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在進行著一種散步,并且在不斷散步中逐漸學會了真正的散步。散步因年齡差異而有所不同。年輕人的散步,通常是快速地在朝前奔走,行色匆匆的,仿佛前面有一些誘惑或者事情在驅遣著。這種散步,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散步,因為他們的心沒有靜下來。老年人的散步,是一種徹底放松了的散步,目的在于讓生命處于不斷運動中,以延年益壽、增添樂趣。中年人的散步,則多是心事重重的,似乎是為了消解這些心事而為之的。
在冬日陽光的散步間,猛然想起那兩位早已遠去的老人,于我而言,純粹是一個偶然。
人一旦經(jīng)歷了許多事件的磨礪,年歲再長出一截,精力和心境就大為不同。凡是逢遇強度較大的勞動,或者一整天都在講臺上傳道授業(yè),頓會感到有絲絲縷縷的疲乏侵蝕著纏繞著。勞余課后,就很想安安穩(wěn)穩(wěn)躺下,平平靜靜入眠。但真正躺在床榻上了,諸多心事又不斷襲來,盤桓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使人輾轉反側。好在有一個“高檜修篁,掩映畫廊雕棟;青松翠柏,蔭遮曲檻回欄;藍天白云,摩挲疊丘重巒”的校園,一到無法入睡的時候,便可以在里面半明半昧地神游。一道的同仁已在其間居處了數(shù)十年,開窗放戶,等閑識得,因而興味索然,便提議到學校后面的苗圃里去走一走。也好,反正無法入眠,苗圃已經(jīng)久違。
蜀地的冬天,總是懸掛著一張陰沉沉的臉,太陽偶爾探一下頭,也如猶抱琵琶半遮面,或者行色匆匆,一遇風雨飄零,峰暗無聲,鳥寒不歌,炊煙都難得直起身軀。完全不似在北國,即使風雪緊湊,天寒地凍,只要風雪一霽,太陽就會高懸天空,坦然灑下大片大片的陽光。所以,泡慣了暖氣的北方人一來蜀地過冬就直嚷嚷,說這里的冬天冷得人浸骨,蜀人也覺得陰寒難捱。
那日卻好,天空高遠,太陽熱情,逐一復寫著遠山近岫、池塘溪流、參差松柏,人的情緒也仿佛一下被燃起。同仁尚未走出妻離子散所致的憔悴,情緒依然落寞,視之如無視。許是各懷心緒,言所難暢,我們都將目光傾灑向太陽燃亮著的苗圃上。
居處于山中的優(yōu)越,就在于總是比城里率先接到春天的請柬。雖是季冬之尾,微春已慢慢浸入:岸柳吐蕾,山梅欲放,小草破土,高聳的樟木正更換著自己的服飾,小徑上滿是它脫下的舊衣;陽光摘下如針的干脆的松尾,無風的池塘平靜如鏡,倘若沒有那幾只啼鳴的鳥兒咬破苗圃的禪靜,它定如一位心境平和、淡泊世事的老人。苗圃中點綴著幾幢平房,木質的、石筑的、土砌的,也猶如一位位寧靜平和的老人,它們的臉上都或多或少地鐫刻著“歷史”的痕跡。不知是這里的人懶得去理會,還是有意識地如保護一種特別的歷史景觀一樣把它們保存起來?突然想起,許多年前,一位著名導演要拍攝一部反映那次運動給我們民族帶來的深重災難而借以引起人們深刻反思的影片時為選場景,曾絞盡腦汁、八方跋涉。后來終于尋找到了,但不少卻是耗巨資現(xiàn)造的。很納悶,為何沒有人告訴那位導演上這里來,景物是現(xiàn)成的,既節(jié)約又省力,興許還能找到幾位很合適的群眾演員。
油然想起作家叢維熙的一篇小說,《重放的鮮花》。這里會不會如作家對我們這個民族在巨大的災難之后所希冀的那樣,鮮花重放?或許,這里的人壓根就未曾想過,也無須去絞盡腦汁思考與探究;或許,他們原本崇尚的就是一種自然的生活,仿佛苗圃崇尚禪靜一樣,歷史只是過眼煙云,難得費心勞神去計較。但誰又能將歷史擦得干干凈凈,不留下任何痕跡?倘若不是有礙苗圃的觀瞻,這種用實物實景自然記載歷史的方式,是值得我們思索的。其實,歷史本來就應當是一種“自然”性狀的,是它的“本我”寫真和非常富有自然本性的流動,只因我們人類為了自身的某些目的和現(xiàn)實需要,將它們一剖為二,便有了人為的歷史、自然的歷史和介于兩者之間的歷史。人類又極其注重它們的借鑒、警世、曉人的功能,而把它們剪輯組合成另一種摸樣——只有人為的歷史獨存,其他形態(tài)的歷史則基本上被剪除了。難怪一些卓有見識的歷史學家提出要對那些已經(jīng)似成定論的歷史進行重新書寫。人們對某些報刊登載或影視制作的歷史故事也有頗多疑惑,大膽的就力據(jù)真實事實指瑕、矯正,無所謂的則置信甚微。不禁又想起,時下常常以“現(xiàn)代”來自詡的人又如何呢?臉兒是整形的,鼻子是制造的,眉毛是紋的,臉色是粉的,嘴唇是涂的,雙眼皮是割的,身高是鞋跟的;以及給肌膚喝水,給頭發(fā)施肥,人似乎整個地被現(xiàn)代性的美學技術重新裝載了。雖不是人人如此,卻道出了人的自然美正在被不斷地侵蝕而消退。
于是,那兩位已經(jīng)遠去的老人,仿佛掙脫了時間的鎖鏈,如陽光一樣走來,靜悄悄地,渾然無覺。我在感受到一種陽光覆蓋的同時,也領受到一些歷史影像的悄然降臨。
一樣的冬日一樣的陽光,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人正在田野里忙碌。老人先是將一株株菜苗栽進土里,再微佝著腰挑水、澆灌,舉手投足,挪身移體,就像一道移動的風景,富于旋律和韻致,營造出一種自適恬然的田園情調,恐怕陶淵明見此情景也會自嘆弗如。我是偶然闖進老人視線的。老人看到我時并不驚訝,依舊我行我素,一臉的平和與沖淡,仿佛我的靜觀正切合了他的平淡與寧和的心境。說實話,我當時很是疑惑和驚訝,荒山野嶺,人跡寥落,怎么就僅他一人,他的衣著、面容和舉止都不同于一般農(nóng)夫,而是浸潤著一種知識分子味道。我說我是來野炊的,其他的同學都在山后面,見這里有房子,想來要一些煮食的水。老人并不回答,只用淡淡的目光掃了一眼我手里的盆子,然后努努觜示意我自己去舀。老人的住房鑲嵌于山腰,房內用竹篾一隔為二,很是簡陋,一床、一桌、一缸、兩凳和幾樣常用的農(nóng)什,遺憾的是沒有管弦絲竹之類的,不然就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隱士。端著水從房里出來時,老人已靜坐于房前的一塊石頭上,表情依然平和、安適,他并不看著我地說:不夠的話再來舀,下面有一口水井。我把這樣一位老人告訴給其他同學,他們也如我一樣地疑惑、驚訝,紛紛跑上山頂眺望,冬日陽光下的草房仍一片安然自適,就如那位剛有一面之晤的老人。
另一位老人的風格卻迥然兩樣。老人是一路扛著槍南下而未返回北方故里的,滿臉寫著歲月的滄桑和堅硬豪邁。第一次見到這位老人時,他正戴著一頂用硬白紙板做的“高帽子”,成天被拉來拉去批斗、游街。每次被揪上臺他都是叉開兩條腿站著,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有幾次,他還借“方便”之故作尿遁。在大街上逛上幾圈后,批斗會早已散場,他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宛如老頑童。最有趣的是老人在食堂里的表演。那時,物質極為匱乏,什么都得憑票限量供應,還不定能買到,不少人家就干脆將票證全部交給食堂。一到吃飯時間,食堂就特別擁擠,很是熱鬧。老人被劃入到另一類人,飯前必須舉行一種儀式:向領袖像三鞠躬,三呼“萬壽無疆”、“永遠健康”之類的口號。老人的“帽子”最高最大,總是站在第一,儀式結束自然排在最前面,用洋瓷碗很有節(jié)奏地敲著木質的窗口,倘若窗口仍然未開他就敲擊得更重,一干小孩子也就跟著起哄,食堂里仿佛正在上演著一部川戲。吃飯時老人總要對那頓飯評論幾句,或者是天南地北地侃一番,更多的是說他南北征戰(zhàn)的光榮史。有站起來大聲警告叫他老實點兒的,老人裝做沒有聽見,依舊我行我素,實在氣不過時就扔出幾句北方土話,罵得對方不知所云。從未見到老人低頭認過“罪”,對頭上的“帽子”更是無所謂,說什么做什么,坦坦蕩蕩。那時,雖是“運動”之初,但有這樣一些舉動的實在是少見,老人似乎已經(jīng)將生死、功名利祿視為薄紙。當然,隨著“運動”的深入,老人的這種性格和做派也吃了不少苦頭,甚至差點兒丟了性命。
兩位遠去的老人為何在30余年后,在這難得的冬日陽光里從記憶的深處走出來,我一時很茫然。是不是自己的身心已經(jīng)初顯出了老的痕跡,還是因為時下各種物質與非物質的擠壓而疲憊不堪,抑或是兩位老人在昭示著什么?踱到溪邊,溪流緩行,清澈見底,幾位老人正在垂釣,他們中最小的也應在花甲之上。這樣的季節(jié)雖然很難釣到魚,但他們個個表情安恬、舉止自然,仿佛釣得魚與否并不重要,平淡生活和從容人生才是唯一所求。我感到心被什么撥弄了一下,禁不住一陣陣顫動,記憶中的那兩位老人的偶然出現(xiàn)不正是在昭示這樣一種人生境界嗎!這或許就是一種最高的人生境界吧!雖然那兩位老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卻有一種精神融貫合一。常常見到一些人,他們精神抖擻,八方搏擊,勝則喜敗則憂,計較得失,重視功名,待到垂暮之年才明白那些不過是一江春水,心境也才隨之淡泊與從容。對于每個人而言,奮斗是無庸置疑的。沒有必要的奮斗,我們一定會感到人生的某些失落,但為什么非要到那時方能知曉,才能參透?不少人都慨嘆過得疲倦,活得很累,或為名為利,或為權為錢,倘若我們對之淡然一些,有意識地放棄一些,身體疲憊和精神之累又緣何而生?
現(xiàn)實是一種陽光。歷史也是一種陽光。可我們常因各種濃云重霧的遮蔽而沒有識破它們之中貫融為一的玄機與奧妙,而真正擁有。不知這是不是我們今天許多人的一種迷失?但我們不需要這樣的迷失,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從內心深處放射出來的陽光,有了這樣的陽光,我們才不會有新的迷失。
冬日的陽光依舊坦然地輝耀在禪靜的苗圃上。置身其間,有如置身于陽光老人中,置身于一種難得的人生境界。這時,我感到眼前的苗圃有似太陽圃,散步似乎更加有力和敞亮。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