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不是我的家

一

臨近放暑假，我前思后想了幾晚，還是鼓起勇氣撥通了成效的電話，提出要把兒子成科接出來住一段時間。成效是我的前夫，離婚三年，我們早已各自成家，形同陌路。平時有關孩子的交接都通過他的妹妹或我的姐姐代為傳達。但這次因為姐姐強烈反對我的做法，拒絕為我傳話，我只能親自出馬。成效遲緩了片刻說：“你那，方便嗎?”我的怒火立刻沖上了腦門：“我自己的兒子有什么不方便的?!”

不知誰說過這么一句話：要想認清男人的真正嘴臉，就看他們離婚時的表現。成效在離婚的時候一反在我面前低眉順眼的神態，非常堅決地跟我搶孩子。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顯然，他要故意刁難我。我對他真的是徹底失望。明明是他背叛在先，搞到后來人人都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成了過錯方。經歷了長達兩年的訴訟之后，我筋疲力盡地逃離了，我放棄了孩子。因為這時我失去了工作。教育局突然發文清退所有的代課教師，我雖然也為教育事業貢獻了十年青春，但還是沒有逃脫清退的命運。成效更有爭取孩子的理由了。

成效在我們離婚三個月后就再婚了。新妻就是那個小他十歲和他外遇的女孩子。我感到欣慰的是孩子沒跟他們生活在一起，而是跟著爺爺奶奶，因此沒有受到大人感情變故的影響。我打電話回去的時候，他還是那么開朗、頑皮。

表姐把她老公的同學湯加俊介紹給了我。湯加俊是一名的士司機，跟我同齡，也離過婚，原因是前妻不給他生孩子，一天到晚只操心美容健身打麻將。也許是同病相憐，我開始跟他交往。

可是，湯加俊不同意我把成科帶過來，他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完全理解。如果他是一個有孩子的男人，我也不會跟他來往。誰愿意給別人養孩子，誰愿意當費力不討好的繼父繼母呢?表姐勸我先不要考慮把成科接出來的事，只有我自己過得好，孩子才有幸福可言。跟我生活在一起與不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區別呢，孩子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我聽從了表姐的勸告，跟湯加俊結了婚。

一年后，生下了小兒子吉米。吉米讓我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有了明顯的提高。一直因為我是鄉下媳婦有過婚史沒有正式工作而看不起我的公公婆婆對我有了笑臉，湯加俊更是像寵大熊貓一樣寵著我。可是我快樂不起來。看著身邊那個粉紅的小肉團，我的腦海里想到的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我的另一個孩子成科，他比吉米大五歲。尿布纏繞的日子里，我對成科的思念與日俱增。

二

要把自己跟前夫生的兒子接過來一起住，雖然只是一個短短的暑假，我還是猶豫了好久才跟湯加俊開口的。湯加俊的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擔心成科以后會賴上我，會長期住在這里不走。我跟他們立了很多保證。說了許多傷自尊的軟話，才爭取到把成科接出來的機會。

成科從車上走下來的一刻，我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他長高了，也長壯了，和我印象中那個小男孩有些對不上號了。我們對視著，沉默著，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成科，叫媽媽。”送他出來的姑姑推了推他。“媽媽——”好像突然醒悟了過來，成科張開雙臂撲到了我的懷里。我摟著他，眼淚汪汪。雖然相隔兩年，僅有的一絲隔閡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就是血緣親情吧!

可是很快，我就開始為成科過分的頑皮傷腦筋了。當他帶著弟弟在房間里追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當他把鋁盆當鼓教弟弟用筷子使勁敲發出震耳欲聾的噪聲的時候，當他把那個價格不菲的竹椅子當車子拖著弟弟在房間里來來回回的時候，我都會加以制止，我怕湯加俊和他的父母反感他。可是，過慣了農村里天馬行空日子的成科怎么受得住這樣的束縛。他屢教屢犯，屢教不改。慢慢地，我的態度由和藹到嚴厲到歇斯底里。別人是不會罵他的。可是我知道，他們會用眼睛罵他，會在心里罵他。

湯加俊明顯不喜歡成科。成科親熱地喊他，我在旁邊的時候，他應一聲，我不在的時候，他當沒聽見。有一次，我帶他去超市買東西。在樓下的時候我遇到一個熟人，兩個人聊了一會兒，我要成科先上樓，他在門口大聲地喊：“叔叔開門，奶奶開門，爺爺開門。”卻沒有一個人來幫他開門。我在樓下都聽見了，便急急上樓，用鑰匙開門，一屋子人都在看電視，我牽著成科的手，對小吉米說：“吉米，哥哥喊了這么久的門為什么不給他開啊?”婆婆趕緊說：“喊門了嗎?我們沒聽見啊!”我想說，我在樓下都聽到了，你們一墻之隔會聽不到?可是我沒有說，我不想把家庭關系鬧得緊張起來，虛擬的和諧假相還是比撕破臉皮好。

三

我想方設法利用休息日帶成科去公園，去商店，去圖書館，給他買他想要的東西。我問他愛媽媽嗎?他說愛。感動得我熱淚盈眶。又問他新媽媽對他好嗎?他說好，比我好。我說哪些方面比我好，他說：“她不罵我，我要什么她就給我買什么，你太兇了。”我的心馬上像被針刺了一般。公公婆婆老公鄰居沒有誰不夸我是個賢妻良母，沒有誰不夸我一副好脾氣，可是，在他的面前，我確實不夠耐心。他在床上作俯臥撐，一口氣居然做了十來個，得意地喊我看，我罵他：“怎么老不聽話啊，叫你不要在床上亂踩，看把被子弄得臟死了。”

我和湯加俊帶著他和吉米去逛超市，路上遇到湯加俊一個高中同學，兩個男人站在路邊寒暄，我帶著孩子先走。走出幾步，男同學問湯加俊：“你有兩個孩子?”湯加俊說：“大的是我老婆一個農村親戚的孩子，放暑假了在這兒玩幾天。”成科聽到了，居然掙開我的手跑了回去，一本正經地更正說：“我不是我媽媽親戚的兒子，我就是我媽媽的兒子。”我在事后責備他：“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隨便插嘴!”他在院子里把籃球當足球踢，一下子砸中了一家小超市的玻璃柜臺。我在賠了玻璃錢后沖他叫喊著說：“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接他出來，是想彌補一下我對他感情上的虧欠，是希望他明白媽媽還和以前一樣愛他。可是，因為家庭關系變復雜了，我的愛不得不小心翼翼，低聲下氣。就在他打碎了玻璃的那個晚上，我對湯加俊說：“明天真把他送回去算了!”湯加俊說：“干什么?難得出來一趟，開學再送回去吧，又不是沒有飯吃。”一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話，居然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記起和成效沒離婚之前，只要我打成科，他都會這么護著他：男孩子哪有不調皮的，不調皮的孩子肯定智力不正常。如果湯加俊是成科的親生父親，他肯定也會說：成科其實挺懂事挺聰明的。他肯定會看到成科身上的許多優點。

四

開學的日子到了。我給成科買了新書包、新文具、新衣服。湯加俊給了他一百塊錢，公公婆婆給他買了許多好吃的，他們心里肯定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吧?

送他上車的時候，我問他還來嗎?他說還來。我說，以后就跟媽媽住在這里好不好?他看著我，說：“不，這兒不是我的家。”

是的，這兒不是他的家。我慶幸沒有把他帶在身邊，用不著時時揣摩公公婆婆和丈夫的心思，也用不著刻刻擔心他會受傷害。我也不再恨成效，把孩子放在父母身邊不代表他不愛孩子，他一定跟我一樣，只是覺得把他放在一個跟他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眼皮底下不放心，因為他的那個家，也不是孩子純粹的家了。

一切已成現實，我們只能用這種方式愛孩子：靠電話線傳遞愛，靠物質補償愛，靠向另一方的妥協爭取愛的機會與權利。如果在面對第一次婚姻的時候我們有現在一半的理智與清醒，如果在婚姻觸礁的時候我們有起碼的一點點責任感和寬容之心，我們的生活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至少，不會變得現在這么復雜。

責編 昕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