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瓢里山,已是傍晚,雪花鋪在草坪上,一片銀白。瓢里山,一個漂浮在水上的名字,一座開啟著侯鳥天堂的內湖小島,它就像懸掛在鄱陽湖白沙洲上的一個巨大鳥巢。向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胡茬細密,個小但結實,臉色因為酒的緣故而顯得酡紅,島上沒有酒店,向導把我送到他的一個叫鲅魚的朋友家夜宿。向導說,鲅魚以前在城里工作,現在靠養魚為生,在島上已經十多年了。鲅魚的房子是用鵝卵石砌的,房頂用密密匝匝的蘆葦蓋實,屋后的小院通往一片開闊的魚塘。
向導是個寡言的人,在去鲅魚家的路上,還是給我們說了許多有關侯鳥的故事。他把我當作觀鳥的旅客。也許他是從我不斷發出啊啊啊的感嘆詞,從我驚喜詫異的臉色,從我追蹤侯鳥飛翔的眼神,一一捕捉到的。只有初到小島,初見侯鳥群飛的人,才會像我這樣手舞足蹈。而向導不知情的是,我是想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小住兩天,以逃脫城市的嘈雜。是的,我是個熱愛城市生活的人,尤其我居住的小城,信江穿城而過,山岡葳蕤,但我還是像患了周期性煩躁癥一樣,不去鄉間走走,人很容易暴躁——我不知道城市生活缺少了什么,或者說,心靈的內環境需要一種什么東西來填充。今年二月,我正處于這種焦灼的狀態,一場雪意外地到來,給了我去鄱陽湖的理由——去看一場湖光雪景,群鳥歌舞。
被南宋饒州知府范仲淹譽為“小南海”的瓢里山,屋舍稀落,掩映在“白”樹叢中。樹是槐樹和香樟,高大,濃密,從視野里噴涌而出,披戴雪花編織的帽子,遠遠望去,仿佛是一片在銀色湖面上游弋的船帆。白鷺,天鵝,鸛,鶴,不時地驚飛,俯沖低空,與茫茫灰白色的天空、白皚皚的草地融為一體。鲅魚的房子顯得有點突兀和古樸。鲅魚對我意外的造訪,很是興奮,說:“僻壤之地,喝點酒驅驅寒吧。”鲅魚的房子不大,有四個房間,我們喝酒的廳堂擺了三只塑料桶,和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壁上懸著一個馬燈和一個可以戴在頭上的礦燈。塑料桶里分別放著田螺、泥鰍和小魚。
鲅魚說,這些是給客人吃的。西房是臥室,有一個書櫥,滿滿地排列著有關鳥類的書,還有一個藥櫥,放著藥瓶和紗布。
鲅魚四十五六歲,戴一副黑邊眼鏡,土墩一樣厚實,皮膚黝黑,手指短而粗,他一邊喝酒一邊說起他自己的事。他原來在城里的一個文化單位上班,經常陪一些攝影家到瓢里山采風,有一年冬,他聽說一個年輕人為了抓獵鳥的人,在草地上守候了三夜,在抓人時被盜賊用獵槍打死,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硝孔。之后,鲅魚選擇了這里,在年輕人當年蒙難的地方,蓋了這片陋舍,辭了職,與鳥為鄰,與湖為伴。他的家人都留在了城里。湖邊的夜晚,猶如漿糊,濃稠,粘濕。呼啦啦的風撲打著門窗,蒙蒙的窗外銀白白的,那是寂靜和落寞的顏色。東邊的房子里傳來嘎嘎嘎的鳥叫聲,鲅魚說,那是鸛餓了。鲅魚提著魚桶,往東房走去。我也跟著去。東房鋪了一張床,床上有四只鳥,鳥的身上穿著舊衣服縫制的小襖,樣子有點滑稽。鲅魚說,這幾只鳥都是受傷的,怕冷。他又說“不同的鳥叫聲不同,體形和顏色也不同。天鵝形狀似鵝,呃呃呃地叫,像婦女練歌,體形較大,全身白色,上嘴分黃色和黑色兩部分,腳和尾都短,腳黑色,有蹼。白鷺羽毛白色,啊啊啊,叫聲里透露出一種孤獨,腿很長。鸛嘴長而直,羽毛灰色或白色或黑色。鶴頭小頸長,叫聲尖細,嗨嗨嗨,羽毛灰色或白色。”
這四只鳥,像四個失群離家的小孩,一看見鲅魚,就像見了雙親,格外親熱一一伸長頸脖子,張開細長的嘴,一陣歡叫。我辨認得出,這是三只鸛和一只白鶴。我想,它們就是鲅魚的客人吧。鲅魚把小魚一條條地送到客人的嘴里,臉上游弋著捉摸不定的微笑。他一邊喂食一邊撫摸客人的頸脖子。鲅魚說,這四只鳥已經養了一個多月,傷口愈合了,但體質還沒恢復,等過了雪季,陽春通暖,它們就可以回歸自然,回到它們的另一個故鄉。他的聲調是散淡的,夾裹著幸福的憂傷。
這個夜晚注定是漫長的——不是因為雪夜的愁悵和荒野的孤寂,而是我看到了一個人生的長度,他的長度是由無數個這樣的夜晚組成的。我甚至想象不出,侯鳥遷徙到西太平洋的時候,他是怎樣生活的。他會不會一邊割草養魚,一邊默念著時光,等待侯鳥的來臨?瓢里山的等待一年比一年荒老,這樣的荒老是一種堅韌,也是一種信仰。我反復咀嚼鲅魚說的一件事:2000年冬,鲅魚救護了一只丹頂鶴,養了兩個多月,日夜看護,到遷徙時放飛了,第二年10月,這只丹頂鶴早早地來了,整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鲅魚一看到它,緊緊地把它抱在懷里。以后每年,它都在鲅魚家度過一個肥美的冬季,而去年,它再也沒來,使鲅魚失魂落魄似的,為此還喝悶酒醉過兩次。
第二天早晨,太陽彤紅地升起,渾圓,壯闊,映襯著無邊的雪光,鳥群遮蔽了天空,鄱陽湖的濤聲遠遠傳來,依然令人驚駭。鳥聲此起彼伏,像音樂的海洋。我想起泰戈爾老人的話:上岸之前,我們是陌生人;來到你的岸上,我是你的賓客;離開你的岸,我們是朋友。
那一只只鳥,就像一團團白色的火焰,在燃燒。天空布滿了鳥的道路,大地上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