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證到自證的勇氣

對于一個嚴肅的寫作人來說，對于自己文字的價值定位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這是文字之所來的地方，也注定著文字最后的去向。蔣藍文字所打開的思想向度，無疑是深深切入意識形態的血肉乃至骨頭的。他指出：“我毫不隱晦地認為，‘體制外寫作’的定義命名就是著眼于意識形態的，它‘重估價值’的價值尺度就是意識形態，把當下的寫作納入意識形態予以考察，就凸顯出漢語寫作的巨大危機。”

對于80后的我來說，“意識形態”是一個陌生的詞匯，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意識形態”被漸漸淡化，在變得隱形。但隱形不是消失，而是以不可見的方式運作，只是這種運作更加隱秘。而1960年代正是意識形態運動全方位出線的時代，60年代的人們可以說無不是經過了意識形態的反復洗禮。這種矯枉過度的思想漂白過程，除了在一個人所經歷的生命中打上烙印以外，同樣的印記也永遠留在了記憶和靈魂里。人是健忘的，這種本能使人類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然后一再重復曾經的錯誤。就這么看來，這的確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情。幸好，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總會有人站出來，成為一段歷史的見證者。捷克作家克里瑪說過：“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的問世，是作為其創造者的一種叫喊，是對籠罩于他本人、同樣也籠罩于他的前輩和同時代人、他的時代、他所說的語言身上的遺忘的抗議。一部文學作品是激怒死亡的某種東西。”于是，在言說與敘述的過程里，曾經離我們遠去的歷史再度重現，不是以權力認可的版本，而是在思考之下，還原成其本來的模樣。

蔣藍的文字正是還原歷史的敘述，利刃游走在被涂抹、掩蓋、疏遠的歷史真相之下，使隱去的真實浮現在眼前。在這方面，蔣藍的系列文章，《權力毒藥與身體之蠱》、《掌聲的精神分析》、《道在屎溺間》、《從敘事與抒情的藩籬溢出》、《有關死刑的身體史》、等沿著身體展開的歷史溯源，構建了其“身體政治”研究的譜系學，蔣藍表示：“我的隨筆，在思想策略上，主要使用了消解的手法——消解那些所謂神圣的、冠冕堂皇的、滿嘴大詞的謊言。”

蔣藍的文字的思想策略在他的文章中是一脈相承的，思想的手術臺上剖析的不止是被政治浸染的身體，消解的鋒刃一旦開光，精心裝扮的偽裝都將暴露出它的死穴，《葦草的經脈》、《激情主義的高壩意識學》、《芒果的切片分析》、《有關警報的發聲史》、《死亡的字型演變史》等文章中，我們可以看見作者的刀鋒在橫跨無機、有機的領域中翩然起舞，寒光閃過之處，潛藏在黑暗中的秘密，開始從歷史的切口處暴露出來，在陽光下接受靈魂和良知的審判。

蔣藍的文字如詩，無論是初次邂逅蔣藍的文字，還是幾經折返的讀者，都會認同蔣藍文字中浸透的詩性已經醞釀成沾唇即醉的美酒，讓人陶醉其中。蔣藍將文字的思與美水乳交融，調和得文質彬彬。蔣藍是詩人，不光是他的詩作，而是在他文字中一脈相承的詩性。蔣藍指出“在現存漢語譜系下，詩性大于詩意，詩性高于詩格。詩性是詩、思、人的三位一體。”（《東方的詩性》）無疑蔣藍對詩性的注重，已經上升到一個形而上的高度，而蔣藍是如此定位詩性的：“詩性以智慧整合、貫穿人類的文學形態。作為人類文學精神的共同原型，詩性概念屬于本體論的范疇。回到詩性即是回到智慧，回到文學精神的本原。”（同上）

我愜意于蔣藍文字中的美感，但是要把這種感覺用美學的方式表達出來，的確是一件難事。這并不完全與我不是一名詩人有關，在義務教育加高等中學之后，一個80后就走完了“語文”（漢語學習）課程的全部行程，就個人經驗而言，除去那些極端的意識形態鼓吹和各種型號的體制寫作以外，語文課本中就沒有為真正意義上的漢語寫作（無論古今）留出多少篇幅了。而這些僅有的篇幅，從數量上根本無法培養學生對母語書寫的興趣，更無論從質量上；因此更惶論，通過這樣的語文學習，來完成學生對母語的審美認知。

于是，在80后身上凸顯了漢語傳承的危機，我們會說漢語，會寫漢字，但是在這之外呢？我們能用漢語、漢字表達我們的思想感情嗎？作為一個千年國度的年青一代，我們能用我們的母語去發出我們的心聲嗎？在被用發苦的甜蜜澆灌后的我們，能用語言和文字發出我們的質疑與反思嗎？有人會說，80后不是有那么多寫小說的嗎？面對80后寫作的異軍突起，我想說的是，文字不等于文學，兩者有著質的不同，朱大可在《1978-2008中國文學蠟像館巡禮》一文中指出：“一些新生代作家寄生于無邊的互聯網，擁有大批數碼粉絲，但至今尚無任何作品有望成為文學圣經。他們學會流暢地書寫武俠、警匪、言情、驚悚到魔幻等各種類型小說，以及掌握籠絡青年讀者的敘事技巧，卻沒有繼承狂飆期的核心價值及其書寫語感……毫無疑問，中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大數量的網絡文學帖子，但這跟文學發展無關。它不是升華的信號，卻提供了繁榮的幻象。”可以說正是體制教育本身，讓80后以遠離而不是接近的方式確定與漢語之間的關系。80后既不能繼承漢語寫作的優秀成果，更不能發揚這種蘊藏在漢字中的精神。無怪學者陶東風說：中國文學進入裝神弄鬼的時代。

對于我這樣的一代人，對于在文字垃圾消費中成長起來的讀者而言，所謂的“詩性”的確遙不可及，但如果認為蔣藍文本所堅持的“詩性”是一個形而上的概念，就誤解了詩人的本意，詩人對“詩性”的探究，其根本恰恰是立足在當下漢語寫作的現狀上的。官本位體制寫作、體制專業寫作、御用寫作、商業體制寫作、機會主義寫作……構成了體制寫作的大合唱。蔣藍指出：“反觀那些犬儒寫作、白色寫作的產品制作人，暴得大名之余，其影響力決定了他們就是所謂精神的主導。在此，我避免使用‘舐痔’這個質地硬朗的詞匯來標舉當事人的名節，寧可以‘嗜痂’來勉強描述犬儒秋波猛送的身體政治。一脈單傳的道統寫作制度，僅是其自給自足的游戲循環。現在，斜刺里殺出幾路人馬，奮力爭當道統文字作坊的副食品商場。”（《東方的詩性》）由是觀之，蔣藍提倡并身體力行的“詩性”，并非虛空高蹈的形而上謎語；也不是獨孤求敗的寫作技巧標準，而是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對于新世紀漢語寫作處境的一種認知，更是一種表態！

對于蔣藍文字的思與美，我就像一個拙于講述的人在故事精髓之外反復嘮叨，實際上有不少優秀的文字構成了對蔣藍文本的最佳導讀，像祝勇的《冷酷的文字與內心的熱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它讓文字從二維的平面上以黑體字體的方式凸現出來，并在三維的結構里努力還原到冷與熱的兩個向度之中。我沒有這樣的卓識和丹青妙筆，但是我仍然愿以一個80后的讀者身份，去追問蔣藍文字如磁石般吸引我的原因。

《證鐵的過程》是蔣藍為數不多的關于魯迅先生的文字，而且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文字。文字在魯迅枯筆犁開的干燥河谷中潛行，朝著詩人靈魂中的純鐵，在黑鐵使黑暗顯形的過程里，高揚先生的精神。蔣藍表示：魯迅之于我，不僅僅是一個武器庫，因為魯迅追求的就是不與主流合作的獨立精神。而流淌在蔣藍文本之中的自由精神，正是令我悠悠神往的原因所在。

什么是自由精神？自由精神是否就是自由主義？對于我這樣的80后，也許不認為這兩者有什么不同，看看在我們身邊上演的各種真人秀和那些高舉著“張揚個性”、“我的地盤聽我的”、“想唱就唱”等等標語的商業活動，就讓我們產生了一種普遍錯覺，將消費策略的宣傳和自由混為一談，并且開始在虛擬的“地盤”上上演著獨角戲。而這正是消費主義對人們的控制手段之一，其效果就是人們對自由意義的進一步追問。雅斯貝斯在《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說道：“對自由的漠不關心與自信擁有它，是失去它的開始。”而在文學領域，反映在80后提供的各種文本里，不難看出80后是如何有意無意地回避自由以及諸如此類的嚴肅主題的。伴隨著互聯網打撈起的海量文學帖子，網絡寫作開始漫漶自由寫作的外延，甚至喧賓奪主。

從網絡上80后制造的大面積的文本和反比例呈現的思考過程來看，這一代整體上甚至還未能達到“自由主義”的高度。而對于“自由主義”，蔣藍是有自己的看法的：“自由主義就類似于一團霧氣，從外說是一種格局；從內講可以成為一些人的價值核心，它的確是人類思想發展到近代的常態。但每每在需要對極權話語說‘不’的時候，他們就很自然地土遁于‘自由的畫餅’中，繼續其主義的臆想。”蔣藍直言，他所說的“自由精神”是屬于價值領域而不是知識范疇的。正是在自由精神的指引下，詩人為自由寫作在體制寫作泛濫的現狀中驗明正身，“自由是充滿張力的，自由是擴張和永不停息地創造，自由是個性力量充盈并向真理敞開的呈示。自由是歷史賦予人們追求真理的義務，盡管求真之路遍滿危機和火焰的荊棘。自由精神正是在這樣的認識下產生的，就像漢語中‘非’字的意義，在對立中打開翅膀。自由精神統領的是飛翔的生存。”

我見過一張蔣藍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二元對立的決絕讓詩人的形象黑白分明。詩人在胸前交叉手臂，像是鏖戰后的短暫休息；他側著臉，表情難以尋覓，眼睛望向照相的邊緣之外，感覺像是打量著即將遭遇的對手。整個形象讓人聯想起冷兵器的鋒利，就好像下一秒，詩人就將拔劍出手；但這一秒里，詩人正在用他的“冷”嘲笑對手的弱。雖然他用的不是劍，但卻比任何有形的兵器更堅硬、鋒利。林賢治先生說：“戰士未必一定要荷槍實彈。思想戰士也是戰士，而且在數量上說，是世間更為稀有的戰士。”（《讀熱烈的書》）

在“身體寫作”大行其道的潮流里，堅持思想，堅持思想對寫作的意義，已經不完全是一件私人事件。這是一個用思想軟化青銅、以墨水洞穿鐵幕的過程，而這一切的起點，就是從思想開始。蔣藍在文章中說：“思想是獲得生命的尊嚴的唯一途徑，思想是使人避免陷入盲目與狂亂的冷卻劑。同樣的，思想是墨水獲得內力的唯一水源。我們發現，造成黑暗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自我視野的封閉所造成的，另一種卻是人為的對真相和自由的遮蔽。當很多文人以廓清前一種黑暗為己任并為此沾沾自喜時，他們在有意無意間又制造并加重了后一種黑暗。他們寫出的黑字，都在為思想的黑暗添磚加瓦。后一種黑暗卻是最為頑固的，而清除后一種黑暗，即專制及其御用文化的黑暗，應該是每一個思想者的任務。”

當敲打鍵盤的聲音在靜靜地放大，我知道夜已經深了，而文字走到這里的時候，我再次發現，在80后的思想平臺上，意欲對蔣藍的文字加以解讀，也許更多的是出自一種良好的愿望。

對于我這樣的80后來說，詩人的文字，更像是一種洗禮。它讓我清楚，雖然自己還不具備獨行于這些思路上的力量和耐心，但是蔣藍的文字已經在荒原之上開辟了一條崎嶇但清晰的小路，在你領悟文字背后的細語和吶喊之后，那么你就可以義無反顧地選擇你要走的方向。就這一點而言，蔣藍的寫作是詩人自證的過程，而當我行走在詩人的文字之中，為我的疑惑和追問尋找答案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又成為了一個他證的過程。沿著詩人文字的思與美打開的鋒銳和向度里，我是否能夠獲得自證的勇氣呢？

臨近午夜時分，我從word程序打開的一個個文檔中節節敗退，直到露出桌面上的一片碧綠，那個問題一直在我腦海盤旋，揮之不去。我走到窗邊向黑夜看去，這個動作讓我想到蔣藍在《墨水是黑暗的補丁》中所寫的“在為黑色文字所苦的夜晚，我推開窗戶，比黑字更深的黑撲面而來。在這個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剛剛在紙上爬過的痕跡是不值一提的”。照此推論，那么我在電腦上的奮筆疾書，在關閉電源之后，就連痕跡都不會剩下。

黑夜中，目光本能地尋找燈火的溫暖，人們習慣用“光明”比喻“希望”，于是有人就將燈火混作了希望，這種誤讀是可愛的，但字里行間卻充滿了一種悲愴的味道。希望是無形的，是不可觸摸、不可視見的，也許正是尋找希望的過程，才證明了希望的存在并非虛妄。我知道接下來又是一個輾轉的夜晚，我已經過了祈禱美夢的年紀，尤其當意識到自己在一個夢中睡去醒來不停反復之后。就在我的目光與夜色告別，準備再次返回到文字里尋覓那若有若無的光芒時，我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正是因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給予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