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及其檔案工作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我們說檔案作為人類社會活動的伴生物,是自然形成的,但它并非是“自然存在物”,而是“社會存在物”。由于檔案學研究者分析視野及其意圖、旨趣等不同,長期以來,人們對檔案及其屬性形成不同的看法,并進而形成不同的檔案“意象”。這種意向不僅影響到學者對檔案和檔案工作的理解,更關系到學術主體(個體主體或群體主體)對檔案學理論的取向和檔案學理論體系的建構。
一、檔案屬性:認識與社會交互作用下檔案意識的體現
馬克思主義認為,人們是通過事物的屬性來認識和把握客觀事物的。在檔案學的研究中,人們普遍將檔案屬性作為研究的切入點,試圖探求并把握檔案質的規定性及其表現,以此區分檔案與其他相關事物的界限,并力圖形成清晰、準確的檔案概念。
縱觀檔案學中對檔案屬性的研究,可以分為兩個基本層面,即本質屬性與一般屬性。在本質屬性方面,不少學者堅持以吳寶康為代表的老一代檔案學者所確立的“原始記錄性”(或稱之為歷史的原始記錄)的代表性觀點;但現在一些學者試圖突破這一觀點,而另立新說,近年來林林總總提出了“客觀記錄的歸檔保存性”、“信息”、“非現行性”、“歷史再現性”、“歷史性、實踐性和物質性三屬性的交集”、“互有歷史聯系邏輯排列的文獻實體結構”、“直接歷史記錄事后有用性”、“可追溯性”、“備以查考性”等十余種新觀點。在一般屬性方面,人們也試圖突破傳統的檔案是文件材料或史料的觀點,提出并討論檔案的“信息(資源)屬性”、“知識屬性”、“文化屬性”、“文物屬性”、“資產屬性”、“文獻信息屬性”、“價值屬性”、“商品屬性”等等。對于這些觀點,持論者有持論的依據,批評者有批評的道理。這些研究就一般意義而言,深化了我們對檔案本體的認識,擴大并拓展了我們對檔案與相關事物之間關系的理解,從新的角度讓我們去回顧、反思甚至重新認識“原始記錄性”。
首先,對事物屬性的探究本身是一種認識活動或行為。辯證唯物主義認為,屬性是指事物本身固有的性質,是物的某個方面的質的表現,是通過與他事物發生聯系而表現出來的,“一物的屬性不是由該物同他物的關系產生,而只是在這種關系中表現出來”[1],但是這種表現出來的屬性不會“自我呈現”,更不會“自我宣稱”(即檔案本身不會說其自身有什么屬性),而必須通過研究者的思維才能加以認識和把握。因此,對檔案屬性認識的前提是把檔案納入認識結構中,作為主體認識活動的對象性客體,使之由一種“自在之物”成為認識的現實客體,“客觀事物不是因為其自然存在而必然的成為人們的對象性活動的客體,人只有站在主體地位,按照自己預定的目的,根據已有的現實的本質力量,通過能動活動,才能使客觀事物成為對自己有意義的客體”[2]。然后,認識主體運用已有的知識,通過概念判斷、推理等多種認識的反映形式,對感性認識所提供的眾多材料進行比較、分析、綜合、歸納、演繹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抽象、概括,才能獲得對檔案不同屬性的認識,揭示出檔案的本質屬性與非本質屬性、主要屬性與次要屬性、根本屬性與一般屬性。“從科學認識的具體發生來看,客體的本來面目和固有屬性是在客體直接作用于人或是在人對客體進行改造的情況下得到表現的。……隨著科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人類在很大程度上必須借助理論思維方式才能獲得科學知識”[3]。隨著主體認識水平和本質力量的提高,我們對檔案的屬性仍會有新的認識。
從另一方面看,學術共同體對檔案屬性的認識和把握,并非是純然的、邏輯的、知識的推演。作為社會存在物,它更多地“負載”著社會的意圖,受社會因素(包括檔案工作實踐)的深深皴染甚至支配,對檔案屬性的揭示既是認識活動的結果,更是社會活動的結果,具有很強的社會性。
檔案屬性認識的社會性源于認識主體的目的性。由于事物聯系的普遍性,一定本質的事物常常表現出許多屬性。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情況下具有不同甚至相反的屬性。那么,在檔案屬性的研究中,我們要反映和捕捉檔案的哪一方面屬性,這有賴于認識主體的需求、目的和能力,“認識主體的目的性是認識的本質因素,要認識主體的哪些方面以及怎樣認識是由主體的目的和要求所決定的”[4]。“人們通過實踐和思維實現認識的任務,總是要實際地確定具有許多聯系的事物同人們所需要它的那一點的聯系(主體與客體的一致)”。“從人類認識的實踐情況來看,任何一種具體的認識不僅要確實地選擇某種具體客體,而且,就是對同一客體,也要確定地選擇人所需要的或者與對象性活動的任務有關的那一點”[5]。同一客體在主體的對象性活動中會體現出不同的意義。
可以說,檔案學術共同體是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根據現實和社會的需要在不斷地對檔案屬性加以考察。主體的目的就像一束光,在不同時代、不同背景下,它能“激活”檔案的某一屬性,以滿足人們的現實需求。“物都是許多屬性的總和,因此可以在不同的方面有用。 發現這些不同的方面,從而發現物的多種使用方式,是歷史的事情”[6]。吳寶康先生的一次講話可以鮮明地反映出檔案屬性認識的社會性,他指出:“我們現在可以說檔案是各方面工作活動的真實記錄。對檔案的認識是否就到此為止呢?不是的,現在檔案是信息的一部分。這個觀點已充實到檔案學理論里邊去了,檔案工作是信息管理工作的一部分。我們處在信息社會即將到來的時代。……現在,根據黨政部門的情況,在我們黨內又要來一次再認識,特別是把檔案是信息的一種,檔案是一種信息源這種認識補充到我們的檔案學理論中去。我們一定要加強對檔案、檔案工作的認識,不要使自己的思想凝固化、保守,一定要隨著實踐的發展而發展”。[7]
因此,對檔案屬性的把握,我們應堅持這樣的觀點:首先,檔案的屬性是在認識主體之外客觀存在的,不是人們賦予的;其次,檔案的屬性不會自我呈現,需要認識主體去揭示;第三,檔案的屬性是多方面的,哪一方面的屬性被揭示或重視,取決于主體現實的、社會的需求。在檔案屬性的各種表達中,隱含著個體與群體、認識與社會的有機統一和內在的相互作用,體現出不同的檔案意識。
二、檔案屬性的把握對檔案學理論建構和學科形象的影響
有學者指出:“檔案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要把這個最基本的對象搞清楚,并且牢牢把握住。否則,作為檔案學研究的依據就可能不一定是檔案,研究活動就可能誤入歧途,走偏方向,得不到正確的結果”[8]。筆者認為,要把這個“最基本的對象搞清楚”,其中重要的方面就是對檔案屬性的把握,它在一定程度上關系到整個檔案學知識體系的建構。
1、檔案屬性的把握決定著研究者對檔案的基本“意象”
長期以來,人們都在力求探知科學完備意義的“檔案”所包含的真義,但就目前來說,這一任務并未完成,今后能否實現,筆者也不敢肯定。縱觀中外檔案界對檔案的定義,不下千余種,似乎遠未完結。就檔案定義的紛爭來說,無疑是正常的學術現象,但究其原因,不能不從認識的和社會的角度去探究。美國社會學家布魯默提出社會科學領域的概念都只是屬于“觸引性概念”,起著引導性的作用,筆者極為贊同。在檔案學研究中,基于研究主體對檔案屬性的不同把握,會使“檔案”這一客觀對象在研究者心目中呈現不同的“意象”,如原始的歷史記錄、歸檔保存的文件材料、本源性信息、可以追溯的社會記憶、備以查考的文件、具有歷史聯系邏輯排列的文獻實體等等。這種種“意象”是檔案學研究者檔案意識的一種圖像,表明我們是在不同的相互關系中去看待和研究它們。我們姑且不去對這些“意象”進行解讀或科學意義上的評價,單就這些意象的呈現而言,它融匯了研究者(個體或者群體)的個體意識與社會意識、歷史知識與自我認知,是一種檔案世界觀的呈現,以及對檔案所賦予的不同意義。
2、檔案屬性的把握決定著研究者的檔案價值意識與價值取向
客體的屬性是產生價值的基礎條件和原因之一,客體屬性的分析是功能分析、價值分析不可缺少的前提和基礎。“我們知道,世界上客觀存在的紛繁復雜的事物,自身都具有很多屬性。它們可以在不同的方面對人有用,因而具有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價值。但是,人要使物的屬性成為現實的有用性,實現其滿足人的需要的價值,就不但要發現和了解物的屬性,而且要按照自己在社會中歷史地形成的需要和本性,按照自己內在的尺度,就這種物的屬性對自己是否有用和是否有滿足某種需要的價值作出評價”[9]。因此,對檔案屬性的研究和運用體現了人們的價值意識和價值傾向性(價值取向)。
在我國早期的檔案學研究傳統中,學術共同體較為普遍地強調了檔案的史料屬性和歷史研究價值。古代史家司馬遷、劉知幾、司馬光、章學誠等對檔案史料價值的重視自不必說。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隨著安陽甲骨檔案、敦煌文書經卷、西北漢晉簡牘、內閣大庫明清檔案為突出代表的四大檔案史料的發掘、發現,史學界、學術界對檔案史料價值的評價可說是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徐中舒、沈兼士等在整理明清內閣大庫檔案時認為:“史料來源,當然不限于檔案,而檔案卻是一切史料當中最重要的史料。”禹貢學會的領袖顧頡剛說:“近年來中國學術上有很大的進步,促成這種進步的泉源”,“最重要的則為直接史料的發現和利用。不過最惹人注意的:一是殷商甲骨文字的發現,這是上古直接史料的寶庫,一是清代檔案的保存,這是近代直接史料的大本營”[10]。梁啟超、傅斯年、陳垣等史學大家對此都有精辟的論述。
檔案的史料價值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之前,可以說都是檔案的核心價值觀之一,然而80年代以后,隨著信息論的傳播、信息技術的發展、信息社會的興起,史料價值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檔案的史料屬性也隨之被“邊緣化”。代之而起的是人們從信息角度對檔案屬性及其信息價值的重新認識和定位,學術共同體對檔案的屬性及其價值的表述出現新的轉向:“檔案是信息的一種,是信息大家族中的一個重要成員”;“是一種最真實、最可靠、最具權威性與憑證性的原始性固化信息”;在信息家族中具有“基礎支撐性地位和作用”;“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前所未有的重要作用”……
檔案作為社會存在物,不是純屬“自為的存在”,而是“為他的存在”,上述對檔案屬性與價值觀念的論述表明了人們對檔案的態度和價值的取舍標準。它既與人們各自的需要、利益等相關,也與人們所處的社會文化背景相關。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對檔案史料價值的強調就是落后的、保守的,對檔案信息價值的強調就是先進的、開放的,只能表明在不同的時代與文化背景下,研究者對檔案的價值觀念發生了轉向,也意味著檔案文化的新轉向。
“價值”概念的形成和應用,體現了人類對人的內在尺度、主體的內在尺度的自覺意識,是這一客觀尺度的思想表達形式和理論表達形式,正如馬克思所說:“這種語言上的名稱,只是作為概念反映出那種不斷通過重復的活動變成經驗的東西,也就是反映出,一定的外界物是為了滿足已經生活在一定的社會聯系中的人的需要服務的”[11]。對于檔案屬性的不同表述,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趕時髦地“替換”,而應發現其中隱含的檔案價值意識的深意。
3、檔案屬性的把握決定著研究者的理論選擇和理論建構
近代學者黃彝仲曾言:“檔案之功用,多因觀點與立場不同,持論見解,互有差異,各以其自己之主觀,強調其作用。歷史家視檔案為史料,……收藏家視老檔案為古物,行政家視檔案為治事之工具。”此論一方面可以說明本文上述兩點的闡述,同時它也表明研究者在觀察和認識事物時,受著既有理論的引導與支配。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人們對于客體的認識不是對客體的直接反射,而是必須經過主體依據自身既有的認識尺度和認識圖式(如概念、理論、例證、儲存的心像和可參考的圖形等)對客體進行判定的過程,從已有知識出發去探究未知的事物或事物未知的方面。“觀察主體的理論抽象取決于主體的理論結構。在現代科學中要把握觀察客體的本質規律,就必須在觀察中始終發揮主動性”[12]。科學社會學家巴里·巴恩斯也認為:“科學中的觀察是‘理論負載的’(Theory Laden)”[13]。這些觀點表明,在觀察事物或事物的不同屬性時,需選擇不同的理論框架和理論路徑。
對檔案屬性的各種不同的分析,不只是表達一種觀點,確立一種對檔案的信念,更重要的是我們還要“發現和實際地掌握對它的使用方式”。檔案的不同屬性滿足人類的不同需求,需要我們解決不同的問題,因此,在研究中我們應當選用不同的理論工具。正如人們在學習、解讀第十四屆國際檔案大會報告時指出的“16世紀法學方法幫助人們從法律憑證角度認識了檔案的功能;18世紀古文書學方法幫助人們從事實記錄角度認識了檔案的功能;19世紀歷史學方法幫助人們從原始史料角度認識了檔案的功能;20世紀社會學方法幫助人們從人類記憶角度認識了檔案的功能;信息學的方法又幫助人們從信息資源角度認識了檔案的功能”[14]。在研究中,理論交叉、理論融合固不可少,但基本的理論工具我們還是不能放棄的。
“每種理論和每個理論家在建構理論的過程中都將社會現實意識形態化,使之體現著自己所接受的某些價值”[15]。檔案屬性的把握可以成為檔案理論建立的基本預設,從不同的屬性觀念出發,建構檔案學的知識體系。“事實表明,對于同一客體,不僅在不同的歷史時代和社會環境下,而且在同一個歷史時代和社會環境下,依主體現實的需要、目的和本質力量性質的不同,可以引起不同的認知觀念,建立不同的理論學說,形成不同的科學體系,產生不同的使用方式”[16]。
4、檔案屬性的把握決定著檔案學的學科形象
學科形象是學科(專業)的基本定位和學科性質的體現。考察中外檔案學發展的歷史,我們可以發現,檔案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在整個科學體系中所處的位置以及社會對其性質、地位的認識,歷史上是不同的。
德國學者赫爾曼·魯姆叔特爾在第十四屆國際檔案大會上分析了檔案科學作為科學學科的發展,他指出:“經歷了19世紀,20世紀前半葉主要作為歷史科學的輔助科學的描述性、歷史性工作的使命,直至我們這個時代才形成現代的、具有職能結構的檔案科學,它雖是獨立的,但被賦予了歷史科學、管理科學、信息科學范圍的地位”。“這些彼此不同的描述表明了這一事實,即檔案科學本身獨立地置身于各門及其不同的科學之間”。[17]
從我國檔案學形成及發展的歷史來看,其情形大體一致。它最初也是作為歷史學的分支學科產生并逐步獨立出來的。隨著社會信息化進程的加快,將檔案學作為信息管理科學的分支學科來建設,視檔案學為信息科學體系中信息資源管理科學這一門類。1998年國家頒布的學科專業目錄的調整就反映了這種發展趨勢。20世紀90年代以后我國一些大學將原屬圖情檔專業的學院或系改名為信息資源管理學院或系,一方面反映了檔案學作為信息資源管理的學科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社會認同,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檔案學科專業領域在尋求以新的形象和社會身份,融入社會之中,以求在更大的空間上尋找位置,實現自我突破。
學科的重新定位與學科性質的再認識,究其根源來說,是在新的社會環境下對研究對象的客觀屬性和客觀規律的再認識,是研究者“檔案意象”、“價值取向”的轉變及其相應的理論選擇與理論建構的結果。檔案學的歷史學性質是社會對檔案史料屬性認識與理論建構的結果,“18世紀末,19世紀初,檔案的作用發生了強有力的變化,它從捍衛統治者權力與權利的武器庫轉變為歷史研究所需的資料儲備。在實際中,這種規范性的轉變表現為,它的重點愈發從檔案館賦予的法律性任務轉移到歷史性任務中,從國家的目的轉移到研究領域中”[18]。同樣,檔案學的信息科學或信息資源管理科學的性質也是對檔案信息屬性認識與理論建構的結果 ,如果沒有在新的社會環境下對檔案信息資源的重要戰略意義的認識,檔案學科也就不可能實現如此巨大的轉變。
檔案學發展至今,需要我們對其理論觀點、學術主張和學科建設進行反思,提高學術自覺,以求理解自身,并在新的社會環境下,增強理論的自主適應能力,生產出更具時代感和生命力的知識,推動學科進步。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27頁。
[2] [5] [9] [16]夏甄陶:《認識論引論》,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2、45、91、95頁。
[3] [4] [12]舒煒光:《科學認識論導論》,吉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90、278、290頁。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48頁。
[7]吳寶康:《樹立為檔案事業奮斗一輩子的思想――浙江省嘉興市檔案思想政治工作會議上的講話》(1986年10月11日),《論檔案學與檔案事業》,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610頁。
[8]陳作明:《論檔案》,《檔案學研究》2000年第3期。
[10]顧頡剛:《禹貢學會的清季檔案》,轉引自周雪恒主編《中國檔案事業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59頁。
[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05頁。
[13][英]巴里·巴恩斯等著:《科學知識:一種社會學的解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14]馮惠玲、安小米:《第十四屆國際檔案大會的學術特點及主要議題》,《檔案學通訊》2000年第6期。
[15]謝立中主編:《西方社會學名著提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91頁。
[17] [18] [德]赫爾曼·魯姆叔特爾:《檔案科學作為科學學科的發展》,國家檔案局編《第十四屆國際檔案大會文集》,中國檔案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126、117頁。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檔案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