，讓我聽小提琴曲，一邊在我耳邊輕聲說：‘不要怕，我送你回家。’我以為我真碰上好人了呢，結果下船的時候他竟然要摟我的腰，我這才知道，原來是想吃我豆腐!”

女人眉飛色舞地講完一段，周圍人便一番大噓小嘆，好像情景喜劇里三分鐘一次的背景笑聲。再仔細看看聽故事的人，不難發現他們只是擺了個認真的坐姿而已，有幾個人的感嘆明顯比別人慢半拍。那個ID叫櫻桃的車友更是一直在低頭擺弄杯子里的吸管，只是在年輕女人說到“櫻桃可樂”四個字的時候，她才像一個被老師點到名字的小學生一樣，條件反射似的側側頭。只有大老黃瞇著眼睛專心志致地盯著那個年輕女人，我知道，他又在意淫了。

這個女人。我不屑地走上前去。這個女人顯擺的功夫也真是一流。頭一次參加車友會活動，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光榮史一直追溯到嬰兒爬行比賽冠軍。貌似在說故事，一段話里把自己去美國的經歷、去土耳其的經歷、吸引異國男人的魅力都吹噓到了。光是這點小心計我也就忍了，吹什么地方不好，偏要吹土耳其。我在那里呆了一年，博斯普魯斯的海鷗都認識我。

我拍了拍大老黃的肩膀。大老黃瞇著的眼睛猛地張開了，他回頭一看，便夸張地大叫：“冷風!你才來!快快，介紹一下，這是冷風，我們的資深車友，這是廖……廖……”“喻珊。廖喻珊。ID是小鯉魚。”年輕女人提醒大老黃。“啊，對對，廖喻珊廖小姐，我們車友會的新會員。”不等我們互相問好，他又搶著說：“冷風，廖小姐正說到土耳其呢。你不是被外派過一年嗎?說說看，那兒到底怎么樣?”接話之快，仿佛是終于找到了可以打斷那個年輕女人的救星。

“真的!你在那兒呆過一年!天哪，我好喜歡土耳其啊，我做夢都想再去一次!”那個叫做鯉魚的女人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故事被人打斷，突然像個小女孩似的微微踮起腳，兩眼放光地看著我。

“哎，廖小姐正講到她被土人吃豆腐呢。看看我們廖小姐這么漂亮，大概把土人們都震住了哈哈!”大老黃張開嘴干笑了兩聲，露出最里面的那顆金牙。

鯉魚撇了撇嘴，眼里卻是被恭維的滿足。

我冷笑了一下，“哦，是啊，那兒的男人們最喜歡亞洲妹，尤其是中國臺灣韓國日本。那是個沒有艷遇的國家，他們自己的女人整天蒙著頭不跟陌生男人說話。土人們就總想著泡外國女的。可是西方女人又不太瞧得起他們，黑人么，比他們還高還壯。所以他們最喜歡開放又順從的亞洲妹，整天夢想著跟亞洲觀光客艷遇，就算碰到一頭扎著花頭巾的亞洲小母豬沖他們哼哼，他們也一定會跟著跑的!”

“哈哈哈!冷風你也太搞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大笑，櫻桃也突然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吸管，伸出纖纖細指指著我媚笑。我本等著看那個叫做鯉魚的女人的尷尬，誰想她也跟眾人一起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喘著氣說：“沒錯，土耳其男人就是這樣!太像了!”說完，卻像突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停住了笑，看著我。

這傻女人。罵她還反應這么慢。我兩眼直視前方，靜靜地坐下來，向服務生要了一瓶喜力。

那天散場的時候，鯉魚問我要手機號。我在她的手機上按下了我的號碼，然后裝模作樣地按下撥出鍵。不等我的手機響，我便掛斷了，將手機還給她，說聲再見出了門。

我常常想，車友會真是個奇怪的群體，和當今各種俱樂部一樣奇怪。車友會，顧名思義，是開一樣的車的人們發起的組織，以網絡作為主要溝通平臺，隔一兩個月就小聚或大聚一次，吃飯，唱歌，或者組織車隊出游。車友會這種東西之所以存在，似乎是因為人們默認挑選同款汽車的人，在年齡性格階層等方面上多少會有些相似之處，或者至少，有一輛相似的車可以成為共同話題。這種同款車之間的惺惺相惜不能說完全沒有，比如，開車的時候碰上隔壁車道的車要強行并線加塞，若是輛奧拓，我肯定不會讓。我會想，破車，跑都跑不穩，還敢加塞。若是寶馬七系列，那十有八九我就會讓了。那車太貴，萬一刮了，就算他責任大，我那一點兒責任也夠我賠的。可如果要加塞的是一輛和我一樣的胖乎乎的雨燕，那我不僅會友好讓位，甚至還會替他找點理由——這孩子，肯定是找不著路了，或者，新手，八成沒看清轉向標志，等等。再比如，車友會里若有個什么事，絕大多數人也會拿出幫朋友的熱心腸去幫那些可能面都沒見過的車友。上次落梨結婚，還不是就在版上發了個借車的貼，結果，仗著他人氣高，結婚當天竟然組織起二十八輛雨燕車組成了浩浩蕩蕩的車隊。不管怎樣，就憑著這點惺惺相惜，各種車都會組成自己的車友會，新買了車的那些新手也樂得加入，一副找到組織的樣子。

可是，真的開始了車友會活動，大家又總會發現，彼此的共同點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首先，雖然買了同款的車，買車的理由卻各有不同。就說雨燕這款車吧，日本鈴木的合資產品，價格七八萬，排氣量一點四，櫻桃買它是因為喜歡它胖乎乎的外形，大老黃買它是因為正好有哥們嫌這車跑路太肉低價轉手，我買它則是因為……因為當年小慧死活看上了這款車。在我眼里這根本就是輛女車。后來小慧和我分手，本想把車也留給她算了，誰知人家不到一個月就從新男友那里弄來二十幾萬的甲殼蟲，不到半年就結婚了。那輛黃色的雨燕就剩在我這里，我既懶得也沒那閑錢去換它。出于如此不同的理由買車的這些人，就算買了一樣的車，又能有多少共同點呢?年齡不同，行業不同，閱歷不同，性格更不同，唯一的相同之處大概就只有都市人這一點了吧——那車走不了農村山路，底盤低，遇大坑要脫底的。

可想而知，這么多不同的人聚在一起，除了車，也不會有什么共同話題。基本上每次聚會都是大老黃或者別的什么人神吹海侃，幾個女性車友在旁邊嘰嘰喳喳開小會討論一下新出的化妝品或者哪個商場又打折，剩下的人吃吃喝喝，評論一下這家飯店的味道價格如何在什么地方還有分店什么信用卡可以在這里打折，也就散了。男士們自告奮勇送沒開車來或還沒買車的女士回家，算是個落幕前的小高潮。它不比同學聚會那樣舊情復燃把酒當歌讓人發出“曾經滄海難為水”或“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感嘆，也不比星座聚會那樣眾多性格相似的人聚在一起“心有靈犀一點通”地為相似的糗事大笑，它就是一個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小團體，讓每日攜著自己孤膽的影子在偌大的城市中奮斗的渺小人類多一個機會找到和自己一樣的生靈，同時卻不會給參與者帶來任何情感或責任的負擔。它持久地存在在城市的某一個光鮮的角落，就如同長途飛機里的公務艙。你是農民暴發戶有錢沒處花也好，是商界精英非公務艙不坐也好，是經濟艙坐位不夠航空公司偶然幫你升到了公務艙也好，坐在這里面便總覺得有了點身份，有了點身份便總想和坐在旁邊的人說上兩句，說兩句又發現其實并不投機，那就先各自睡會兒，等到公務艙的飯來了再一起醒來，一起吃，一起評價兩句機內餐飲空中小姐，然后再接著各睡各的，讓漫長而又憋屈的旅程多少顯得不那么無聊。也就是出于這個原因，在和小慧分手以后，我并沒有退出曾經同出同進的車友會，有時間了還照樣參加聚會。車友問起來，只簡單的兩個字：“分了。”城市人也都有禮貌得很，絕不再多問，只真心或假心地安慰兩句。只有大老黃會追根刨底地問我來龍去脈，待我說完以后也只是拍著我肩膀說：“車不能給!媽的，她是攀高枝了，你可得為你以后著想，這車，雨燕也好啥也好，不給她，咱就還叫有車人士，寫到征婚廣告上都好看!”接著便要給我介紹他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一次兩次，我推說沒興趣，他也就不再提了。我的車友會生活，便又恢復了往日那不咸不淡的平靜。

平靜的車友會生活，卻因為鯉魚的到來多了些小小的熱鬧。她在線的時間并不多，產量卻驚人，什么貼都回。開車沒幾天，便要教人怎么樣解決雨燕車難掛檔的問題，說的卻驢唇不對馬嘴。一會兒又大呼小叫地說自己的車撞到了路邊的一棵樹上。再不就是向根本不認識的人在版上發貼發自己撰寫的行業，她又會立刻跳出來說我發給你我寫過好多行業的年終報告你要什么行業的?等人家說要汽車行業的她又悻悻地回復說這個行業的沒寫過。最夸張的是通緝游戲。通緝游戲是各車友會常備的游戲之一，熱心的車友會設計一張通緝令，大意是“車號××××已經被雨燕車友會通緝，請速登錄某某網址自首”，熱心參與游戲的車友便會把這張通緝令打印到不干膠紙上，看到路邊有停著雨燕車，就填上對方的車號，然后貼到對方的擋風玻璃或側玻璃上，同時在車友會網站論壇上發出通緝令。對方車主看到這張通緝令，如果有興趣，就會上網看，看到通緝令，回復自首，也算是找到了組織。車友會可以通過這樣的方法增加會員，車友們也樂得玩。

但是，我好像從來沒見過像鯉魚那樣熱衷通緝的車友。那段時間幾乎每天論壇上都會有她發的通緝令，口氣總是清一色的“車號某某，某色的雨燕，我今天在哪里哪里看到你啦，速速來自首!”最后加一個眉頭倒翻呼哧喘氣使勁在用大棒子砸地的小貓頭像。剛開始還有些熱心的車友回復，天天發也就沒人理睬了。偶爾真的通緝成功有人上來自首，她便會立刻回復“歡迎自首!歡迎加入雨燕大家庭!”后面又是一只搖頭晃腦在唱歌的小貓頭像，好像自己就是車友會的版主一樣。

有一天我正在拜訪客戶，突然收到大老黃給我發的短信：“老大，那個鯉魚通緝到你頭上了。”從客戶單位出來，我立刻看到我的黃色雨燕后玻璃上被貼了一張通緝令。我想要把它撕下來，這才發現這種不干膠粘紙貼在玻璃上還真是難撕，我像個女人似的用指甲摳了半天，才摳下來一點邊。我只好無奈地開著屁股上貼著粘紙的車回公司，每次倒車往后看，都生怕被那塊粘紙擋住的地方正好站著人。

一回到公司我就上車友會論壇，果然看到她的通緝令，說她今天在霞光電子公司外面看到我的黃色雨燕，結尾照例是那只拿著大棒子的貓。緊接著是櫻桃的回帖：“拜托，通緝到冷老大頭上了。冷風的車牌號你都不知道?”下面又是她的回帖：“什么?是冷風的!!!!!!”這次的結尾是一只腦袋周圍轉著星星的貓。再下面便無人回帖。

我給她發了悄悄話。“你今天也有事路過霞光?”

很快悄悄話就回來了：“我去見客戶，看見你車在門口。見完客戶出來，你車還在門口。我就給你貼上啦。”

我也在霞光見客戶，怎么沒看見你?

我在五樓，你在幾層?

我在三樓掃描儀事業部

你們公司是做什么的?

辦公設備。你呢?

啊呀，我們公司也是做辦公設備的呀，一體機，掃描儀什么的。

是嗎，那我們還是同行呢

就是，我發現我們還真有緣，上次都去過土耳其，現在又是同行!

鯉魚在這行字后面又加上了那只搖頭晃腦在唱歌的小貓。

我真是討厭女人這樣不識相地套近乎，但又不好表現出什么，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往下寫。“是啊，聽說你去土耳其是留學?”

不是，我去法國留學的，中途去土耳其玩而已

哦，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法國留學怎么樣，還是土耳其留學怎么樣?

哦，法國留學……

天哪，那可是我一輩子最難忘的四年時光啊!

我一看到這句話，立刻有些后悔不該問起這個話題，可是顯然已經晚了。只見我的屏幕上如飛一樣瞬間涌出一行行的字，我連回話的時間都沒有。我的腦海里立刻出現了我第一次見到鯉魚時她那眉飛色舞的樣子。打字快和說話快的女人總是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我想起大老黃交給我的QQ泡友原則。

我生活在一個很小的城市，每天騎自行車

我住在一座大房子里的一間，房子外面就是一條河

夏天就可以躺在河邊的草地上聊天

我和其他中國學生，我們有一個六人黨

每天一起做飯，一起吃飯，就像一家人一樣

我們輪流擔任做飯小組和洗碗小組

哎哎，現在想起來都樂死人，每頓飯做飯小組一上灶臺，洗碗小組就也要跟過去，盯著做飯小組，盛飯的時候要盡量少用碗

口味差不多的菜，都要擠到一只碗里

比如，西紅柿炒雞蛋，和雞湯

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

糖醋排骨，和，你猜是什么菜?

那時我已經開始看我的工作文件，任由屏幕上的字往下跑。待我突然發現那些字似乎停下來時，才匆忙掃了一眼。可是，西紅柿炒雞蛋和雞湯究竟是通過什么邏輯拼在一起的，我實在是不明白，只好敲上“什么”兩個字，等著鯉魚回答。

餃子醋啊!把糖醋排骨撥出一個角的空地，倒上醋，沾餃子吃呀!

我嘆了口氣，很想打上一個滿頭冒金星的小貓，或者告訴鯉魚，你這句話文法不對，不是醋沾餃子，是餃子沾醋，但又生怕我的反應又引來更長的對話，便簡單地用一個“哦”字敷衍了事。

唉，我真懷念那時的時光。我們中任何一個人生病，大家都天天做上湯給他喝。做論文查資料也是一起，考完試就一起通宵玩殺人……

我們隨便說話，隨便開玩笑的

而且他們都特別喜歡我，我是他們的生活部長!我們還有學習部長、娛樂部長，我們每個人都是部長!

你能想象嗎?真的像家人一樣親

畢業的時候，我們都哭了

因為我們六個人，竟然沒有任何兩個人會在一個地方

上海，北京，大連，香港，巴黎，里昂

那時我們真正感覺到了什么叫天各一方

來北京這么久，我總是會想到他們

冷風，你說，為什么我回到北京，就再也找不到這樣一群人了呢?

這次我又是在發現字遲遲不跳時，才看到她的問話的，忙匆匆地掃了幾眼上文。看到滿滿一屏幕的藍色字跡，卻是以這樣一句問話結尾，我突然不知道該回復什么。她把這個有關人情冷漠的問題拋給我，讓我潛意識中有一種責任，似乎應該認認真真回答這個問題，顯得至少我冷風不是那么冷漠。但是天底下那么多人，她為什么偏偏把這個問題拋給我呢，這又讓人心生煩躁，仿佛是中了她的一個圈套。我的工作是IT咨詢，不是心理咨詢。跟這個女人套近乎沒什么好處，我想。

于是我隨手寫道：“我不知道，可能你期待太高了吧。”

接著立刻拋出一句：“不好意思，要開會去了，回頭再聊!”便下了線。

不光是我有些煩她，我覺得車友會里的人都有點，但又不便說。像車友會這樣自發的組織，總是需要一些熱心的人來捧場，只要不是太熱心。所以，對她的熱情行為大家嘴里一致鼓勵，但卻并不和她親。每一次聚會，發起人總會點名：“櫻桃、大老黃、冷風、落梨、布爾喬尼亞、黃色小胖丫……你們一定得來!快來報到!”卻從來沒點過她的名字。可她又每每積極回帖報名參加，大家也只得表示歡迎。

那次車友會組織出去春游，規定全部由男士開車，女士坐車。她積極報名之后便給我發來悄悄話，說要坐我的車。我雖有些不爽，但又找不到借口，只好答應了。出游那天，我到她的住處接她，只見她穿著運動上衣，下身卻是完全不適合出游的格呢半裙，腿上是厚筒襪，腳上一雙運動鞋，大包小包拿了一堆，像個終于要進城念大學的小鎮姑娘。我禮貌地打開車門請她上車，她一坐上車就一臉陽光地一邊搗騰包里的東西一邊說：“看，這是柚子茶，這是我做的紫菜包飯，這是薯片，這是王老吉涼茶……這都是我帶給大家吃的!”

一行八輛雨燕，浩浩蕩蕩地出了城。兩個半小時之后，我們來到了郊外的雁棲湖。到了目的地，大家都叫餓，便先選了一家山味飯館坐下來吃飯。她也拖著她的大包小包進了飯館，開始一樣一樣往外掏。只見她掏出兩飯盒紫菜包飯，打開飯盒蓋，招呼大家說：“這是我跟一個韓國朋友學做的紫菜包飯，朋友們都說好吃，昨天特地做的，大家嘗嘗吧!”就把飯盒舉到每個人面前讓大家拿。男士們倒也樂得吃，吃完后紛紛說好，她的臉便高興得微微泛了紅，更起勁地讓大家吃。到了櫻桃面前，櫻桃微笑著回絕，說，“真是的，我胃不好，吃不了涼的呢。”她便趕忙找到飯盒蓋蓋上，說，“我去給你用微波爐微一下。”說著慌慌張張拿著飯盒去找服務員了。我看到櫻桃無奈地吁了口氣。我們剩下的人開始點菜，隱隱聽到她的聲音：“你們怎么能連微波爐都沒有呢。要不讓我去你們廚房里用鍋加熱一下吧。”

接著聲音變高了，“廚房不讓進，又沒有微波爐，我們帶的吃的都吃不了!”

“怎么不能帶自己的吃的，我又不是光吃自己的，不在這里點菜!”

“你們什么態度，我們不在你這里吃了!”

一桌人遠遠聽到她越來越尖的聲音，彼此望望。大老黃開了口，“冷風，你去把那娘們兒叫回來，她不吃我們還要吃呢。”

我無奈地站起來，正往廚房走，只見鯉魚氣沖沖地抱著她的飯盒出來，邊走邊回頭嚷嚷著：“我這就去別家微去!還以為沒你們我們就吃不上了!”我想上前攔住她，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甩甩頭發，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出去了。她的劉海不像平時那樣輕盈地跳上額頭，而是沉沉地往旁邊擺了一下，緊接著又掉回了原位。也許是廚房太熱，她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過了一會兒她抱著飯盒回來，臉上又是泛紅的笑。她徑直把飯盒遞到櫻桃面前，說：“我跟隔壁一說，人家就給加熱了。快吃吧，熱著呢。”我看到櫻桃勉強地笑了一下，拿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夾起一只飯卷，其余的指頭高高地翹起蘭花指。她把飯卷放到嘴里嚼了半天，卻微微有些皺眉，嘴上倒是說：“嗯，手藝真不錯!”鯉魚仿佛感覺到什么，問：“不好吃嗎?”接著自己拿起一只也放到嘴里，剛咬了一口，就夸張地叫起來：“哎呀!真的，我說讓他們就加熱一分鐘，他們偏要加熱兩分鐘!飯都硬了，真的咬不動呢!”然后滿臉遺憾地放下飯盒。轉眼間她又從包里掏出一瓶柚子茶說要分給大家喝，一陣風似的跑到服務員那里要紙杯。過了一會兒她捧著一摞紙杯跑回來，繞著桌子給每個人一只，然后放下多余的紙杯，左手抓著柚子茶瓶子，右手拿一只勺，給每個紙杯里放一勺柚子茶。服務員過來上菜，她招呼服務員給紙杯里加水。服務員拿來開水壺給每個紙杯里加水，她說服務員的開水太燙，說蜂蜜里的營養都會被破壞，問服務員能不能給每個杯子里只放一半熱水，再放一半涼水。在得到服務員否定的答案后，她又滿懷期待地問那些嘗過的人好不好喝。大家自然說好喝，她就笑。在這期間她一直重復著一個動作，那就是用勺子舀起柚子茶，等勺子四周的蜂蜜落一落，然后把勺子塞進每個人面前的紙杯里，小心翼翼地甩甩勺子，剛好讓一塊柚子茶掉進杯子里，而杯子又不至于被勺子頂翻，再把勺子拿出來，在杯子上方舉一會兒，讓勺子上剩下的蜂蜜落一落，然后開始舀新的一勺柚子茶。十九個人，兩大桌，她就這樣一個人一個人地舀下去。有人要自己來，她也不依。大家開始不說話，后來也就聊起天來，只是在她為自己舀茶的時候說聲謝謝。她做得很專注，劉海垂下來擋住了眼睛。

菜一盤接一盤地端上來了。大家開始夾涼菜吃。她眼看就快要分完了她的柚子茶，只等去提開水的服務員把水都加上。這時服務員托著一盤梅菜扣肉上來，而她正巧站在上菜的地方。服務員托著托盤，回頭叫另一位服務員過來上菜，在回頭的一瞬間她舀完了最后一勺柚子茶，直起腰來，轉身要去催水。服務員沒有看見她，她也沒有看見服務員。她拿著柚子茶的那只胳膊，打在了服務員的托盤角上。只聽見她哎呀叫了一聲，接著是玻璃瓶子和瓷盤子摔碎的聲音，服務員說對不起的聲音，服務員跑開的聲音，她說對不起的聲音，以及同行的一位男車友說沒關系的聲音。我們放下聊了一半的天，紛紛跑過去看怎么回事。她正蹲在那里，用手慌慌張張地撿地下的碎片，左邊袖子上沾滿了黑色的做扣肉的油，膝蓋部分的筒襪上則是柚子茶粘粘的蜂蜜。旁邊的男士在用紙巾反復地擦腿上的一塊蜂蜜污漬，擦了一會兒看沒什么成效，轉身去洗手間了。同行的人紛紛站在她周圍問她有沒有事，讓她別去管那些碎玻璃，她努力仰起臉來望著大家，有些歉意而又感激地笑了，沾上了不知是黑黑的扣肉油還是粘粘的蜂蜜的劉海徹底貼在了她的額頭上。她的腿微微換了個姿勢，似乎打算停手，就在這時她又叫了一聲，低下頭去，血便從她的食指尖滴到了地上。

后來大老黃讓我送她提前回城，去醫院處理傷口。我幫她拎起包，桌上的吃的還留在那里。臨到走她都一直說不要緊不要緊，對不起對不起，還要大家繼續分她的薯片。但我知道沒有人會去吃的。她坐在我車上，我的車里彌漫著扣肉的肉猩和蜂蜜的香甜混雜在一起的奇怪味道，以至我不得不打開車窗。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地說，“對不起，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開車帶我嗎?”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因為你看上去比較冷，即使被你拒絕，我也不會覺得太難堪。”說完這些，她靠著后座的右邊車窗，把沾滿油污的左胳膊放在一個不會蹭到車里任何地方的位置上，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睡著了。

在那次出游事件發生以后，她上論壇發了一個道歉的帖子，就安靜了下來。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熱衷通緝活動，也不再老給我飛悄悄話。她的頭像也由從前那張四處張望的小胖雞換成了她的一張普通的旅游照片。偶爾回帖，也不太招人煩。看多了她的照片，我竟隱隱覺出了她的漂亮。那是一種不合時宜也不合年齡的單純天真，又因為不合時宜且不合年齡而顯得做作和張揚。但如今的我對女人外表的漂亮早就沒感覺了。小慧和我分手之后，我曾在君悅大酒店門口看見過她和她的男朋友。我驚奇地發現小慧變漂亮了，皮膚光潔照人撒下一地銀光，鼻翼上那顆我過去很喜歡看的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睛迷人妖媚如一只深夜的藍貓。她挽著那個男人的胳膊，朝他淺笑著，手里提著購物的大包小包，高跟鞋踏出急急的清脆的響，身邊的男人卻兩手空空，步履匆匆。我不禁想起從前小慧和我在一起逛街時的樣子，那時她沒這么漂亮，帶著臉上的雀斑和痣，頭發只簡單地梳成個馬尾巴，拽著我的胳膊晃晃悠悠地走，不知有多少次因為我沒及時幫她提東西而噘嘴。我終于知道了女人原來是一種從相貌到性格都毫無定數的動物。從此我便對我所看到的女人的一切都不信任了。

但是時間不會因為你心靈的變化而放慢半點步伐，我的日子依然在忙亂的工作中一閃而過。距離那次出游轉眼已經過去三個月。期間由于我接了一個新項目，上論壇的時間少了，中間的一次聚會也沒去。

就這樣到了夏天。公司后面的桃花開了又謝，大槐樹倒是受了春雨又復夏雨的滋潤，一天綠過一天。這天我受吳經理的委派去一家小公司談業務。霞光不知和德國的一家什么公司簽訂了協議，對方同意無償提供一種大學里使用的一體機技術。這種新型的一體機能自動識別學生證的學號，自動將這個學生在電腦終端上要求打印的文件打印出來，并從學生證上扣錢。現在，需要找人去德國自費學習這項技術，以便進行符合中國大學情況的本地開發。霞光找到了我們公司，允諾我們說學習回來就把開發的全部項目交給我們去做。可是，精明的公司領導很快發現霞光還沒有最后下定決心開展這個項目，他們不過是開了張“本地開發”的空頭支票給我們，引誘我們出錢送工程師去德國學習。至于學習回來會不會真的投入本地開發，只有天知道。

公司不愿做冤大頭，也不愿拂了上家霞光的面子，便讓我們部門的吳經理再去找一家我們的下家公司做這個冤大頭。我們的部門經理以精明狡猾著稱，所以這種不靠譜的事一向是我們部門的專利。而我們的工作流程一向是由我先出馬，簡單介紹情況，吳經理再跟著殺到飯局，作重點突擊。

就這樣我來到了這家叫做“世訊”的小公司，它是我們最新發展的合作下家。公司坐落在一幢偏僻的辦公樓里，只有二十幾個員工。公司董事長熱烈歡迎我，握著我的手不住地稱呼我“青年才俊”，并感謝我們給他們這么重要的項目。我們就這樣做作地寒暄著走進了會議室里。

一進會議室，我便愣住了：坐在大會議桌一側的，竟然是她——鯉魚!她正在本子上記著什么，聽到有人來，趕忙站起身。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她也愣住了，接著爆發出一聲完全不合氣氛的尖叫：“冷風!我就說我們是同行么!”她忙掏出她的名片遞給我，上面的頭銜是董事長助理。我看到她身邊的董事長被嚇得一愣，但馬上回過神來，訕訕地笑著說，“啊，原來你們認識，那這次的合作就更親密了!”我只好勉強笑了笑。

不用說，對方也不是傻瓜，會議的矛盾焦點在于，我們公司以日后的“本地開發”項目為誘餌，想讓世訊一方出錢送工程師到德國學習技術，但世訊的董事長卻不愿出這筆錢。說實話，作為一個專門處理沒譜業務的部門大員，我早已經能夠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把一張界面圖吹成一整套系統解決方案了，但是那天不知道為什么，坐在鯉魚對面，我的腦子里突然涌出那次聊天她滿滿一屏幕的藍色字跡，這些字跡堵得我的舌頭總是在吹到最關鍵之處打結。鯉魚倒還安靜，從頭到尾沒說話，只忙著記錄。沒關系，我安慰著自己，反正一會兒有吳經理出馬。

會議僵持到下午四點半，該說的都說了，我又犯困得很，便說，這樣吧，一會兒一起吃個便飯，我把我們經理請來。約好了五點半吳經理來一起吃飯，我便匆匆走出會議室，想趁這一個小時去附近銀行把電卡續了。沒有小慧在身邊，我永遠也不會在強行斷電之前想到給電卡充值。想到冰箱里已經化成一團爛泥的速凍餃子，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走到前臺，向前臺小姐打聽附近有沒有銀行，漂亮的前臺小姐熱心地給我畫了草圖，干凈的脖頸處透出怡人的香氣。我有些走神，正畫著圖的前臺小姐卻突然漫不經心地問我：

“帥哥，你是怎么認識廖喻珊的?”

“廖喻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剛才和你打招呼的那個女生啊。”

我這才想起來廖喻珊就是鯉魚，便回答，“雨燕車友會認識的。”

“哦，她那輛雨燕吧。”前臺小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讓人不禁懷疑剛才她的漫不經心其實是故意做出來的。“我說你怎么會認識她呢。她就喜歡參加這個同鄉會那個雜志會什么的，整天作出一副有聚會的樣子。你不知道，她買了車以后，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車，每天下班都要問我們說，我要回家了啊，在五道口，有誰同路我送你們啊。一輛雨燕，哼，又不是Mini Cooper。沒見過像她這么愛顯示的人。”

前臺小姐一邊模仿著鯉魚那起伏不定的語調，一邊用神秘而親昵的眼神看著我，好像跟我分享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而她和我的關系也由此得以拉近。她這樣說鯉魚，我一方面覺得快意，另一方面又覺得有些過分，便模模糊糊地替鯉魚辯解了一句：

“她在車友會倒是挺熱心的。”

“熱心?那是當然的了。哎，你知道我們都叫她什么嗎?”

“什么?”

前臺小姐轉轉頭，看看四周無人，就偷偷湊到我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有——小——姐。”

“什么小姐?”我疑惑地看看她。

“我有小姐，我們都這么叫她。”她看看發愣的我，噗哧一聲笑了，接著再次放低了聲音湊到我跟前說：“因為她什么都有，又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只要公司有人問誰有什么東西沒有，她都會大聲說‘我有’，然后從她的櫥子里掏出來。小到曲別針，大到吹風機。像曲別針訂書釘這些東西，我們前臺其實也都準備了，可她還都備了一份，就等著前臺正好用完的時候，她來說一聲‘我有’。后來有一次，我們一個男同事問另一個男同事有沒有什么東西，另一個就說沒有。廖喻珊也沒聽清，就主動問，‘你要什么呀?我肯定有。’結果你猜怎么著?那個男同事定定地看了她半天，然后說：‘避孕套!’”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這真的太鯉魚了。

前臺小姐也銀鈴般地笑了。“從那以后，我們就叫她我有小姐。她聽說了，不但不收斂，還得意地稱自己是什么機器貓。都那么大人了……”

“誰說不是呢。”我附和著，想，是不是要把鯉魚出游的事情也說給她聽呢。可是想到家里沒電，連網都沒法上，我還是決定速速告辭這位迷人的前臺小姐，去加電卡。

六點整，吳經理搖晃著他那顆已經半禿的腦袋，坐在了金山城的包間里。同桌的還有我，世訊董事長，鯉魚，一共四人。鯉魚在一旁點菜，這邊吳經理已經把這個項目的前景說得天花亂墜。世訊的董事長也不好反駁，只能哭窮，說公司最近效益不好一時拿不出這三四萬塊錢來，懇請我們公司先給予支援，等日后正式開發掙了錢再如數奉還。說著說著，涼菜開始上桌，大家便先吃了起來。

酒菜上齊，我才徹底明白了鯉魚的作用，也見識到她的厲害。他們董事長自稱有酒精過敏，喝不了酒，她就一人坐在董事長和吳經理中間，頻頻向吳經理發起進攻。每敬一次酒，都是酒里有話，一會兒說我們公司小還得靠你們大公司罩著，一會兒又說這個項目我們一定派最好的工程師給你們弄好。每次敬酒她都要捎帶上我，但我只是隨意喝兩口，不像他們倆，一直在干杯。吳經理也早已身經百戰，每次接酒只夸鯉魚長得漂亮而絲毫不提生意，漸漸地手就放到了鯉魚的手上，再漸漸地手就放到了鯉魚的腿上。董事長在旁邊看著，并不作聲。鯉魚似乎想要挪開她的腿，但只是輕輕地晃了一下，并沒有動。吳經理的這副模樣我見得多了，早已無動于衷，今天卻無端地覺得別扭。可我既不能轉身先走，更不能說什么，只能低著頭吃我的菜。

酒過三巡，經理和鯉魚都有些恍惚了，經理開始拽著鯉魚的手摸個不停，鯉魚的手僵在那只肥手底下，如一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我有些看不下去，幾乎就要張口了——盡管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張口應該說點什么。這時只聽鯉魚拖著充滿醉意的長腔，把手從經理的肥手底下抽出來指著我說道：“冷風，你也真不夠意思，我們好歹還是一個車友會的呢，你都不幫我說兩句好的。”很久以后當我再次想起那一幕時，我突然明白她對我說話也許只是為了尋找時機抽出自己的手，但那時這句話卻一下子打消了我那僅有的一點同情。且不說我只是個打工的，生意怎么談我都插不上嘴，就算我能插上嘴，車友會又算什么呢，一堆素不相識的人因為偶然買了一樣的車而聚在一起，我冷風憑什么因為這么點不咸不淡的關系為了你逆著我上司說話?再退一步講，就算我愿意看面子為你說話，你鯉魚現在又在做什么呢，你為了一樁生意就讓這個胖子把你的手摸成一只熱饅頭，這樣不自重的女人，根本不配我冷風為你說話!也不知為什么，我想著想著竟然自己生起氣來，越發不做聲，只管吃那早就涼了的剩菜。鯉魚已經喝得不行了，她趴在桌子上如車轍里的一只魚，兩腮柔弱地喘息，頭發亂成一團，睫毛膏因為被汗水浸濕而落在下眼瞼上，形成一道恐怖的黑影。臉上的妝容也浮起在汗水的表面，仿佛一張人皮面具。已是夏天，她套裝的腋下已被汗水浸濕，內衣的痕跡清晰地顯現出來。在內衣的印記上是吳經理那只上下摸索的肥手，順著肥手可以看到吳經理紅得像猴屁股一樣的臉。在那張臉的對面則是他們董事長從容寧靜的臉，正微笑著對吳經理說：“您看，我們小廖今天可真的是仁至義盡了啊!她平時可真不這么喝。”

鯉魚聽到董事長的話，艱難地把頭轉向部門經理，嘴里嘟噥著：“吳經理，我可跟你說，我是真的不能喝了，一口也不能喝了，再喝我就要死了，今天我可是把心把肺都掏出來給你看了，你可得幫我們把這錢出了，真的，出不了五萬，少點都行，剩下的我們就是兩月不發工資了也給您補上，回頭項目一完就還您。”

“廖小姐你別急，我不是說了我回去跟公司領導商量商量么。廖小姐，像你這么漂亮聰明、善解人意，又肯為公司賣命的女人，我吳某真是頭一次見，深受感動，自愧弗如。廖小姐，我就再敬你最后一杯，你把這杯干了，就算是給面子給到底，我吳某明天一定去公司替你說話!”吳經理臉紅脖子粗地嚷嚷著。

我看到鯉魚緩緩地站起來，扶著桌子，晃晃悠悠地舉起空酒杯。我看到經理給她的酒杯倒滿了酒。我看到她努力睜開迷離的雙眼含糊不清地對吳經理說：“好，有吳經理這句話，我干，我廖喻珊就是死在酒桌上也心甘情愿!吳經理，我知道這點錢對于你們公司是九牛一毛，只要您肯說話，就一定能搞定。吳經理，我干，咱們一諾千金!”我看到鯉魚那迷離的雙眼中突然涌現出一種執著，仿佛一個夜行人為了一盞模糊的燈光在暴風雪中奔跑。緊接著她一閉眼，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但是她已經無法把杯子對準自己的嘴，一些酒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流進她的脖子，浸濕了胸前的襯衣。而她的眼中也被濃烈的白酒辣出了淚水，順著她緊閉的外眼角緩緩流下。她放下了酒杯。有那么一分鐘她呆呆地立著不動。吳經理也同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中有好奇，有滿足，還有虛偽的擔心。那邊，她的董事長也一動不動地，石頭一樣地看著她。我也一樣。酒桌的氣氛因為這段短暫的寧靜而突然凝固起來，我感到一陣窒息。如果不是她的喉嚨還在微微發顫，我簡直要擔心她是不是就那樣直立著失去意識。就在這時，我看到她突然轉過身，上半身像被折斷一樣俯將下去，一只手撐住椅背，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吼聲。她吐了，吐得滿地都是。空氣中立刻升起一股令人作嘔的酒腥味。我背過身，幾乎也要吐了。在轉身之前，我看到吐完的她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癱倒在座位上，頭咚的一聲磕在面前的菜碟上，再也沒有了聲音。

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是在我的車上。那一刻我不知是怎么想的，主動提出送她回家。這并不是我一貫的風格。我很少去管周圍人的事，跟小慧分手之后就更是如此。但是看著她，我卻在厭煩之余，瞬間生起一種莫名的同情。也許，我正是因為害怕會碰上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她的處境，才對所有的人都擺出一副冷酷的面孔。所以在我眼里她不管怎樣都是勇敢的，那勇敢卻只讓人覺得揪心。我這樣想著，背她上了車，開上三環路，打開了車窗，點燃一只煙。我極少抽煙。深夜的夏風吹進車里，吹散了濃重的酒氣。我掰了掰后視鏡，讓我正好能在鏡子里看到她的臉。我看到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汽車飛馳。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曾經去她家接她去春游，所以記得她家。到了樓下，我把她背上樓，幫她打開門，把她放到床上。她是醒著的，卻一言未發。我給她脫了鞋，又給她蓋上被。我甚至想要用溫水打濕一塊毛巾給她擦擦臉，但我壓抑住了自己的這種沖動。我還是我，我不想跟她套上近乎。所以，我不能對她太好。

就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她突然叫住了我。

“別走。陪陪我。”

她說。說完這句話她便睡著了，仿佛知道我肯定會聽她的話留下來一樣。

我想了想，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我留了下來。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我聽不到隔壁她的喘息。我坐起來，茫然地望著黑夜。

不知坐了多久，我聽到她微弱的聲音。我走過去，原來她在說，“水。”我給她倒來水，扶她坐起來喝。她喝過水，再一次沉沉地睡去。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當我睜開眼睛時，看到她正在廚房做早飯。她把雞蛋打到碗里，叮叮當當地用筷子攪勻，然后架上鍋，打開煤氣，在鍋里倒好油，等油燒熱了把雞蛋倒進去，再把鍋端起來，左右晃了晃。過了一會兒她又把不知怎么弄來的肉末撒在雞蛋上，令人目不暇接地撒上各種調料，然后開始把兩邊的雞蛋往中間卷。卷好一只，她把它盛到盤子里，又開始做第二只。她的動作嫻熟而專注，和小慧很不同。她不知道我在看她。兩只都做好后，她端著盤子出來，一轉身看到了我的眼睛。

她笑了。她的臉浮腫著，笑得非常難看。

“謝謝你昨天送我回家。”她說。然后她把盤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迅速倒好兩杯牛奶，撒上麥片和葡萄干，放在我面前。

“快去刷牙洗臉，然后吃早飯!”她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

我們兩個人各自吃著早飯，誰都沒有說話。她做的蛋卷真是很好吃。吃完早飯，我生怕她挽留，立刻起身告辭。她坐在沙發上望著我，有些吃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我本來以為今天有一個能跟我說話的人。”她說。

“我……”我囁嚅著，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昨天的事……”她也用同樣遲疑的口氣說。一瞬間我以為她在說昨天的公司業務，要來向我求情，趕忙先發制人地堵住了她的話頭。

“那件事情我也無能為力，真的。我只是我們部門的一個跑腿的而已。”

鯉魚再一次有些吃驚地看看我，低下頭，輕聲說，“昨天的事，我只是想說謝謝你。”

屋子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沉默過后，鯉魚又緩緩開了口。

“我知道大家都討厭我。”

沒等我回答，她又自說自話地說下去。

“為什么，我越對別人親，別人就越討厭我呢。在我留學的時候，那時他們可都喜歡我。”

“我知道，你也討厭我。”

“我想我都醉成那樣了，應該有權利任性一次，所以昨天晚上一定要你留下來陪我。”

“我要是早知道你其實一點也不愿意陪我，我不會留你的。”

“都怪我，喝得太多。”

“現在你要回家，我還拖著你聽我說話，你要更討厭我了。”

“對不起。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想我還是別再說的好。”

“我因為自己想要說話就把你也拖在這里，連我都討厭我自己。”

“對不起。謝謝你送我回來。”

“那么，你還是趕快走吧。”

“真是……對不起。”她說著。她每說一句話都要頓一下。說完了最后一個對不起，她把我的墨鏡拿起來放到我手里，然后為我打開了門。

我說過，時間不會因為你心靈的變化而放慢它的步伐。離開她家后的一整個兒周末，我都在想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有幾次號碼都按好了，我卻最終沒有按下撥出鍵。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要幫另一個僅僅是在車友會上認識的女人承擔什么責任，尤其是這樣一個讓人討厭的女人。她完全沒有一點眼色，不要說周圍人，連自己都不可能照顧好。但是她和她說的話卻分明又對我有所影響，那就是我開始討厭我自己。真的，除了和小慧分手的那段日子，我沒有如此討厭過我自己。

但我沒有時間想清楚為什么，日子就又如往常一樣開始從我身邊一閃而過。一體機的項目最終不了了之，我沒有再去鯉魚所在的公司。沒事的時候，我也像從前一樣會上車友會論壇上看看。偶爾也能看到她的通緝令，通緝令后依然是那只手握大棒的貓，下面也依然空空蕩蕩的沒有回帖。秋天如期而至，論壇上又開始張羅聚會，我又被點到名，沒有被點名的鯉魚又跟貼報了名。這次聚會有點特殊，說好要湊數目一樣的男女車友，在酒吧喝兩杯以后就通過抽簽結成對子，各自出行。我對此直接表示沒有興趣，便主動承擔了做紙簽、監督抽簽的工作。

這是典型的都市聚會活動。車友會眾車友能一致同意這么干，也無非出于兩個原因。一是覺得貫常的聚會已沒意思，想來點刺激的。二是彼此有了起碼的信任，相信雙雙出行后不會出現什么你不情我不愿的事故。說白了，也只有想偷魚又怕沾腥的都市人，才能想出這么絕妙的活動。這種活動總會有男多女少的危險，所以鯉魚的報名也自然會受到一致的鼓勵和歡迎。不知為什么，我卻隱隱為她生出一點擔心。

轉眼就到了聚會那一天。我帶著一堆寫有各位女士名字的紙片，驅車前往我們的老據點“盒子”酒吧。就在快到酒吧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一看，是大老黃打來的。我把手機放到hand free的架子上，拉出耳機，開始聽電話。

“冷風啊，盒子今天被人包場了，我們轉戰金粉了，就是我們去年聚會去過的那個。”

“哦，好啊，找不到再打電話給你。”

“嗯，你跟鯉魚也說一下，我們都沒她手機號。”

“啊?哦，好。”

“還有，冷風，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大老黃的聲音里突然有一種奇怪的遲疑。

“嗯，說。”

“今天那個簽，寫著鯉魚的那張，幫我作個記號吧，幫我折個小角，你就說你弄皺了什么的。”

“啊?大老黃，你不會對鯉魚有興趣吧?那女人多招人煩啊。”

“冷風你這小子真是沒品味。你看鯉魚那張天真的小臉蛋兒，還有那聲音，哎哎，整個一日本AV女優啊。多有品啊。”

“大老黃，我看你喝多了吧。人家正經著呢。”

“如今假正經的女的多的去了。沒脫衣服前都正經。像她那樣的，巴不得別人愛他寵她注意她，隨便說兩句好聽的就能搞定。冷風，我就跟你直說了吧，第一次見她我就直覺干她肯定爽。不知道她他媽的會不會咿咿呀呀地在底下像那些日本女人那樣叫喚，‘不要，不要’，那肯定他媽的爽翻了。嘖嘖……哎冷風，你怎么不說話呀?是不是你已經上過了，舍不得啦?”

“呸，給我我都不要的。”

“那你小子就少裝清高。說真的，幫哥個忙。”

“知道了。”我簡短地掛掉了電話。

除了我，沒有人有她的手機號碼。她也沒有他們的手機號碼。她混了這么久車友會，真是失敗。不知道為什么，我又開始煩躁，為她，也為自己。給大老黃做個人情不難。等紅燈的時候，我翻出那堆紙，把寫著“鯉魚”的那張折了一點邊。然后我把我的手機關掉了。我知道我將對大老黃說，鯉魚她又發神經了，臨了硬說要陪男朋友，來不了了。大老黃，我可是給你折邊了。好歹，你躲著折邊的那張，也算不會抽空。

信號燈由紅轉綠，我繼續向前開著車。我想象鯉魚一個人走進盒子咖啡廳的樣子。她會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穿著帶花邊的薄呢連衣裙，用鄰家女人叫春一樣的聲音慌慌張張地問老板，請問，您沒看到一群人，大概十二三個，來過這兒嗎?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會茫然地站在她一個都不認識的包了場的那群人中間，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黯然神傷。然后她會給我打電話，但是當然只能聽見關機的提示。她會打那么三五次，會懷疑自己撥錯了號碼，在確認號碼沒錯以后會絞盡腦汁地想別的車友的號碼。但是她一個也想不起來，她將為此感到失望。她會最后看一看那些包場的人的臉，努力辨認其中會不會有她熟悉的一張。但是那些人只會漠然地看看她，不跟她說一句話。她終于徹底絕望了。在走進盒子大約一刻鐘以后，她將轉身離去，開著她那輛紅色的雨燕車回家。想到這兒，我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揚了揚。

再過一個紅綠燈，右轉，就是那家叫做金粉的酒吧了。我打開音響，我的車越開越穩，在那一瞬間仿佛所有過去的事情都已經徹底過去，仿佛我的人生就要有一個新的開始。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的。我甚至想到了小慧，但是第一次，我不再覺得恨她。

我的車劃了一個漂亮的九十度弧線，停在金粉門前。我下車，拿上那一大堆白燦燦的紙片，鎖好車，回身走進酒吧。因為一種大功告成的愚蠢的興奮，我甚至控制不住地微笑。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大老黃，他正向我擠著他那本來就睜不大的眼睛。我揮著手向他打招呼。嗨，老黃。鯉魚又發神經了，她要陪她的男朋友，來不了了。接著我坐到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等著人慢慢來齊。人終于來齊了。因為鯉魚沒來，我們商量好，誰抽到鯉魚的名字，誰就只能一個人落單。這次，我向大老黃擠了擠眼睛。我把紙條放在身后，倒來倒去，閉上眼睛，嘴里還嚷著“天靈靈，地靈靈……”我那樣子把櫻桃都逗笑了，她說從來沒見過我這么可愛。真的，連我自己都沒發現，原來我還能這么可愛。

就在這時，大老黃的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喂?啊?廖小姐啊!啊?我們沒在盒子啊，那邊不是包場了么，我們去金粉啦!對，直走，第二個紅綠燈，右轉，就看見啦!咦?你不是說不來了嗎?什么?這冷風，怎么回事啊。對對對，這就是我的電話號碼，都怪我，早該留給你的，還麻煩你上網找。一會兒找不到就給我打電話!甭理冷風那小子，我就看他今天神經兮兮的不對勁!好，那廖小姐你路上小心哦，我大老黃這就去門口等你!”

我心里一緊，睜開了眼睛。大老黃正從我身邊手舞足蹈地走過。

作者簡介：

謝瓊，女，80年出生，江蘇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逆行精靈》系她的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