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時候,十堰還飄著漾漾細雨,武當山靈秀的面目依然羞赧朦朧。
這里的陽光已經刺穿了林梢,在逶迤的群山間,布下燦爛金光和暗藍陰影。我懷疑是走在故鄉贛西山區的路上,在半寐半醒中,以為走在還鄉之途。路上不斷看到受到暴雨沖刷過后,滾落在路邊的巨石、泥土,像山體的潰瘍,觸目驚心。路政人員在維護偶爾中斷的道路。進山的路,和去往城市的路不同,在南方山區,從斜坡滑落下來的泥石流,常常在溫柔的殘暴中吞噬生命。
我看到路邊的樹,挺拔、峭立,樹身纏著藤蘿,生氣勃勃,讓人欣喜。還有一種樹,當地人叫做“矮脖樹”,大約冬寒大雪常常折斷了樹梢,樹脖子永遠長不高吧,向陽一面的樹葉深翠碧綠,背陰的一面卻像少女的頸脖粉嫩銀白。山上多是針葉林,細密、短促的葉片像針尖,上面站著陽光。我熟悉窗外山間氤氳的嵐氣,在腐殖質和稠密的山林間蒸騰起的氣體,和一個從炊煙房中走出的母親身上的氣味何其相似。
路邊山谷里傳來鷓鴣和別的鳥的啼鳴。一些房舍隨意地坐落在山底,周圍是田地、樹林、池塘,人家的氣息古老而鮮活地縈繞、浸潤。漢民族的先祖之一神農氏,曾在這里嘗遍百草,耕田定居,繁衍生命。人和自然的生命力在交匯中諧和相處,孕育文明。農耕文明,正是得益于山川土地的富饒肥沃,從自然和時序的規律中獲得一種啟示。
神農架南臨長江,北望武當,身處鄂、陜、川三省交匯處。在綿延三千二百多公里的山地間,隱沒著多少奇峰怪石、珍奇異獸,也誕生多少歌謠、民俗。在這片山區,有一本民間手抄本《黑暗傳》,記載有人類起源的《浪蕩子吞天》、《盤古出世開天地》等神話古歌,據說是漢民族首部神話史詩。
傳說,神農架有野人出沒,據記載的目擊次數達數百次之多,可惜到現在沒有留下確鑿的實證。我希望野人之謎,永遠無法解答。人類天性中的好奇,似乎總想窮盡事物的奧秘,我倒覺得生命正是因為充滿諸多懸念,才顯得美麗。
站在燕子埡的天橋上,視野豁然開闊,遠處的深谷落下云層移動斑斕的暗影。疏落的村舍隱約可見:而回頭,我們來時的路纏繞在山腰,只剩下一根淡黃的線頭,湮沒在碧綠蒼翠之間。在壯闊的綠色之間,天地斑斕一色,巨大的寂靜使人的耳膜似乎承受著莫名的壓力。人在蒼茫的山林間,和在喧囂的都市里,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享受著這片刻的悠閑,呼吸著清冽的空氣。
但這并不足以讓我們有勇氣像古代的隱士一樣歸隱山林。
這是我們的困惑之一。我們厭倦了都市的喧囂,但真正的寂靜我們同樣難以承受。
山上有個地方,叫板壁巖,怪石嶙峋,每一處的石頭都有著精妙絕倫的造型,仿佛造物隨手捏造的玩物,丟棄在這里,形成了一座天然的石頭雕塑園。我們沿著山徑,觀望著遠近的石峰,不時地發出驚嘆。路邊有一種植物,果實像豆莢,手輕輕一碰,就裂開,里面的種粒跳將出來,落在土里待來年的春風吹拂生長。板壁巖處在一片高山草甸上,一尺多高的茅草,顏色處在青黃之間,隨風起伏,像柔軟的水流。這草甸看著如此可愛,使人忍不住想上去打幾個滾。但我聽說,在這條路上行走,必須緊跟前面的人群,切不可走到路旁的草叢里去,否則可能會因為神智昏聵導致迷路。據說曾經有個日本游客,就在這個地方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
晚上的酒會上,我手中拿著資料,對《黑暗傳》的史詩充滿好奇。席間,當地的服務員,她們的口音,神態,和我家鄉的女子頗為相似,這使我驚異。桌上的菜肴,味咸色重,因為山里人要勞動常出汗,故對鹽的需求比城里人多,加上高地天寒喜食辣椒,和我老家的習俗也是相仿的。因此,我沒來由地生了親切感。山民多好客,林場有兩個年輕女子,都能唱動聽的民歌,這些歌曲關乎情愛,俗而不野,歡快而樸實。為了多聽幾首民歌,席間的朋友不免又被多勸飲了幾杯酒。
山間的夜幕早早落下。飯畢,有人坐車去不遠的鎮上看表演。我和一位朋友來到公路上散步。路兩邊只有幾戶人家,也早已閉戶,只見漆黑的廊下碼放著整齊的柴垛。天空深黑,愈益襯托出月亮的清輝,明亮皎潔。我似乎很久沒有在寂靜無人的山間公路行走了。我們兩人悶頭走著,也不言語,聞著山風吹送的稻草灰的氣味,聽著山風搖晃經年的樹枝摩擦出沙沙的細微聲響,看著遠山淡墨般的影子在天空的盡頭剪切出虛淡的線條,竟從心里發出不知“今夕何夕”的感慨。
這樣一個夜晚,足以使一座大山全部填放進心腔。因為夜晚的深徹、沉著意味,也因為在時間之外,我們仿佛停滯的生命靈魂出竅。這是一個不經意的夜晚,我們低頭走路,只看得見自己的腳步不斷被夜色吞沒,而心里仿佛因了沉靜而生出些微的驚怯。