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類書,一見之下或許無法鐘情,卻能漸漸侵入你的神智乃至靈魂,直到并無一語足以說出它的好。《世說新語》就是如是。
無止無盡的物欲最是能磨滅人的骨氣。在慨嘆時人的缺失的時候,看看世說新語,會另有一種恍然若失:原來千年之上,我們的先民,可以活得如此率性而深情。
風骨錚錚
南陽宗承,與曹操是同時代人,但鄙薄曹操為人,不愿與之交往。后來曹操作了司空,總攬朝政大權,有一次裝作不經意地問宗承:“現在可以和我交往了吧?”
宗承答:“松柏之志猶存。”
簡潔利落,只一句話,就從他骨頭里聽到了錚然之聲,松柏不足喻其堅。
曹操的錯誤在于,不該以為交往都是建立在權勢的基礎上的。昔者沒落,今者顯赫,這一切,對曹操,對一個并不懂得“風骨”一詞的人來說,當然會以為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已然乾坤在握,還會有什么不肯順從的人事?
卻不知,宗承鄙薄的眼光,已然看到了他的骨頭里靈魂里,非關他的權勢地位。無論他外在如何改變,“不與之交”四個字,都是無法逾越的銅墻鐵壁,曹操翻不過來,宗承也不肯撤去。
我想。以宗承之德才,不會不明白這句話的后果。而明白了還是不肯違心違德,足見其人格魅力。他是甘心“以忤旨見疏,位不配德。”
坐在歷史的下游讀這些文字,總會在字里行間悠然神游。對宗承,我自是神往不已;對曹操,卻不能如宗承一般“鄙薄”。不得不佩服他,如此公然忤逆,卻未起殺心,只是“見疏”,比之魏晉以降的皇帝們,氣度高了何止一層。或者,反過來想,正是在有氣度的掌權者手下,才會產生有骨氣的臣民。一旦朝野噤聲,怕談國事,那種統治之下會盛產什么樣的人,怕是不言而喻的了。
與宗承一般,以一言而見風骨,千載之后依然錚然傲立的還有習鑿齒。習鑿齒“史才不常”,宣武很器重他,任他為荊州治中。后來習鑿齒去拜見宣武非常忌憚的簡文帝,回來后宣武就問:“見相王如何?”
他不是不知道宣武與簡文帝之間的暗潮洶涌,若是肯違心,懂得一點今人的圓融趨避之道,他一定可以輕易討得宣武歡心。然而,與宗承一樣,他張口就干干脆脆地答:“一生不曾見此人”。
對簡文帝的欽慕與夸贊,竟沒有一絲一毫的隱藏。就是這樣不肯俯仰。
這句話的結果是“從此忤旨,出為衡陽郡”。
與宗承的淡泊心態有所不同的是,習鑿齒畢竟還是介意自身的變遷的,受此打擊,“性理遂錯”,從此精神錯亂了。四個字的背后,分明都是他壓抑著的悲憤和不肯分辯的心酸。
想想宣武,對習鑿齒的“器”,到底還是隔了一層,起碼,他不能將他的“耿直”也算在自己的“器”之內。就像曹操對宗承的惦記,都是看重了“才”和“德”,卻不該地將他們的“性情”忽略了。而大凡有才有德之人,倘若沒了個性,能經得起歷史的幾番推敲呢?恐怕早就像無數文人志士一般,土中埋骨,風中揚塵,再也無跡可尋了。
“知己”一詞的艱難,于此也可見一斑。
情之所鐘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王戎的這句話,無意中竟將魏晉士人的整體性格說出來了。不知他是否知道,千載之后,最令人欽慕的,正是他們的真情和真義。
茍巨伯出遠門探望生病的朋友,正碰上胡人攻城,朋友勸巨伯逃命,巨伯不肯。胡人乃進郡,問巨伯:我們大軍一到,全郡人都逃光了,你是什么人,竟敢獨自留下來?
茍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我身代友人命。”
很多文學作品都寫過人的“義”,但是總不免有為義而義的矯情。茍巨伯無疑也是“義”的,但這種義,卻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大軍壓境,胡人攻城,沒有人會拿自己的生命矯情,何況,大凡矯情者,在面臨生死抉擇的時候,一般都是毫不含糊的。而茍巨伯,在拒絕友人的勸告的時候,想必已經做出了選擇。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啊!以身代死又如何?
千載之下,讀這些文字,猶有不盡的震驚并感動。
聽越劇《紅樓夢》,在“金玉良緣”一幕中,徐玉蘭撕心裂肺地唱:老祖宗啊,天下萬物我無所求,只求與妹妹共死生。至情至慟,催人淚落。雖然在《紅樓夢》的書中,他從不曾這般大膽地對著長輩說出自己的心事,但讀者卻沒有不知的,所以高蘭墅的續雖然大受詬病,但對于寶玉出家的描寫,卻是頗合人心。然而寶黛的情與茍巨伯的情是不同的。賈寶玉是獻祭于愛情,茍巨伯卻愿意獻祭于友情。如果說真的愛情讓人向往,真的友情,卻能讓人膜拜。
所以,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胡人居然也是懂得情義的,受茍巨伯感動,立刻“班軍而還”,一郡因此得以保全。
這種結果,以今人的眼光看來,已近神話。但我知道它是真的,在能產生神話般的人物的時代里,為什么就不能有神話般的故事呢?
率真任性
讀世說,常有莞爾撫掌處。在矯矯不群,灑脫不羈之外,晉人其實也是任性本真的。譬如被傳頌甚廣的王安豐婦的故事。王安豐的老婆常稱安豐為“卿”,安豐就告訴她:女人稱自己的夫婿為卿,是于禮不敬的,以后可不要這樣叫了。安豐老婆就說了:“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在“禮”字面前,她大膽地堅持自己的感情,毫無畏懼妥協,這等坦直任性,不由人不撫掌贊嘆。這位女子,想來是極具性格的。
料不到的還有王安豐,非但不曾責怪婦人的任性,反而被她說動,改變了對“卿”的看法,“遂恒聽之”。想必,從此就是夫唱婦隨,卿卿我我的無邊旖旎了。
那王安豐,亦即王戎,位列竹林七賢之末,但熱衷仕進,缺乏操守,尤為后人譏笑的是他的吝嗇。《世說新語》吝嗇篇總共只有九則,王戎一個人就占了四則,足可媲美葛郎臺了。關于他的記載,也就這一則,讀來能令人發會心一笑。
再如王郭,娶了公主做老婆,一朝躍為人上人。好是好,卻免不了要鬧些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笑話。“如廁,見漆箱盛干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把塞鼻子阻臭氣用的干棗都當作果子吃光了,惹得婢女偷笑不已,他也是全然不顧。其憨態呆相,想來應是很可人。
另有一個叫王述的,以性急聞名。世說中說他吃雞蛋,用筷子戳沒戳到,大怒,就把雞蛋扔在地上。雞蛋在地上滴溜個不停,他就下地用木屐踩,又沒踩到,氣急敗壞,撿起雞蛋往嘴里一塞,嚼碎了再吐出來,如此將雞蛋“碎尸”了,方才解恨。王羲之聽說此事后都笑得不行,千年之后的我們來讀,依然忍俊不禁。性急到這個份上,怕是絕無僅有了。如此描寫一個人的性急,也應是絕無僅有的。
如果說這些人事仍屬生活細節上的任性,人生大事上的率真在世說中也并不罕見,譬如: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與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一個皇帝領著一幫文武大臣嗷嗷學驢叫為那躺在棺材里的人生前愛著一聲兒。今人讀此,除了驚嘆,更多的,應是無盡的悵然。所謂魏晉風度,除了豪爽不羈,更該是這樣的不掩不飾,至情至性。
孫綽評價潘岳和陸機的文章,說“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排沙簡金,往往見寶”這八個字,用來說《世說新語》,也是極為妥貼。茫茫的時光汰薄了是非成敗,唯剩純粹的人性,在幽暗的字里行間明滅閃亮。從“德行”“言語”到“惑溺”“優隙”,一共三十六章,章章都有“見寶”處,只要你有“排沙”的眼光和心思。
我讀世說,每至會心處,抬眼看看暮色,看看暮色中的那株大銀杏樹,腦中會油然冒出一句“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無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