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方十八歲

一

很久以前，那時芳芳還留著短發。她和阿何坐在酒吧里。她不時地伸出手，去捋脖子邊的頭發。她希望頭發可以快點長起來，遮住臉頰，順滑地披在背上。或者一直到腰部，像個女妖，又美麗又妖嬈，聰明，嬌蠻。另外，當然，會有很多人愛。她等不及要看自己長發的樣子。她還有很多其它的渴望，比如打扮，涂脂抹粉，五彩繽紛的生活。為什么要這樣呢?真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現在這個年齡——芳芳十八歲，高中畢業，暫時無業。她胡思亂想，因為有時間，有精力，沒有錢，有不可預知的希望。

芳芳和阿何坐在刻舟記的角落里，她把身體深深地陷進椅子里。這是她第一次進酒吧，興奮，緊張，不是很自如，精力不集中，走神。對于自己所生活的這個城市的夜生活，她一無所知，她簡直有些手忙腳亂了。比如剛進門的時候，她險些摔了一跤，坐下來的時候，她不知道該點些什么飲料。她不知道怎樣坐著，才能讓自己更舒服些。她望著阿何說，阿何，你喝什么我喝什么。樣子多少有些拘謹，放不開，她為自己感到羞窘，臉生紅暈。

現在呢，她已經鎮定下來了。她們松松垮垮地坐著，喝酒，吸了一支煙，輕聲交談。阿何說，芳芳有很好的適應能力，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很柔韌。芳芳覺得，這正好也是她對自己的認識。

有時，她又不太確定。她跑到衛生間去照鏡子。芳芳看到一張面泛潮紅的臉，很圓，五官略有些模糊。她覺得很失望。她又靠近，打量一翻，仍然覺得失望，氣餒。因為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長成另外一種樣子。在芳芳的設想中，有很多種可能，但是，怎么也不應該是現在這樣。比方說，可以像站在她身邊，正對鏡梳妝的女人，渾身散發著美妙的香氣，穿著露肩的衣服，姿態嫵媚萬方。

她們是女人，有身段，會打扮，她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風情，搖曳生姿。芳芳不自覺地往后挪挪，想自己是不能和她們比的。但是，保不準有一天，她會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這可不一定，她才十八歲，一切才剛開始，不是么?

她覺得臉燙得厲害，頭有些暈。酒喝得有些高了。這個晚上，她第一次進酒吧，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抽煙。她把煙夾在手指間，只覺得手使不上力，煙差不多要掉下來了。這些，是不是她一直想要做的事?她把做這些事看作是一個標志，一種儀式。與過去斷裂么?芳芳把這個看得很重要，總的來說，她喜歡形式上的東西。因為自己是不夠堅定的，動搖的，她總是需要被提醒。

誰能知道呢，她正在一點點遠離從前，身體里有了新的內容。她微微地發抖，為自己心中的秘密暗自激動。

芳芳已經在家里呆了整整一個夏天了。整個酷熱難擋的夏天，讓人透不過氣的空氣，樹葉打著卷兒，巨大的噪雜的陽光。轟轟響了一個夏天的陽光，像一張綿密的網，無處不在。但是，這個夏天到那個晚上為止。那天晚上下著雨，她和阿何叭嗒叭嗒地一路小跑穿過小巷，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沾著濺起的水珠，她們跑進了前方的霧氣里了。她們變得濕潤而清涼。

芳芳跟阿何說起了方才看的碟片。她喜歡莫文蔚，高高瘦瘦的，不算好看，但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關鍵還是在于她的頭發，又長，又濃又密，有一點卷度，配她混血的面孔，非常誘惑。她的腿也好，腰也好。她演一個同性戀，愛著梁詠琪演的女主角。梁詠琪反倒沒有什么味道，雖然也是身長腿長，但是仿佛很僵硬。

她們后來還看了另一部碟，里面有劉嘉玲和楊采妮，也講同性愛。劉嘉玲很漂亮，有一種成熟女人的嫵媚性感，她的身體就是那樣的，使人產生性的聯想。她的身體是肉感的，那肉感是有一點松馳的，那松馳也是嫵媚的。

阿何說，芳芳可以留莫文蔚那樣的頭發。阿何低聲笑著，說，莫文蔚有一張照片，露背的，只披著一頭長發，非常好。

可是為什么你不留長頭發呢?芳芳用手指劃拉著桌面，另一只手托住腦袋，伸長了脖頸，一副不勝酒意的樣子。芳芳說，阿何，你和我不一樣，你真的不一樣。

阿何不是芳芳這樣的女孩子。她把頭發理得很短，她的頭發是硬的，有點扎手。阿何吸煙，喝白酒。阿何穿著大襯衫走來走去，喜歡做大幅度的動作。她的皮膚很白，五官清淡，她是個好看的女孩子。但是怎么說呢，實際上，她更像個干凈的男孩子。她很善解人意，很開朗，很豁達，非常大度。

她們是同學，非常要好。阿何她，對芳芳很好，處處照顧她。

阿何喜歡夸芳芳。阿何說，芳芳，你是一個很優雅的女孩子，是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第一個這么美麗優雅的女孩。阿何又說，芳芳的眼睛很好看，水汽氳氤，十分迷人。阿何后來說，芳芳，你真應該穿得更像樣一些，要穿得好些，你要打扮起來。女孩子就應該打扮起來。

芳芳說，我很貧困。

她很年輕，大把年輕的需要被打扮的時光，但是她有點窮。芳芳常常會覺得生活過得窘迫，不遂人意。她沒有物質，她穿著姐姐穿過的衣服，一天三餐鮮見肉類。她還在長身體，日漸豐潤，簡直不知道她怎么能長得這么好一沒有一個像樣的環境。她想她畢業以后，一定要盡快地掙到錢，她希望自己獨立，隨心所欲的消費。是的，消費，購物，一切與物質有關的事。她有很多的指望。

阿何對她很好，她做了一條十分好看的裙子送給她。阿何說，芳芳我要給你做一條裙子，你喜歡哪種顏色?

現在，芳芳正穿著阿何做給她的裙子，她們一起坐在酒吧里。芳芳很感動。因為，阿何心靈手巧，阿何為她做了一條裙子，這條裙子非常好看，是湖藍色的，碧波蕩漾。芳芳很感動，因為阿何是一個很令人爽心的女孩子，因為阿何是她的好朋友。

她那時總是很容易就感動。一些小的事情，關心，愛護，她都能敏感地覺察到，并領會，并動容。

你穿這條裙子很好看。阿何贊嘆道。

芳芳說，阿何你為什么不穿裙子?

阿何說，我不適合。但是我喜歡看你穿裙子。芳芳你知道么，女孩子最好看就是穿裙子的時候。

芳芳把頭靠近，說，阿何你為什么不是男人?你如果是，我們就可以談戀愛。我們談戀愛一定會很好。

阿何說，我喜歡你。

芳芳咯咯笑著，把頭轉到另一邊，邊笑邊說，我也喜歡你呀。

然后阿何就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說，你也是，你喜歡我?你真的喜歡我?你就不怕別人說閑話么，你不怕被你父母打死，你不怕?

芳芳嘿嘿笑著，說，你開玩笑啊，我不怕啊。

酒吧里的光線一下子暗下來，芳芳趁勢把頭放在桌面上，胳膊攤開來，嘴里一陣嘟嘟囔囔，便睡過去了的樣子。

阿何用手摸了摸芳芳的頭發。她試著叫芳芳的名字。

芳芳用手蓋著臉，不應聲。

睡著了么?阿何輕聲問道，手在芳芳的頭上滑過。

芳芳一動不動。但是她的眼淚流出來了。

這一天發生了這么多的事。她和阿何一起看了很多碟片，這些片子有一些特別，因為它們都是關于同性之間的情與愛。

其實也沒什么，阿何說，你想不想看?你會不喜歡么?

芳芳想了一下，她有些好奇，可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看唄。她們在阿何的房間里席地而坐，阿何說，開始了啊。片子其實拍得很干凈，但是芳芳緊張了。她總是擔心片子里會出現一些其它的情節，比方說做愛。兩個女人，她們是怎樣的呢?她覺得很難以想像，真是不能想。芳芳很緊張，她伸出手捂住自己心跳有些快的胸口。

后來，芳芳說，真是不能相信，現實中這樣的事好像不多。

阿何說，其實也不奇怪，應該是一件正常的事。你看不起她們么?

也不是這樣，芳芳覺得，她能相信這樣的事，并且能夠理解，她能理解，但是她想終究離自己的生活太遠。她想自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女孩子，她會談戀愛，會并且一定會和一個男人，他們在一起，做所有情侶會做的事。

后來她們進了酒吧，喝了點酒。

很久以后，芳芳想自己是不是喜歡過阿何。一定是喜歡的。但喜歡，是不是愛呢?她愛上過阿何么?

當時芳芳只是伏在桌上，她的眼淚莫名地流下來了。她是一個甜美并且很善感的女孩子，并且相當多情。

二

芳芳是一個不很漂亮的女孩子。膚色有點黑，接近于褐色，她五官里長得最好的是嘴，主要好在輪廓分明，也好在年輕，豐潤柔滑。她也知道自己長得不夠好，因而神情間常顯得有些羞慚，并因羞慚而矜持，而有一種遲疑不自信的美。這一點，她自己是不是也知道呢?

總之，在十八歲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感覺并不好。她不滿意自己。芳芳在夏天張大嘴巴呼吸，心情煩躁，想大聲叫喊。她憋著一股氣，左沖右突，莫名其妙。

芳芳的姐姐在那個夏天談了男朋友。男青年總往芳芳家跑，每天來。他油光滿面，卻又顯得臉色灰暗，毫無生氣，他活像一株被曬蔫的植物。男青年和姐姐膩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們臉上無謂的灰色表情讓芳芳生厭。

芳芳想，我不能看見他們，天哪，他們怎么能這樣，我一刻也不想見到他們。難道這就是戀愛么?她仰著頭，面不斜視地從客廳穿過，走出大門，耀眼的白亮的陽光直刺入眼睛。芳芳把眼睛瞇成一條線，她于一線中看見了干燥的樹，飄浮的行人及車輛，以及搖晃不定的水泥路面。空中隱約有細而尖的叫囂聲傳來，一路燃燒地，呲呲地燒過來。一只紅色的塑料袋，垂頭喪氣地伏在路邊。

那天很熱，最高溫度達到四十度，最低是三十三度。世界就像死過去一樣，窒息了，沒有脈搏，沒有希望。就像家里沙發上的那對男女，他們如此年輕，卻不知長進，黏黏糊糊，然而沒有欲望，肌膚相親，可是他們不相愛。一切都是那么地讓人失望，失望透頂。

芳芳說，真令人惡心。阿何，你說對不對?

阿何說，只是因為天氣太熱了。

阿何說，裙子很好看。

芳芳笑著說道，你做的啊。難道你忘了么?

這個時候，芳芳躺在阿何房間的地板上。她的裙子呈扇形鋪展在地上，她微微地蜷著身體，曲線起伏。有點像電影里的某個場景，頭頂上的吊扇呼呼地轉動。芳芳慵懶地動了動自己的身體，像條美人魚。她欣賞自己的姿態，順勢又翻了個身。

阿何以打坐的姿勢坐著，她用手去撥了撥芳芳的頭發，讓它們散開，盛開。

長頭發再長點還要好，阿何說，摸起來的手感就不同。

阿何是她的好朋友，她們非常要好。阿何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此外，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她會做裙子，冒著炎熱為芳芳趕制一條漂亮的裙子。她們逛了很多商店，才買到心目中想要的布料。

芳芳說，阿何我沒有遇到過比你對我更好的朋友。

其時，芳芳十八歲，她還沒有談戀愛。她時常顧影自憐，希望得到了一個人的愛，全部的關心，希望得到照顧。但是想這些做什么呢?恩，她向往著愛情。愛情能改變生活，改變她。她會變成風，變成魚，變成夏天一場最淋漓清涼的雨。

是的，愛上一個人。可是，也不是容易的事。當然，有時候，她幾乎覺得自己戀愛了。她喜歡好男人，干凈一點的，有良好的家教。此外，她還喜歡好看一點的男人，喜歡高個的男人，喜歡有才華的男人，喜歡內向一點的男人，可愛的男人。她喜歡對她好的男人。

一切都沒有實現。她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芳芳覺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可是生活還是這樣，半死不活，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

天氣很熱，芳芳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熱的夏天了。她心浮氣躁，奄奄一息，不明所以。過不下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死過去了，但是總有一天要活過來。有什么意思!芳芳想，活過來了也一樣要死去。

阿何走來走去，說，我們來看碟片。你喜歡看什么樣的片子，文藝一點的?

芳芳點頭回應。阿何抱出來一大堆碟片，嘩啦啦地倒在地上。她在那里找來找去，邊說道，看什么好呢?仿佛很拿不定主意。

阿何說，你坐起來，要開始了。她把芳芳從地板上拉起來。她們一起靠在墻上看片子。芳芳的注意力很不能集中。陽光從藍色的窗簾縫隙中鉆進來，散發著熱氣。阿何的腿，有一截，伸到陽光里去了。她的腿很白，陽光照射著的那一段很透明，看得見皮膚底下的血管脈絡，非常清楚，是青色的。

芳芳抓起邊上的一把團扇，使勁地扇著。汗水從她的頭發叢中滲出來，凝聚，順著臉頰流下來，像一種蠕動的小蟲子。她把手伸到后背，在那里摸了一把，也摸到一手的汗。她感到燥熱，悶，衣服裹在身上只覺得越來越小，仿佛她的身體在一直膨脹。

有什么好看!芳芳叫著，表示著微弱的抗議，自己也不相信。換一個吧，這有什么意思!她把遙控器抓在手里，說，我換了啊，我要換了啊。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最終沒有換掉片子。她和阿何看完了一整部片子，后來，又看了第二部。

芳芳感到有些難為情。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片子，講女人之間的愛，也有性，有欲望。真是很震驚，然而不覺得羞恥，沒有羞恥之心。她一邊叫著不要看，一邊卻看完了一部，又看完了第二部。

女人之間，原來也可以那樣。而且，是非常自然的，不扭曲，不病態。甚至，芳芳幾乎認為，就從電影而言，那無疑是美的。有著良好的愿望。

其實是含蓄的電影，到處顯出小心翼翼的用心。然而就是這種小心翼翼，才更讓人覺得好，覺得喜歡。女人的身體，美妙的背部曲線，輕吻，急促的呼吸……都是美的，并且是善的，原始的，純凈的。

芳芳差不多要為自己的喜歡緊張了。她懷疑自己是否正常，她有些感到不安。真是，怎么說呢。她和阿何，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在一起觀看同性戀的影片。她們是非常好的朋友，形影不離，兩個女孩子。看的又是這樣的電影。房間很小，很封閉，天又這么熱，只有她們兩個人。這很容易就會使人產生一些聯想，不好的聯想。

不管怎樣，這種聯想使芳芳變得敏感。她全身的汗毛豎起，挺直了背。

阿何一定也產生了類似的聯想。她看了看芳芳，想說什么。猶豫著，最終什么都沒說。她的猶豫，欲言又止，使芳芳更加緊張。她們都沉默著，不知道說些什么才自然，才好。芳芳頓時覺得屋內的氣氛有些曖昧，因為有一些非常像的東西，這種非常像的東西使人無法忽視。

芳芳說，阿何你在想什么呢?

阿何反問道，你呢，你在想什么，芳芳?

芳芳抿起嘴角，她笑著，搖了搖頭。她想，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非常混沌。也許，她是知道的，那有一些齷齪，難以理解。芳芳想，這是很特別的，另類的。她幾乎要碰及某個邊緣，她已經來到了那個界限。

窗外傳來呼嘯的汽車行駛的聲音，尖銳的刺耳的喇叭聲，阿何起來倒水的聲音，然而芳芳卻覺得身邊的世界寂靜無比。她的心懸了起來。

三

若干年以后，芳芳再也沒有與阿何聯系過。阿何從這個城市里消失了。

芳芳有一些新的朋友，新朋友成了老朋友。她與她的朋友們見面，聊天，購物。說到購物，那真是一件快樂的事啊。

她們穿行在明亮堂皇的商場里，像魚一樣自如輕盈。在香氣氤氳的飾品與衣物之間，在無數的選擇之間，等待著某個交換的過程。她的眼光與手，從那些商品上撫過，在柔潤的質地里流連。有時，也不是一定買些什么。但是，說真的，她愿意用最后一筆錢去買一瓶夏奈兒的香水，寧愿第二天喝白水。連她自己也要笑了。

總之，就是這樣了。芳芳現在和朋友們在一起時，有很多事可以做。她們在一起，也有說不完的話。談天談地談服飾，化妝品，以及，男人。

她有過幾次戀愛。她愛他們，非常真心非常投入，很快樂。當然，也吃過苦。每一次結束，都像第一次，使她回不過神來。

這些男人，有幾個成了朋友，偶爾聯系。她對他們，也尚有感情。是她愛過的男人，芳芳是這樣想的，曾經是屬于自己的東西，是自己喜歡的。

當然，她對男人不了解，而且不信任。可是，她愛他們。

她被拋棄過。那幾乎要了她的命。現在回想起來，芳芳都不能想像，當初自己是怎樣過來的。她躺在床上，覺得世界塌陷了，那真是世界未日。那是她的第一次戀愛，她為那個男人欲仙欲死。

在那之前，她尚還什么都不懂。她與阿何在一起。

芳芳覺得自己對阿何有著很復雜的感情。阿何不是女朋友，也不是男朋友，她信任她，就像信任自己。但是她很少想阿何。幾乎從不想起。然而她什么都記得。

那是非常炎熱的一天。芳芳再沒有經歷過那么漫長，燥熱，新奇，并且緊張、精疲力竭的一天。

一直到傍晚，下起了雨。

她跟阿何去酒吧。

芳芳說我十八歲，要喝酒，吸煙，談戀愛。

阿何說，好的。

芳芳當時有點醉了。她對阿何說，你為什么不是男人?你如果是男人，我們就可以談戀愛。我們談戀愛一定會很好。

阿何說，我們現在也可以。我喜歡你。

芳芳說，我也喜歡你啊。

阿何向往地說，我們在一起，相依相偎，我會一直對你好，永不變心。我們以后生活在一起，我來掙錢，你呢，你喜歡做什么你就去做。你愿意么?你怎么了?你哭了么?阿何用手推她的肩，問道。

芳芳說，我沒有。她把頭從桌上抬起來。她在這個時候看見了阿何，燈光在阿何的身上泛出一層柔和的光邊，使她顯得既真切又遙遠。芳芳欽仰地望著阿何，她相信阿何做得到，然而她不能相信別人……芳芳很感動，天知道，因為有人喜歡著她。這個人是阿何，她怎么會不知道呢。她對她這樣好，真心誠意地。她是一個女孩子，女性的，和自己一樣柔軟，純潔，這多么不可思議。

她們擁抱著。芳芳接觸到阿何熱軟的身體，她的身體比芳芳想像中要軟。芳芳感到有些慌張，她覺得有另外一個人，就要從自己的身體里跑出來了。這個人非常陌生，卻一直潛居于她的體內，有著可怕的力量。她要拼命地，用很多的力氣，控制另一個人。她又緊張又疲憊。

世界突然呼呼地往身后退去，芳芳覺得自己飄起來。阿何的身體是熱的，軟的，汗水的氣味。不同于男人，有種奇妙的體香。她幾乎要暈眩了。那個身體有著莫名的吸引力，使她感到安慰，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渴望的母親的懷抱。

這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身體，現在它們貼在一起。猶如久別重逢的親人。可是她們永遠不可能。她們的身體是那樣年輕，一觸即發的。芳芳覺得一陣惡心，她要吐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

她渴望過的愛意的擁抱。但是，現在呢，她和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芳芳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

不行，她說，我試了，不行的。

芳芳用手推開阿何。她很苦惱，感到非常難過。說不清楚為什么，她覺得難過，因為有一部份的她走了，遠了。從那一刻起。她失去了某種激烈的，奮勇的，去而不復返的東西，再也沒有了。她變得老實了，腳踏實地。

半年以后，芳芳交了一個男朋友。并且，有了幾次歡愛。謝天謝地，雖然這有些恬不知恥，但是，她是享受的。她擁有了清晰的輪廓，玲瓏有致的身材，如她所愿的充滿了女性的特質。恩，她也有了相當的物質生活，一切都還不錯。

后來有一天，她在某本書上看到一段話。大意是說，年輕的女孩子，有一段時間，會對同性產生好感。會被同性吸引，然而大部份人都走過來了。這是正常的。

她想，現在自己是十分正常了。她有些不大記得自己十八歲時的樣子了。她現在看什么都不覺得過份，不偏激，對待生活對事對人的態度都是寬容的。她常常有歷盡滄桑的感覺，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她那時也不過二十出頭。

作者簡介：

尼楠，女，80年生。2001年開始寫作，曾在《青年文學》、《莽原》、《當代小說》、《春風》等雜志發表過小說、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