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寫作的人都是書房里的自虐者,而那種崇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在自虐之上,還帶有自我放逐的動機——將紅塵劃入這一異類,并不夸張。她的新書《在路上——美國大學生活圖本》,是一本關于美國、關于北美的校園生活、關于她在陌生的國度與陌生城市的艷遇、與不同人種之間對話的奇遇。作為一位在寫作中極具私人化的作家、在授課中又極具公共性的新聞學教授,她的識見與觀察,都向我們證明:這個對藥物有著執(zhí)著依賴的人,卻以自虐的方式將自己放逐美國,在忍受心靈的孤獨和身體的疼痛之時,邊走邊哭、邊哭邊寫,讓我們的書架上有了一本與眾不同的、如何更經(jīng)濟有效地浪跡天涯的趣味讀本。
古羅馬作家普林尼在他的《自然史》中,對月亮的詩意形容是“用來對抗黑暗的藥方”。而紅塵在美國的星空下仰望中國的月色,大概可算是她的精神鴉片。這個一向神色飛揚身體疲憊的女子,獨自一人行走在美國路上,“中國的月色”,正是她用來對抗異國生活的“藥方”。所以,她在美國的游學生活,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寶貴經(jīng)驗;你如果把心情調(diào)整到散漫的狀態(tài)而放棄朝圣般的期待,閱讀此書,除了收獲經(jīng)驗,還有不可多得的享受。
這是一個自我放逐者的野性敘述。我們在文字中追隨她散漫的游蕩和細心的觀察,你就是打著領帶在會議室偷偷讀上兩三頁,也會有絕對的放松甚至有片刻的狂野。這些文字散發(fā)著致命誘拐,令人欲罷不能地希望立即訂一張機票騰空而起,步她的后塵,透過那些煽動性的段落,尋找太平洋彼岸那些清新的笑容、遙遠的面孔,在那個大國里的細小卑微的事件中,做一個見證者。
這個懷揣藥丸、頭插鮮花、身穿旗袍,像野馬一樣在異國他鄉(xiāng)狂奔的女子——當然這只是一種隱喻——有野馬一樣的性情卻無鋼鐵般的意志。她那孱弱的身體與脆弱的靈魂,常常讓她面對異鄉(xiāng)的繁花,像林黛玉那樣哭泣。這樣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居然能夠走遍美國,我想,那是因為她具有超凡的想象力,借中國的月色壯膽,在別人的星空下把自己想象成印第安女人、西部牛仔、沙漠中的匪徒、以及所有烏合之眾當中那個一呼百應的妖艷女人。這個在美國男孩眼里只有21歲的女子,當她穿著繡花鞋像牛馬一樣奔走時,她的舉止做派跟她的文字一樣風情,足以讓任何一個山姆大叔目光炯炯,心動發(fā)飆——中國的月色照亮了美國大地,就讓這個在路上邊哭邊走的女人,一路絢麗地招搖而去,淚水肥沃了帝國主義的版圖。
讀這本書,就像她在那帕河邊品嘗美酒一樣,只需聞香,輕吮,徐徐咽下,再慢慢品味,你就可以跟隨她在那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度里,體驗到愉悅、憂傷和哀愁。為了打入美國人民的內(nèi)部,她曾是印第安保留地的自愿者、圖書館里的好學生、舊金山大橋上的思考者,灰狗上從南到北的長途乘客。但真正讓這個哭泣著行走的人破顏一笑的,是阿拉伯美輪美奐的玻璃煙具、舊金山嬉皮士大本營里那些印度香、骷髏頭、向日葵和印第安人巨大的捕夢網(wǎng)。而嬉皮士的箴言“do your own things”正是她在國內(nèi)生活的座右銘。所以,當她到達西部最著名的牛仔小鎮(zhèn)時,仰望星空放肆狂笑;在一間沙漠小店里,企圖剝下店員那身迷人的牛仔裝;在夜色如水的晚上,想象自己跟隨騎馬而來的牛仔,去那帕河畔品嘗美酒,聽密西西比河解凍的聲音,在春風中用河水濯足。
美國的摩門青年在25歲之前,必須自己湊足路費去世界各地傳道解惑,為人民服務。而她在與摩門青年相遇之前,在尚未知曉摩門人有著這種無私的“國際主義”精神之前,她的行為方式竟然與他們一拍即合:自己湊足路費,飛越萬水千山,為的是將他國的文化精神帶回自己的講臺,為學生傳道解惑。
然而,對于她來說,生活在別處,他鄉(xiāng)即天堂,不管這天堂讓她多么疲憊。所以她心甘情愿在青年旅館為別人的失戀故事而傷感,在阿拉伯人的婚禮上胃痛,在芝加哥的大風中與萍水相逢的人告別,唱李白的“不及汪倫送我情”。每一次短暫相逢和停留,她都可以用她天性中的親和力、她那甜心一樣的性情,她那仿佛施了妖術一樣的笑容,在三分鐘內(nèi)獲得他人的好感,獲得比一般旅行者更多的見聞。所以在這些故事里,除了故事本身,還有她四處流溢的魅力。
在芝加哥,這只長途飛行的倦鳥,終于倒在一位敘利亞神學家為流浪者準備的地鋪上。當那位神學家收留了她,為她熬雞湯軟飯,安撫她那疲憊的心、饑餓的胃時,我們既為她的幸運而高興,也為敘利亞人的慈悲而感動。這位來自大馬士革的神學家,動員她留在美國時,她拒絕了。書中,她向我們復述了一個故事:神圣的穆罕默德跋山涉水終于走到大馬士革的時候,驚訝于城內(nèi)的美景,覺得自己來到了人間天堂。但穆罕默德沒有進城,而是原路返回。他說,他看見了人間天堂,如果進去了,他擔心死后進不了真正的天堂。
紅塵最終是懷揣藥丸返身而回,離開了那個她心中的人間天堂。
因為她的擔心與穆罕默德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